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观-三清殿（荆湖路）——任飘踪

承平十年 春末

【丽景属春余，清阴澄夏首。离开扬州的时候冰雪初融，回来的时候，荷塘的荷花都含苞待放了。天气回暖，初显燥热。然而太乙观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清冷，遗世独立。】

【从明溪师兄那里听到师父的事情后，就一直有些闷闷不乐。怕自己的情绪影响萧大哥，于是早早告辞回了太乙。拾级而上，步履沉重。】

【堂内的神像庄重肃穆，却又悲天悯人的看着红尘中挣扎的众人。烛火摇曳，映在那面庞之上，仿佛被赋予了情绪，挣扎着要摆脱束缚，点拨世人。】

【兀自取了三柱香，执于左手，在烛火上点燃，然后挥灭明火。双手内扣，成太极状，立于神像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将香插进香炉。撩下摆跪在蒲团上，三叩首。】

【以往来的香客，总会这般模样，在神像前喃喃自语，祈求神明保佑。而今自己亦如是，却不知要保佑什么。师父辞世的消息太突然，去世前还被折辱。一时间只觉得胸中一股愤懑之气徘徊，难以发作。】

【额头叩在蒲团上久久未起，想起师父，终于还是湿润了眼角，一息长叹，阖上眸子。】

【伏在蒲团上一直未动，思绪翻涌也不知道身后情形，只是忽而听到有人道了句“先起来吧”，抬头一愣，吸了吸鼻子，用手抹了抹眼角，然后才撑着蒲团站起来。】

掌戒师叔。

【转身低头行礼，又拂了拂衣摆，只是一声尊称后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双手交叠于身前，恭恭敬敬的站着。】

【一向活泼多言，如今却显得过于沉默。思索着不知道刚刚那叹息他是否听到，自己在这里跪了许久他是否看到，而擦拭微红眼角的动作他是否察觉。念及此就有些局促不安。】

【回来放下行李就来了三清殿，甚至都没先去见他回禀，虽然知道他也不会介意这些虚礼，但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介意自己平日太过随意，一点庄重的样子都没有。】

【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愣，就有种做坏事被发现的窘迫。随他进入偏殿，反而被那话逗乐，一副欲笑不笑的样子，嗔了一句】

师叔。。。。

【见他入座，生怕他真的出去，忙拉了他衣袖，摇头道】

师叔别走。

【但是话一出口，自己又有些卡壳。让他留下来干嘛？安慰自己？陪着自己？怎么想都有些大不敬的感觉，连忙松了手，看起来是端坐着，实际上仍旧有些坐立不安。】

【原本也没料到自己会哭，想来师父照顾我多年，就算他往日再怎么嫌弃打骂，如今尘归尘土归土，还是会有些不舍。本来觉得自己受尽了苦头嬉笑怒骂都不曾放在心上，已经算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了，却真的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还是会难过。】

【又轻叹了口气，抬头扯出一个十分难看的微笑】

我没事了。。。

【自己原本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只是突发变故不知如何处理情绪，因而显得无所适从。见他起身摸了摸我的头，一时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抬头一望，突然被拥入怀中。】

【他温言软语回响在头顶，神情稍一松懈，下巴一收，就把整张脸埋了进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突然有种，原来这世上并不是自己一人。】

师叔.....

【似呢喃低声唤了一句，然后闷闷道】

我，我师父去了......

【伸出手环上对方，感慨万千，却只能云淡风轻道】

被几个打劫的流寇拆了观子，他自己也受了伤。我离开只不过小半年，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

如果我没走，他会不会.....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了？

【人生在世，没有谁能真的独善其身，哪怕隐世如太乙观，又何尝不是身处江湖之中。无论乱世还是安世，只有自己强大，才能有所依仗，不会轻易叫人欺负了去。】

【这道理自己早就知晓的。但师父还在世的时候，总觉得天塌下来也有师父顶着，便是当初被赶下山来到太乙观，也知道掌诫师叔能独当一面，虽稍显冷清，但也不是宵小之辈能染指的地方。】

