【祭祀】青云阁

我素来极少至青云阁，哪怕这里的弟子由我一手安排巡察，可真正踏入这里的次数也是寥寥可数。但今日，我不得不再次踏上此地，只因为我将再供一盏长明灯。

我与他结识时，尚是年少，皆不过二十多岁的意气。偏生一番剑诀定了胜负，也结了交情。多年后见得清风朗月跌入泥潭，亦不改初心良善，才决定相助一把稳那不定的命火。心下所思，总还是有少年时的不服，想着能否改变。

哪怕，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今朝收承影刀，燃长明灯。是我能为他所做却不是最后一件事，灯入阁楼，我将让他熟悉的人前来维护。而这一盏长明，只望故人黄泉路上尚有明光在前，不至于一路昏昧到底，辩不得六道轮回。

思虑过多，总有伤感。因而脚步迟缓，行了片刻方至青云阁前，诸弟子见人行礼，亦颌首回应。将临时，忽闻询问，回首望去见少女轻灵眼眸总叫人想起春日之花，生机勃勃的很。默然半响，转身对人，道：“门人故去，皆由他们生前所择，若愿归会稽，自会为他们留有一地。只是……”抬起眼，看向掩了天边浮云的飞檐：“这青云阁非是供亡者，乃是供刻有亡者姓名八字的长明灯。姑娘来此，是想供灯？”

升座后与升座前其实并无太大差别，事务一样多见得人也一样多，所以偶有任性举动例如支出不为洞中玉盒藏刀，例如在此供上一盏我私心所设的长明灯。门中纵是知晓，也作不知，允我如此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感激。

今日灯入阁中，我不能确定今后是否还有闲暇来此，才来此一看。只是自这姑娘口中说出了个意想不到的名字，也叫人怔了一下。半响后又释然，他闲游时日比我更多，多识得几个人也不算奇怪。便对她直白开口，毫无隐瞒：“自然，姑娘要与我一同进入看看么？”

我想，今时今日不仅见我，对他来说想来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那么孤单。

这一声看看，怎不知她心意如何。就像我未能寻他最后归处，也不愿去思当时如何。只因心明江湖浪浊，拍击沙岸时亦有几点残痕，看着追忆过往，人却处今朝，皆是清醒人。

视线一转，在旁的守门弟子已明心思推开了半掩大门。转道踏上石阶，为人引路。直至我与身后人皆入内中，闻得沉重阁门吱呀声中缓掩，是不让外人所踏入的意思。至于眼前……放眼望去一排排长明灯火轻微摇曳，灯油气息虽重却也不至于呛鼻。足下一转，领着人上了阁楼木阶，往二楼去。

脚步轻踏间亦向身后人介绍身份：“贫道叶子洛，今为这太乙观中的执掌。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来青云阁供灯的人很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在他们需要供灯时也许是伤悲神情却不曾哭出声。可当他们再见那盏长明灯时，所有的悲欢离合便随这静静燃烧的油灯一并倾泻，千言万语，也不过是理智压过情感的苦痛。可人心柔软，又怎能被千刀万剐后还真正装作不在乎？

木阶不长，转道便至二楼。此处为新灯供奉，灯火摇曳间，叫人分不清谁又是谁，只是领人前去，缓言如前：“真正厌烦，便不会叫你知晓此处，总还是挂在心上的。”

长廊行过半，自一月至中秋，足下蓦停。视线一转，已看向身侧那盏油灯。灯身通体修长，灯台以莲花做底，居中灯芯燃起火苗炙盛，少有油渍，一看便是新入的长明灯。

“老好人的脾气，谁又预测的到？”

说人之一生独生独死，独来独往。可真正是身临其中才晓得度过光阴时该有多么寂寞，就像此时，作为清修人的我也不免想起过往种种。少年意气不知愁，而今物是人非，空留回忆，却也作不得哀思模样，平白少了江湖儿女的豪气。

束手在侧，观她神情不似先前活泼，闻寂寥声音，也只是静静凝望。不多言，无非是因前尘种种皆不同，只是此刻当有人离开，便对她道：“姑娘应有不少话想说，那贫道就先告辞了，一刻钟内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 结  ——————

