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青云阁

居三清殿附近，阁楼高九层，以青漆着色，上有云纹，故称青云阁。

青云阁用以用以供奉长明灯，因灯数较多每日皆有弟子定期巡查，以防走水。

【师父十年闭关早早了结，本以为他该出山入世，再不济依旧在关外做个逍遥拂云客，虽说仍是冷心冷情不问世事，但偶尔亦要体恤体恤被丢得满疆跑的团子，勉强尽一尽师道…谁知他竟直接入了这道观，更是不食人间烟火。但好在仍旧不愿搭理我，便是万事大吉。】

【但自大理便被团子烦得没辙，日夜兼程来了会稽山下，美名其曰拜见师尊，他却想不到，师尊不见到我的时候最能定心定神得道升仙。临进山门前，想一想团子对师父的景仰崇拜之情，怕他一时激动难抑也跟着入了道——一个寒战，无论如何不许他一同上山。来之后便有弟子引路，最后是在此处等候。】

【自然是知道会稽山的，那个人四年前的中秋便在这木呆呆又没趣的山上过；他的莲花楼落在荆湖路，怕也是因为这道观。只是倒真不知道他的墓在不在这山中，照他那冷冷的怪脾气，该是自寻一处孤冷偏僻了了残生——何处生何处死，都要计较得分明，太累太累。】

【但好奇心起，便要寻人来问问题，语出惊人，偏偏还要笑颜粲然，求知若渴得很。拦住一位小道士，弯弯眸】

请问，你们故去的弟子，是不是都要在这山中安陵寝啊？

我素来极少至青云阁，哪怕这里的弟子由我一手安排巡察，可真正踏入这里的次数也是寥寥可数。但今日，我不得不再次踏上此地，只因为我将再供一盏长明灯。

我与他结识时，尚是年少，皆不过二十多岁的意气。偏生一番剑诀定了胜负，也结了交情。多年后见得清风朗月跌入泥潭，亦不改初心良善，才决定相助一把稳那不定的命火。心下所思，总还是有少年时的不服，想着能否改变。

哪怕，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今朝收承影刀，燃长明灯。是我能为他所做却不是最后一件事，灯入阁楼，我将让他熟悉的人前来维护。而这一盏长明，只望故人黄泉路上尚有明光在前，不至于一路昏昧到底，辩不得六道轮回。

思虑过多，总有伤感。因而脚步迟缓，行了片刻方至青云阁前，诸弟子见人行礼，亦颌首回应。将临时，忽闻询问，回首望去见少女轻灵眼眸总叫人想起春日之花，生机勃勃的很。默然半响，转身对人，道：“门人故去，皆由他们生前所择，若愿归会稽，自会为他们留有一地。只是……”抬起眼，看向掩了天边浮云的飞檐：“这青云阁非是供亡者，乃是供刻有亡者姓名八字的长明灯。姑娘来此，是想供灯？”

【身后似是巡查弟子问礼之声，连带这一位尚未来得及回答的小道士亦立定，冲着我身后恭谨见礼。来的这位该是这道观中地位极高的人物，转头过去，却不是意想之中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但他一开口，便也同陈朽古板的老头差不离了——自然也是像那个人的。】

我并不是来供灯的。

【倘若韩青辰的长明灯真供在这里，也该是带来好酒数几壶，我一杯，灯一杯，喝到尽兴烧透纸笼也无所谓——但师父坐镇此处，怕是遗憾不能。不知道中原人这神神叨叨的供灯是不是真能照亮他身前身后路，反正总不能同旁人一般苦哈哈添着灯火念着长生昌平。】

【但被他后头一句牵动心思。虽陪着韩青辰走完最后一遭，可他真正弥留之际已经是避到我全然不知晓的地方。这许多年来，更不知道他坟冢何处，牌位几何。只记得八月十五的大理花海，他有最痛最尽兴的一场醉。】

【抬眸望向这庄严肃穆的一座通天阁，又眨眨眼望向他，难得是没有未语先笑，只添些好奇】

但我想问问，这里头，有没有一盏灯，供给韩青辰？

升座后与升座前其实并无太大差别，事务一样多见得人也一样多，所以偶有任性举动例如支出不为洞中玉盒藏刀，例如在此供上一盏我私心所设的长明灯。门中纵是知晓，也作不知，允我如此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感激。