【自己可以肆无忌惮的挥霍时光，正是因为对他们从心底的信任。可师父一走，才幡然醒悟。他们护得了一时，能护得一世么？百年之后，若自己还如现在一般，还有谁可仰仗？】

保护....他人？

【低声自语，自己的确可以淡漠生死，可别人能么？如有一天再次发生同样的事情，自己真的还能够毫不在意，同生共死么？】

【这些问题太过纠结，不是不想懂，而是不敢懂。我想平淡一生，可世事无常，难以预料。】

【从他怀里出来，微微仰头看着他，眼底那一丝迷惘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不移的目光。】

师叔，我想学武。

【避无可避，只能面对。像是对自己下了个坚定的目标，复而又说了句】

我想守护太乙。

承平十年 夏

【早课结束，正逢我做卫生，于是留了下来，持拂尘清扫香案。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段时间，太乙热闹许多。听说闭关的几位师叔也要出关了，莫名欣喜起来。】

【自入观半年多，正巧赶上师叔们闭关，所以一直没见过这些传说中的人。我以前还以为太乙真的冷清，现在看来也非如此。】

【三清殿供三清祖师，我打扫完殿内亦是对着神像拜了一拜，才转身出去扫院子。】

【地上的落叶被扫成一堆，突然被扫把上的倒刺扎了一下。握着扫把站在太阳下面瞧着手指，看那根刺有没有刺到肉里。】

【耳畔突然传来女子询问的声音，说是沈师叔的旧识，抬头看了看对方】

在是在，不过我也不清楚他在哪。

【沈师叔平日不用跟我们一起早晚课，所以甚少见到他，能碰到就算运气。但想来很有可能在兰溪垂钓。不过我又不清楚这人来历，所以也没有贸然指路。自从习了内功心法，虽然自己水平不怎么样，但对方水平却是能感觉到的。眼前这姑娘明显功力高深。沈师叔的来历自己不清楚，但突然一个这样的高手来找他，万一是仇人呢？】

【想了想又问】

女善信既然与我沈师叔相识，那来之前没有跟他相约么？

【被撞破心事也不尴尬，既然对方这般光明磊落，那应该是无妨】

嗯.....那你同我过去吧，我也不敢肯定沈师叔在不在，碰碰运气。

【说着把扫把放在门后，拍了拍衣摆，然后领着她绕过大殿，往后院的小路走去。】

【路上无聊，想起先前她说的蹭酒，侧头好奇了一句】

你也喜欢喝酒啊？

【自个儿也是爱喝酒的，不仅爱喝，还会酿。现在院子里树下还埋着去年冬天酿的梅花酒，等到了秋天，就能拿出来尝鲜了。】

【听她所言，于酒来说，算是同道中人。而且这次去了昆嵛才知道原来叶师叔以前也是爱喝酒的。只是太乙清规戒律，他身为掌诫，自然不能以身破戒。】

【左右瞧了瞧没人，才小声说】

我也爱啊。不过我不敢在这里喝。

【伸手指了指地，寓意太乙之内。听她说起和沈师叔在知玄崖同饮，那应该是自己和叶师叔去昆嵛的时候吧。叶师叔就像一个行走的戒律，他在观内，确实很少有人敢知错犯错的。】

我虽然喜欢喝，但也知道饮多伤身，所以还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吧。

【醉生梦死，浮生几何。那滋味，想必如庄生梦蝶一般，真真假假分不清楚。】

【听她侃侃而谈关于酒的事情，想起来她与沈师叔是故交，那怕也算我的长辈。他们过去如何不得而知，但听起来倒是挺肆意潇洒。我没有醉生梦死过，自然不知道里面的滋味，所以她所言也无法辩驳。】

