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阁（所有者：孟韫欢）

【名镇的生趣扰攘，她在天漠穿过马贼的山寨，落脚在一处别苑，步入闹市嗫喏人群中，熙熙攘攘，各人珍藏着庸碌的眼光锐利，生计徒劳，她自鸣得意并非这奔波中一员。那狂热的焰花从夜里熄灭，落在万家星火，她心中芒光若澜河，涨起焰丛，猝不及防。她垂眸，站定，眼帘盖下一半耀目的光，青石板上流窜的人影，她看见无数个生魂，又似她动手杀过的人，串起迢迢记忆，手心虚握，捕及繁乱衣袂，无数个自我，意兴阑珊。】

【今不复是。】

【明眸倏亮，温润刀柄上的凸雕，像是种驱策，她陷入一个迷阱，许是那缭乱谜底未曾掩盖的不屑一顾引诱了她，天漠的马贼给了她一个理由，她深信那块煽着异色的铁，不同寻常。】

【她去找过鹰七，老头子少有赞口的故交，与人动手从不留后路，沙层岩里的琮声，二人在漠北孤岗上霸着整个酒肆，他道是，那最后半坛酒分不出胜负，被鹰七一掌拍碎，老头子每每念起，总唾他怕输；不料十几年后，她找见了人，却让那一般大的老头猛摧一空掌，咄道是莫一刀酒量不济，恨不该就这么放过他。】

【她将老头子的消息埋进墓里，再不踏足，竟也说服自己不再念，于是不同他言及，只询他些物什，想要循着那班西域商队的地图找过去，挖出这柄刀的来历。】

【玉足缓缓踏至门前，她回身，道旁摊贩叫卖的糯香里掺着隐隐伺动的气息，那摊前人不过寻常，可她身后一束起伏的眼光却牵引而至。风无意，然藏讳，她未看见暗处的眼，仅瞥过屋外景致，便推开院门，朱户大开，接满暗箭。】

【鹰七要的东西极难找，她通消息只经云荒赌坊之手，步入门厅便有人讨赏般奉上献礼，身后朱门缓闭，窗牗间昀墨如注。】

【走卒之呓，凡俗的贪婪，匍匐听从欲念在上颐指气使，她偶尔应承，将之捧过天去。接过那黑檀木匣，极细的铜管嵌进实木，四面环通成机括，里头卧着只褐红色的僵蚕。她如今已早不敬畏生死，细长手指转着将之看了遍，美目聚起嘲讽，真实的信任与失望。】

假的。

【唾手可得之后的匮乏会让人忠心，她曾经执判官笔为地狱划上死讯，留了一念，意外之获，竟是感恩戴德。许是第七天一贯的赏馈让这些门徒癫狂，她像不信任自己般将他们编入谎言，许诺的是扬州慢，或者，菩提诀，足以承载任何让人畏而却步的刚烈内劲。她有时骗人，有时骗过自己，如这次，明眸流动的是诞妄虚无，却在眼中变成真意。】

【那人逐渐熄灭的炙热之情隐入黑暗，溺于渴求的人在角逐中才最快乐，她深谙此道，故而不点破，她们这样的人，从不需要走到终点。人退去，叩门声就在这时响起，她开门，入眼是一张狰狞疤痕的脸，那眼神利如鹰翼钩一样扎入眸底，门外的暗影里，就是这双眼。】

【黑羽衣阔袖下手臂姣白，擎在门边未动，她看着来人，美目浮起笑。杀业中的瘾，不曾将她引入乐土，可她反而寻出真义，现今幅员旷野，星广袤，她站在月色里为这通途感叹。皎色似蜜。】

【不知今夜人，可有别趣。】

能找到这来的人，可不是寻常之辈。

说说你的来意，也许我会感兴趣。

【面相上的疤如同一个豁口，人前连遮掩都是过错，不得不敞开这扇门任人遐想，她视作是耻，因而雕揝模版，一举一动皆刻意仿冒。然当那冷漠真的从海底脱困而出，冰山乍起，连片的冰棱顺流而下，方看见骄阳如斯，那生力源自于此。更与面前这双坦然的眼睛如出一辙。】

【有趣。】

【她有数不清的金主，肯出高价买宿敌的多是名望之辈，谋深虑忌，算无遗策，偏偏舍不得这假想中固若金汤的名誉。因此来送东西的人很多，而要来取东西的，只有一个。门外的人，她不识得。】

替人来？

要你来的人，半句话也不愿多说么。

你若连要找的人都认不出，我岂不是可以骗你。

【那个鹰一样的老怪性子与老头子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至今仍驻扎在心里的那分坚定即便是卷了刃，依旧是从他身上拓下来的原样，炽烈可当风。而从那老怪身上，已不见了昔年的光明。】

我要亲自去见他。

【来人幽深眼中的坦然，师徒情谊昭彰。话落去，她未开口，只定定看他。】

【她想那老怪纵狂时候的模样，许是也掀战千丈浪。老头子不甘心，时间没有在她身上停止，她如镜，让他清晰地看见衰退，他有恩怨未了，她终于彻悟他始终将狂衫裹在外，不曾抛去，因而争斗不休。而，鹰七甘愿。】