刀冷如霜，柄有纹难辨。指抚锋刃，寒意掠肤，不见星红点点。有主的刀，就好比蛰伏的兽，伤主便伤人。但此时无血，非是因我无敌意，而是……刀已无主。

我低下头，欲叹不得。

他决绝离去，不知送刀一举，让人如何相信远游？偏偏的只能默认并接刀留下，不远行，不悼念，只在心于青云阁中立灯一盏，照亮归途。哪怕太乙非他家园，但这里，好在也有他想见的人。

让陈渔去守灯，其实是一个不太妥当却又无可奈何的决定。这件事我可以不告诉她，但她迟早会知道。所以我宁借此手段，告知事实也好比时间过去见人去楼空徒增懊恼。

而她，也很冷静。至少比我想象中的更冷静，未曾大哭大闹，只是安安静静去了。守着那盏刚供进去的长明灯，添油看护，皆做的极好。

只是年纪太轻，再怎么极力掩饰，总还是有一二泄露在外。默然看着远处孤夜独影，无言可诉，凭空落寞。

距离不远，那一声呢喃自也入了耳。垂了眼，神思缥缈间总觉得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可真到了这里，诸多杂念亦如长夜静寂，平白消弭无踪。两指抚过袖口，还是转道缓出，轻灵脚步声缓行长廊，对方回头，神情稍有讶异。

未有遮掩的念头，因此直视着她讶异的面容。临了跟前，才转头看向这盏新奉的长明灯。常人供灯需添香火钱又供生辰八字，再请经师诵经才可将灯供于青云阁中。然这一盏，是我私心所致，留于此间。我想若我还是当年毛头小子，可有心思为其一盏长明灯耗时四十九日，不知，不晓，灯亦供上，何必多念。

侧过头，看向身侧人。甫上山时她还年少，那人也是明白此点才叫让她前来太乙庇护。如今……默然半响，蓦地问道：“可需要下山一趟？”

她有此答案我并不惊讶，只因这性子在他口中在我眼中孑然不同。但他二人既能相处这么久，性子在某些地方还是契合的。不愿多言，决然离去。不愿多思，只怕伤情。不提，看似忘却，实则放在心里。

终是从袖中取出钥匙，递到她面前时面色沉静，韵平无波：“我一直寻不到时间将东西交给你，现在先收下吧。至于将来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毕竟……”声一顿，似在斟酌，又不怕伤人：“无论回不回去，这都是他留给你的一个机会。”

他所留东西并不多，那名为澜河的女子未将少师带来想必是有更妥当的安排。明晓得我不擅长用刀偏将承影给我，真正是……让人苦恼又无可奈何的选择。至于这串钥匙，交予陈渔是最妥当的安排。毕竟眼下再不似前，不需钥匙，也可以踏入那里了。

“我不会为你担忧，因为这是你与他的事情，你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做。”

这话说的稍带冷绝，却是直白点出一件事：比起我，她是更清楚韩青辰是怎样的性子会有怎样的担忧。这样的揣摩并不是心机琢磨才能见，而是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最深沉的了解。

或许多年前可说陈渔年幼不知事，如今见她愿意护灯，便明白就算是孩子，也终会长大的。离开庇佑，面见风雨，仍能自持。

东西交出，心下稍定。只是此刻夜深，纵让她驻守看护，也不能真至天明。何况尚有其他弟子换班值守，抬起眼，观窗外风拂过，才言

“本还有些话想说，只是思来想去，不说也没什么。而且我来此也太过突然，似是扰了你与他交谈的清静，便先离开了。至于你……”

转过头，又看她一眼，只道

“夜深了。”

能说的我已说了，能做的……或许还不够了吧，但在此刻，倾尽而出并不是最好选择。因而闻她静候换班，不多言，轻颌首，转道走向来时路。

轻灵脚步声随长廊灯火越行越远，拾阶而下，步出阁门。残月映天，山间冷寂。望月色清明，沉默许久，回归寝居。

寒夜仍长。

———————— 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