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观-三清殿（荆湖路）——任飘踪

若说这会稽山上有什么可取之处，约莫是令她心中彷徨渐而安定。在这山上已有月余，这日晨时已至，闲来无事，索性关了杏林居正门往祈仙台而去。祈仙台比邻三清，经过三清殿时扫过一眼门匾上木漆斑驳，反生些许安定之意。

登上祈仙台，已见授教女道端坐在此，眉目清明。步下微微一顿，扫过一眼自身绯衣依旧，却想叶子洛也不曾与自己说过此事...兴许修道者无谓于此。她本不为琐事思虑，便几步入座，再是扫过一眼木架上摆放整齐的经文。

然，她却也目光一顿，多出几分闪烁。她....似乎还不能尽数识得宋文？

只是这一闪而过的尴尬似乎也并不能将她困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总也不见得只教弟子观以文书而不解说一二。索性将目光抽离那经文小字，四下打量，默不作声，再待观中弟子一一前来。

祈仙台一片静谧，只见道袍女子一扫拂尘，眸似皎月，却似窥见诸事以形，气自天成。她唇角笑意微微，搭上经卷展于桌面，小字隽隽，目之所及，笼统可识，归整可谓是六欲为眼、耳、鼻、舌、声、意，是以生六尘，则为色、生、香、味、触、法，是而六尘生七欲。

她知佛教中讲谓四大皆空，红尘虚妄，虔心修心炼性者多思神散、多念心劳，则动凡思为忌。

她知太乙观上有清居者与火居之分，清居授戒，火居可娶妻、可酒肉，似是佛门俗家子弟。她却自觉此般更似自欺，尘缘未了，俗事未尽，山下人皆言观中苦修是为修身养性，以备他日蒙太上所召而羽化登仙，乡野杂记此类不计其数。

若说鬼神之言，她信，却又不信。只道家种种，寻以慰藉，无可厚非。

似她居于观中，只为避世，只为避去心中执念，可谓欲。

纤指点上经书字首，一字一字向下默念，抽出一丝心绪再聆授业女道所言，几分兴致，笑意不褪。

她便那么闲散模样位于案前，一遍又一遍的将卷上文字镌刻眼底。虽说九泉并非观中门人，自幼却也多遭心性打磨，若说坚毅却非如此，只这孤身二字早已吃透，不为所动。她不曾识得这案上经卷几何，一字一画，拆开单字便也成了毫无意义的存在。唯有拼凑排列成词时，方见其究竟。


那么——誊写这则经文之人，是否真的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目光飘远落于祈仙台下，春时已至，新芽初绽，她贪众人生，无惧于衰亡覆灭，然此景柔柔亦触入心底，唇边笑意温润几分，却与台上一众或是静思或是烦扰郁结格格不入。所谓修道者，抛七情断六欲，与她之见，或如山下俗家杂记之大义灭亲。


然，以为人者，百行孝为先。凡可断情绝欲者，初窥天机，于这羽化登仙亦或俗世凡尘间摇摆不定，亦可谓是情欲二字未断尽。


转而念及那日与叶子洛于观中小提几句，入世历练，虽为历练，却也将人往那尘俗之中更推进几步。


她依旧望着那截新芽怔怔，邻桌一人却起身离去，微的一惊，侧首望其项背渐远，逐渐化作模糊身影，而后复又数人离去，直至终了，祈仙台上唯有寥寥。她此般干坐亦是无趣，正待起身，泠音起，抿了笑意安坐，复聆后言，轻笑一声。


“他人之事，与我何干。”


这一声不大不小，笑意盈满。

“那贫道问你，若山门受人而辱，大道因人而微，你可无干？若同友至亲不测，你可无干？若战事兴起，流血漂橹，你可无干？ ”


她只遵心一句，但闻后言。笑意犹在，却静声无言。天下人生死论何，于她而言无甚干系，却只一人，纵然天下万物生灵涂炭，她亦可只为换取其一人性命。七情六欲本为人性，她既不窥以天机，亦不修心炼性，只需遵从本心即可。若说悔悟，却是半分也无的。


早课时至终了，她依旧坐于案前，眸中盈笑只视于眼前女道，祈仙台上观中弟子渐渐散去，带到青烟袅袅渐渐稀薄，周遭步声渐渐消弭，方启朱唇，音淡淡，声幽幽。


“白真人，我非观中弟子，却也在世间走访多年。现有一则问——若有一人，生而食人，养而为器，如何自处？”


抬手支了腮旁，笑意浅慵。


“我幼时被师父弃于南苗虫谷，数年来不通人性，不经俗尘，无喜无怒，无恶无悲，算不算道家所讲断绝七情？不过...”她轻声笑了笑，目光转开，再次落于台旁新芽随风微微，“入世之后，众人皆以我为异数，趋之若鹜。”


“你说——我又当如何自处？”


现如今，她七情六欲皆在，却也如当年一般，不以寻常人事喜怒哀乐，故而无欲，却也心无大义。

音随人去，虽无梁可绕，却久久盘旋不见消。晨光透过山霾渐而清晰，择开一缕落于案台经文一行：本元天性，清寂虚明，了无欲情，安有善恶，心念一起，邪正区分。凡者入尘世，历劫数万千，后隐者以求静安避世。


她以为，太乙观中的日子很静，能教人忘却许多，能教人放下执念，但她却愈发省得，所谓执念，一日不解，便会愈发深刻，不可消磨。伸出手去，将经文展开，而后重新整挂于木架，一如她初至般模样。扶边角而立身，下意识抚过腰间，指尖所触一泽，垂眸，只余剑穗悬挂，而那柄长剑已在杏林居内蒙上一层薄灰。


如何自处，入世再观——她却又似那时轮回辗转，往来一遭？


复一整袖，此时叶子洛当是在正殿，且去寻寻罢。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