今日灯入阁中，我不能确定今后是否还有闲暇来此，才来此一看。只是自这姑娘口中说出了个意想不到的名字，也叫人怔了一下。半响后又释然，他闲游时日比我更多，多识得几个人也不算奇怪。便对她直白开口，毫无隐瞒：“自然，姑娘要与我一同进入看看么？”

我想，今时今日不仅见我，对他来说想来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会那么孤单。

【他应得畅快坦然，那呆子竟真在此处有一盏灯。想他生前伤春悲秋地叹此身如风，也不全然是，至少这怪模怪样的一座楼里，还有人为他守着长明灯火，要为他照亮轮回路。】

【一时心绪竟有些奇异。自当年韩青辰身死，除了中秋一场酩酊大醉，又或者是夜半梦回记起旧事，其实从未刻意去想过他已经身入轮回。总觉得是天下之大，冥冥之中还有来日——只是不知道，竟已是这样的来日了。】

好，我去…瞧瞧他。

【这一句声色如常，不复方才明快，却也仍牵起些笑意来。倒真如同是要去见一见旧友知己，而非是冷冰冰的一盏灯。】

这一声看看，怎不知她心意如何。就像我未能寻他最后归处，也不愿去思当时如何。只因心明江湖浪浊，拍击沙岸时亦有几点残痕，看着追忆过往，人却处今朝，皆是清醒人。

视线一转，在旁的守门弟子已明心思推开了半掩大门。转道踏上石阶，为人引路。直至我与身后人皆入内中，闻得沉重阁门吱呀声中缓掩，是不让外人所踏入的意思。至于眼前……放眼望去一排排长明灯火轻微摇曳，灯油气息虽重却也不至于呛鼻。足下一转，领着人上了阁楼木阶，往二楼去。

脚步轻踏间亦向身后人介绍身份：“贫道叶子洛，今为这太乙观中的执掌。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沉重楼门在身后骤阖之下，满室灯火皆闪了一闪。直至此刻，面对这清冷楼阁之中的幽微灯火，才有真真正正恍然之感。从前醉也好，梦也罢，总是半梦半醒不肯真正面对。就算不去找他的坟冢，不留他的衣冠，甚至想过要烧他的居所，却都只是自欺欺人…到头来还是要看这一盏灯。】
【自来是知己寥寥旧友零落，更从不知伤情离别为何物。不愿被尘世纷扰，不愿令世情入心——罢了，也只是他，也只有他。】

【身后一道低冷声线传来，是问我姓名。方才还有凄切恍惚之色，此时想及过往，竟又抿出一丝笑来，却只是落寞得很。】

我么？说来你也不一定知道的。

【向来忘性极大，此时却陡然间记起来从前的所有细微末节。只是这里不适合谈旧事，与他之间的过往也不足与人道，到底是千言万语化一笑，又往前递了一步】

我叫作沈蝉。他从前定不愿与人谈我，因为最令他头疼心烦的，便是我无疑。

来青云阁供灯的人很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在他们需要供灯时也许是伤悲神情却不曾哭出声。可当他们再见那盏长明灯时，所有的悲欢离合便随这静静燃烧的油灯一并倾泻，千言万语，也不过是理智压过情感的苦痛。可人心柔软，又怎能被千刀万剐后还真正装作不在乎？

木阶不长，转道便至二楼。此处为新灯供奉，灯火摇曳间，叫人分不清谁又是谁，只是领人前去，缓言如前：“真正厌烦，便不会叫你知晓此处，总还是挂在心上的。”

长廊行过半，自一月至中秋，足下蓦停。视线一转，已看向身侧那盏油灯。灯身通体修长，灯台以莲花做底，居中灯芯燃起火苗炙盛，少有油渍，一看便是新入的长明灯。

“老好人的脾气，谁又预测的到？”