【后话突然谈起了道义，心下诧异，没想到她会对此有研究。想了想，道】

《道德经》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所以，自然是天衍生了道义。

【抬头看看天空，澄净清明。低下头又摇了摇头】

前辈见谅，怕是不妥。你与沈师叔如何，不是我一个后辈能置喙的。但我却不能明知故犯。

【末了，似调笑又道了句】

至少不能在观内明知故犯。

承平十年 夏末秋初

【九月初七，黄道吉日，宜冠笄、祭祀、祈福、斋醮。叶师叔定好了日子，让我提前三日就斋戒沐浴，焚香静思。】

【吉时快到的时候，隐隐约约有些紧张。但此时却是无人伴在身侧，拍肩鼓舞了。师叔们也都穿上法服，早早入了武成殿等候。】

【见他们一个个端立的模样，不由得更加紧张。从叶师叔说准备着拜师起，就叫妙法长老跟我讲了祖制礼仪，虽然不难，但是还是会担心自己做错。】

【入殿不能带兵刃，于是早早就将霜寒放在寝房，只等这一场拜师仪式。】

【吉时到，随一声唤撩衣摆跨过门槛，入殿接过师兄递来的香，对着祖师爷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于炉中。】

【师兄又递过拜师帖，翻开念道】

清寒师叔道鉴：弟子静照，慕师叔武艺超群，德高品正，承蒙师叔允纳门下，愿执弟子之礼，谨遵师训，团结同门，传承本门武艺！诚具名贴，恭行拜师大礼！

【念完把帖子递给了师兄。】

【念完，蔺师叔走至我身后，将我长发拢起，梳齐，盘至头顶。又带上道冠，以木簪固定。自此，算是受戒。从此受清规戒律约束，入太虚，以身守道。】

【他移至身前，又沉声念道“上顺天时，三清坛前，众人所正，弟子静照，日后便是吾徒，承训十戒，团结本门”，念完我才接道】

谨遵师父教诲。

【一拜起身。从托盘上端起三才茶碗，敬到蔺师叔面前，躬身举至头顶】

师父请喝茶。

【他从我手中接过茶，我才抬头。然后他递与我一件檀木桃篮，握在手中，模样甚是精致可爱。虽不算什么贵重之物，但应该也是师父精挑细选的礼物。一个谢字尚未出口，就听到他后面所说，略加思索，了悟地颔首】

徒儿知道。

【除了叶师叔，其他师叔各有所长。先前因为闭关所以甚少见到真容，如今许是有个稍微重要的仪式，所以才一一出现，或多或少都有凑热闹的意思。】

【想想去年这会儿还在玄光观为每日三餐发愁，如今却算是正式入道，拜了师父。一番感慨，唏嘘不已。】

【拜师礼已成，各位师叔纷纷散去，我兀自握着师父送我的东西站在门口发呆。然后就觉肩上一沉，侧头看去，师父已走到身边。】

师父，你为什么会收我为徒啊？

【我知道这里肯定有叶师叔的意思，但却不知道，师父他自己是怎么想的。观内弟子不止我一人，而我还是从外来的。叶师叔关照我也许是因为去年冬天那场劫难，可收入室弟子，这样也算是一个很慎重的决定吧。虽然自己很高兴能被师父指点，但高兴之余还是会有些不安。】

【众师叔性格各异，叶师叔跟自己粗浅提过。但到底对他们是一知半解，就连师父喜好，也只是“擅武，喜切磋”这五个字。从见面到拜师，中间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拿捏不准师父的脾气，所以说话处事就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听闻师父所言，也猜不出有何深意。只是谈及叶师叔如自己一般有诧异，但他诧异的原因定与我不同。】

【不管如何，既然叶师叔这么安排了，应该就是为自己着想。希望习武有所成，将来能真的应了那句“守护太乙”吧。】

【点点头，似懂非懂。换了张笑脸】

师父不嫌弃徒儿顽劣就好。

【毕竟自己以前插科打诨，又疏于练武，偶尔还会不留面子直言不讳，实在算不得乖巧吧。】

一掌过后，冷眼瞧着静昌仓皇而逃，却不着急去追他。活动一下筋骨，莫名就感觉体内真气充沛，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伸手凌空一抓，原本被搁置在门后的霜寒就顺着力道飞入手中，缓缓拔剑出鞘，目光从剑身上划过。