【他肯隅居一处，毕生本事以传续收徒的方式流逝，他在承认这种衰退。】

【名刀的威慑，赖以传说的不实光华，然若江湖中再也没有了关于他的传说，那这人，与死去又有何异。】

【她放下手臂，侧身容他进门，木门缓缓合拢。】

不请。

空闲时候，我只喝烈酒。

【酒味里扎喉的烈辣，点沸胸府的空窟，她总在那狂妄中愈加清醒，酒杯推给他，壶口倒出浓野的香堵上鼻喉。】

你是他的徒弟？

要我信你也容易，告诉我，他是怎么同你说起……这海棠阁里人。

【旧年事她不过知晓一二，辽国十年后，鹰七去过的地方，二人是否再见面，她好奇老头子是如何跟人道自个收过的徒儿，褪去幼稚的怪责怨恨，浅薄追思，也终于在平地里深埋不见。】

【眸一凛，眼神投向他全然不信。赌酒也硬是鲠到最后，因是不甘服输索性碎坛截局，怎不教这男徒儿饮酒，烈味蒸起一室畅快，引酒入喉，酒壶捞在手，平续了一意悠然，多出些往日没有的后韵。】

【不触及的雷阵，一样蛰伏唯命，那番话如疾风剐过荒土下的坑坳，惊雷依旧哑声。她在原地，一望无际，隐约看入他心底，愣头的孩童时，大抵那寥落皆是一般，何况他口中的老怪人，全然不似她所知的模样。】

【她拿起铁匣子，摩挲雕镂精致的鹰隼，捭睨治下的犀利，世无匹敌。她并不甚通机关要术，将那匣口机括翻转来看了又看，听得他道，十二隐者图，一顿，重将它放了回去。】

【自来是古地风水擢养了五蕴之灵，那言是生体三魂可育于地脉，因而帝皇之墓皆是独独占据星斗墟位，匠手绝，死门阔，她若真要寻些迹象能追溯去源头处，甚至更久远的千百年来回头看，除非有这图在手，否则那些连盗墓贼也近不得的暗门，她就算打通地底三千尺，也不过是绕着那窑群徒劳奔波。鹰七这惠施地过头，他知道，只要同她开口，她只得允。】

给我一个打不开的匣子，好让你一条一条地把话说完么？

【十二隐者，盗墓人将这几处墓穴视作狂欢，载有夏、商、秦、唐、后晋各朝太庙之下不为人知的遗址。六位真，六位假，却不料首位的人偷梁换柱，假与真混丛，此后百年内即便有人堪破其中线索，却通通踏入死门。】

既然早已不问世事，那这条件，我可以听。

【牵系干戈，或者鹰七想要的东西，许是也藏匿在这十二处隐墓中，是他磋磨消减这十几年的根由所在么？明眸中锐利眼光一挑，又转念，他所图若有奢，不必惦念到要遣后辈人去夺，徒做寄思，太驳英名。何况他究竟是什么样的目的，本不必她去想，捷径走地惯，那其中欣忭溢出刀锋，破而后立，黑笼后短匕一样突刺而来的光，让人着迷。】

【眸光转淡，眄柔一段温情绪。讪笑未露，无论真假，总是没将这话说出口。】

好，我答应。

【偏阁外的灯火高涨，远牵一迢渡河，棹人归门。她在那炊焰的暖光外旁观，溃探变作平常，不以为意。虽然知道谢鸣此人，却不曾将之情谊看透，连同是零星旧事记地清楚，独独模糊去旧交故。】

谢鸣据称是鹰七的至交，为人洒脱刚直，百晓生兵器谱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可惜后来误入折冲阵，死地不值。

七煞崆峒宿怨颇深，交手之时崆峒九名大弟子摆阵强攻化劲，阵眼一人聚力，那一招重击便是正中他胸腹。老头子同我说起的时候曾提过一句，若是他三人在场，那之后几十年内，崆峒都不会再有完整的折冲阵了。

难道你师父，没有告诉你？

【他话中有深意，明眸偏过去循着尾音瞩目了那一番神情，她多独往，跬步自宜，亦将离昏视作旁骛。前半生行迹涂杂难寻，她返身走过，背后白刃三折，是冷戾的刀影。故是看不通明，那一对深墨色眼里丝绪难度，谢鸣死时她不过8岁，老头子无多言及，辽南的草漠极其闭塞，待中原消息传到此处已是经年，辰时她在屋内推开窗，院外那遮住群山的阔背后冰霜层结，新雪落下来压坠了冰尖，剥落声催，她从他身后看过去，霜雪白头。】

【若一个人的意气磨灭，胸府空旺，只燃干了生神，行将就木，便是枯。那日雪砸进心底，她怕老头子如此，可笑他如她所愿，却是再无回头。讽笑自留，觉是荒诞，戏入笔中，她以为字句皆通，竟想不到写至鹰七这篇同命章，她依旧不懂。昔日三人克阵言犹在耳，多年后她听多了轶闻，反而不知道老头子究竟是否了然真相。】

是，老头子一生只收了一个徒儿，不过江湖上无人知晓罢了。

前辈人的遗志，或许都盼着有人来替他完成。

只可惜我师父生死无憾，倒似是莫可恩深，好让我这做徒弟的没有束缚，放胆江湖。

【她未觉察到遗存在心底的慰师情不鸣自通，鹰七是停在一处的源，面前人总比她好命。】

鹰七所指，我会守信，三个月后，我还在这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