【长廊幽深，灯火皆在身侧渐次排列，按的是日期之数。他这一盏该是新放，还未沾上烟火油息。靠近一些，能看到灯底莲花一朵，灯火摇摇映着它，风过时光影掠动，恍惚看来是水波粼粼，它还在故地的池中……】

【伸手去碰，到底是止在半道。低低一笑，似怕惊动灯火】

挂在心上？

【尾音往上翘着，又很快抿在这笑意之中。瞧着那一处灯火跳跃，目不转睛。随口跟来一句，险些错了话】

他的确是个呆……老好人。

说人之一生独生独死，独来独往。可真正是身临其中才晓得度过光阴时该有多么寂寞，就像此时，作为清修人的我也不免想起过往种种。少年意气不知愁，而今物是人非，空留回忆，却也作不得哀思模样，平白少了江湖儿女的豪气。

束手在侧，观她神情不似先前活泼，闻寂寥声音，也只是静静凝望。不多言，无非是因前尘种种皆不同，只是此刻当有人离开，便对她道：“姑娘应有不少话想说，那贫道就先告辞了，一刻钟内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 结  ——————

承平十年  秋


陈渔

【已过十五。缺月挂疏桐，零星几点，遥遥鸦雀惊叫。长廊望去，阁中莲花灯明明一片、幽幽静立，烛火不时摇摇摆摆，恍有声息。】
【站在那盏新添的长明灯前，往日闻惯的烛火味，被这一盏遽然累叠仿佛更浓重些，窒于期间，游思不出。】
【云中传书，如今方觉故人已去。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

刀冷如霜，柄有纹难辨。指抚锋刃，寒意掠肤，不见星红点点。有主的刀，就好比蛰伏的兽，伤主便伤人。但此时无血，非是因我无敌意，而是……刀已无主。

我低下头，欲叹不得。

他决绝离去，不知送刀一举，让人如何相信远游？偏偏的只能默认并接刀留下，不远行，不悼念，只在心于青云阁中立灯一盏，照亮归途。哪怕太乙非他家园，但这里，好在也有他想见的人。

让陈渔去守灯，其实是一个不太妥当却又无可奈何的决定。这件事我可以不告诉她，但她迟早会知道。所以我宁借此手段，告知事实也好比时间过去见人去楼空徒增懊恼。

而她，也很冷静。至少比我想象中的更冷静，未曾大哭大闹，只是安安静静去了。守着那盏刚供进去的长明灯，添油看护，皆做的极好。

只是年纪太轻，再怎么极力掩饰，总还是有一二泄露在外。默然看着远处孤夜独影，无言可诉，凭空落寞。

陈渔


【孤影伶仃，秋风回旋，在楼阁窗牖之间，低徊呜咽。一缕缕抚身擦去，鬓发裙角扬而复落，徒留耳边缀着的银链轻声颤动。】
【山中不知岁月。忆从前，不知怎么，一时又分外清晰。】
【莲花楼外的那棵桂树此时大约又是满枝缀花，清香无尘。曲径之下有流水淙淙，桂花松子不多天就能落了满楼，偏又爱干净些，不知别人扫起来有多愁。偶尔在旁看着，如古井般沉寂，但那束目光总让人心安。】
【不由地伸手，指尖轻轻去拂灯座边并不存在的尘埃。因而抬起头，素净的脸庞自繁复垂落的黑发遮掩中露出来。眼前是青云阁煌煌明灯，结光成海，拢在身周，却无暖意。】
【凝着灯上的姓名，如是呢喃。】

早些回来吧。

距离不远，那一声呢喃自也入了耳。垂了眼，神思缥缈间总觉得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可真到了这里，诸多杂念亦如长夜静寂，平白消弭无踪。两指抚过袖口，还是转道缓出，轻灵脚步声缓行长廊，对方回头，神情稍有讶异。

未有遮掩的念头，因此直视着她讶异的面容。临了跟前，才转头看向这盏新奉的长明灯。常人供灯需添香火钱又供生辰八字，再请经师诵经才可将灯供于青云阁中。然这一盏，是我私心所致，留于此间。我想若我还是当年毛头小子，可有心思为其一盏长明灯耗时四十九日，不知，不晓，灯亦供上，何必多念。