空挽剑花将剑尖点地，视线内已不见静昌身影。

“你可要跑的远点啊，不然多没意思。”

自言自语一句，足下一踏，身形跃至空中，踩着房顶树枝，连踏不落。于高空中俯瞰，察觉静昌跑去方向，然后如流星坠落，直奔而去。

人未至，声先道

“想好要躲哪里去了么？”

凌空一剑，无形中划出一道起劲，贴地而去，荡起落尘漂浮。

一路追去，他躲避方向竟然是三清殿。三清祖师，神圣庄严，他这种龌龊之人也有脸去寻求祖师爷的庇护？立于正中左右观望，也不知算不算天助我也，此时殿内竟空无一人，连香客也没。如此，倒方便动手。

抬腿迈入，霜寒剑尖拖地划出“刺啦”的声音，荡在这看起来空寂无人的大殿中。那声音仿佛催命符，听得人瑟瑟发抖。

“静昌师兄，我来找你了。”

绕至右侧偏殿，转了一圈没发现人，然后又绕去左侧偏殿。左侧供奉了二十八星宿神像，神像众多，不好一一探查，索性就将剑一立，双手搭在剑柄上。

“师兄眼下，没脸见我了么？”

眸子一沉，忽然横剑一劈，剑气波涛汹涌，将一排神像轰得左右晃动，而后从缝隙中看到人影。

“找到了！”

剑势凌厉，在地上爬着的静昌猝不及防后背便被划过一道，衣衫乍裂，血迹飞溅。而后他仓惶爬起来往门口跑去，高声大呼。

却是不肯放过他，又是一剑横斩过去。然而“铮”的一声，剑被半路拦下，来人呵斥着，这才瞧清楚是谁。

“清醒？师父，是你们该清醒才对。”

静昌躲在师父身后无法触及，心怒之下只好反手又是一剑，震得两剑轰鸣声不断。

“师父让开！此等小人不值得师父相救。”

没心思跟师父解释，只是不停的对招拆招，势要破开师父防备，冲上去了结静昌。

体内真气燥动，之前未与静昌交手，只心觉气愤难忍，想打他一顿出气。但眼下与师父交手，不同于往日切磋，剑随心动，真气游走时带着一丝邪气凛然又不自知，心中义愤填膺，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阻止。

“师父你若执意护他，别怪徒儿冒犯了！”

一双眸子赤红，似是忿忿不平。想到自己敬爱的师父居然也这么不分黑白，就忍不住狂性大发，真气暴涨。根本不顾及他只守未攻，剑若雷霆，供台连带着台上东西一并掀翻，滚落满地，又被剑气带起，在空中盘旋飞落。

剑气势不可挡，绞裂衣衫，从殿内打到殿外，动静之大，终于引来弟子惊呼，然后又掉头不知道跑去哪里。

一剑划过他腰间，霜寒雪白剑刃上落红点点，抽剑后退，眸色复杂。但隐约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跑来，几乎没有犹豫转身就走。

也不知为何，似是预测到若仍旧留下来只怕又是一番说不清楚。就如上次他们眼见到静昌受伤却没见到他出口污蔑诋毁明月师姐，所以罪责全部推倒我头上。现在众人所见，我伤及师父与静昌，只怕这份罪责更大。既然说不清楚，也没人相信，不如一走了之。

所以隐隐听到脚步声近的时候就提气欲走。

去路突然被师父所拦，眼睛瞥见他腰间伤口，眉心一皱，将剑柄抵身前

“师父你省省力气吧。”

不为所动，执意要拦。眼瞧着人群从四面八方凑过来，再近些只怕我难以脱身，于是一声“得罪”，猝然一掌打在他胸前，将他推开数步，足下轻踏，擦身而过。

一跃至半空，也不管何人嚷嚷，踩着房檐便往太乙山下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