侧过头，看向身侧人。甫上山时她还年少，那人也是明白此点才叫让她前来太乙庇护。如今……默然半响，蓦地问道：“可需要下山一趟？”

陈渔


【此间犹如星空长河，彻夜不熄，路引归人。】
【正有徐缓步声近。回眸看去，背光暧暧，仍很快辩出来人。】
【一时相望未言，注之上前遂与回身并肩，目下依旧那盏新灯。烛光如水波一般流淌在衣袂，熠熠之中，忽听他问。】
【耳侧珠链渐渐静默下来，寂然无声，只闻素日清脆的嗓音略有低哑。】

不必了，下山又有什么可看。

【人已诀别，触景唯有伤情。莲花楼自有人守护，而我，看着这盏长明灯便好。】

她有此答案我并不惊讶，只因这性子在他口中在我眼中孑然不同。但他二人既能相处这么久，性子在某些地方还是契合的。不愿多言，决然离去。不愿多思，只怕伤情。不提，看似忘却，实则放在心里。

终是从袖中取出钥匙，递到她面前时面色沉静，韵平无波：“我一直寻不到时间将东西交给你，现在先收下吧。至于将来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毕竟……”声一顿，似在斟酌，又不怕伤人：“无论回不回去，这都是他留给你的一个机会。”

他所留东西并不多，那名为澜河的女子未将少师带来想必是有更妥当的安排。明晓得我不擅长用刀偏将承影给我，真正是……让人苦恼又无可奈何的选择。至于这串钥匙，交予陈渔是最妥当的安排。毕竟眼下再不似前，不需钥匙，也可以踏入那里了。

陈渔


【阁中漫天火光明如白昼，毫发毕现地映出他手中递来的那串钥匙，影子倒入眼底，微怔。】
【似是在思索他说的这些话，又仿佛想起遥远的那段时光。钥匙当然是要收的。主人远行，也需一个人看家。这大抵会是过去和未来，我和他之间最后的存证。也许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他送我上太乙观开始，路早已在前方。】
【手覆过去，接下来，掌心硌着钥匙上的纹路，细细的，很清楚。握紧了些。】

多谢掌戒。

【瞳中敛了烛火华辉，滢滢流光，如减淡几分哀恸。像是明白面前人欲说又止的未竟之言。】

您也无需为我担忧。
长明灯为念，如此于我也够了。

【只是眼下，不免难过极了。其实许多年前，大江之上的渔舟里那个逝去的老人，就亲自为年幼的自己演绎了死亡。但青辰哥哥这样温和，远游真是一个慈悲又残忍的念想。】

“我不会为你担忧，因为这是你与他的事情，你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做。”

这话说的稍带冷绝，却是直白点出一件事：比起我，她是更清楚韩青辰是怎样的性子会有怎样的担忧。这样的揣摩并不是心机琢磨才能见，而是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最深沉的了解。

或许多年前可说陈渔年幼不知事，如今见她愿意护灯，便明白就算是孩子，也终会长大的。离开庇佑，面见风雨，仍能自持。

东西交出，心下稍定。只是此刻夜深，纵让她驻守看护，也不能真至天明。何况尚有其他弟子换班值守，抬起眼，观窗外风拂过，才言

“本还有些话想说，只是思来想去，不说也没什么。而且我来此也太过突然，似是扰了你与他交谈的清静，便先离开了。至于你……”

转过头，又看她一眼，只道

“夜深了。”

陈渔


【一语中的，心上纷荡，又俱如飞尘湮灭。如昔年行于南疆浩瀚林海，一朝步出，木影树翳骤然撤去，天光直照分明透彻。】
【眼中闪烁的灯芯火舌舔去心上如朦的薄纱，郎朗昭明他已离去。他走了，我却还活着。此后还将在这里更好的活下去。他想的……】
【手指轻轻摩挲着掌中东西，夜风薄凉染之轻言，丝丝入耳。】

掌戒先请。
我待换班的师弟过来再行回去。

【盈盈之目如聚光华不熄，烛光明照面上似悲似缓。】
【长夜深沉，灯火永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