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阁（所有者：孟韫欢）

【万家灯火吹箫路，五夜星辰赌酒天。月升东山，百鸟既归林，这里的街巷却熙来攘往，反而比白日里还要热闹。担货郎占据着繁华的街角，人声鼎沸间，只见一男童年纪不大，双手拿满了吃食把戏，费力地用身躯挤出一条路，竟是独自一人在闹市中穿梭。】

【男童矮矮小小，于人群之中甚是打眼，有不放心的行人目送男童一路挤出人流，跑过街屋，直到他终于在巷口一名男子身边停下，这才舒了口气。心安过后不免生出几分埋怨，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尽责的父母，若小孩走丢了可如何是好，那人目光于是顺着男童朝那男子看过去，不料这一看，却对上了一双黝亮深暝的眼睛——隔了人影攒动，恰好也正冰冷地看着他。，那人似被针刺一般飞快地别过头，莫名生出几分心虚来，他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摸了摸手臂，衣料之下，竟无端被那一双眼看得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买麦芽糖，看见了，有人进去！

【在西夏未见过这等琳琅场面，岩送欢呼，低头舔一口糖葫芦，脸上因兴奋泛起的潮红仍未褪去。男子闻言收回了视线，漠然地点点头，抬腿就走，走了大概六七步，想起什么又回头叮嘱一句】

坐这等着，你东西吃完了我就回来。

【他要去见的，是五师父的朋友。】

【五师父是他第五个师父，眼睛不好，除了不得不开口的场合，他是几位师父中话最少的一个。幼时他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总喜欢缠着人问五师父眼睛为何坏 得那般可怖，可就连最疼他的蛊婆被问到时也三缄其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他四处碰壁，心底自然不服气，为试探五师父是否真的盲了，他做过许多顽劣的事，当然，结局无一例外，每次他都被修理得很惨。】

【于是很多年里，五师父便一直是那个只倾心天文地理的闷葫芦，轻功快不过大师父，剑法胜不了二师父，下棋走不赢三师父，布阵又败给了六师父。甚至他每天五师父五师父地叫着，却连五师父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第一次听到五师父的过去，他那时已经十三岁，然而终究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传到他耳中只有不多的只言片语，故这次他来见五师父的朋友，一半是因为师命在身，另一半也是出于好奇，既然五师父后来一直息交绝游隐居西夏，那么这朋友，只能是和他过去有关的了。】

【男子于偏门前停住，藏在帽檐下方的半边脸随他侧过身而曝露在灯火里，疤痕深浅不一交错其上，看着竟比五师父的眼睛还要狰狞。他不以为意地屈指叩门，三声过后，等人来应。】

【等的间隙无意中一抬头，三星在天，主吉，倒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其实自打和唐山海断了联络，他时常无来由地心神不宁，按说那晚自己满口回绝了唐家堡派来的人，依他们行事作风应该不会任由人拂了面子才是，而龙州至幽州他一路提防，全程却一点小波折也未曾遇到过，顺利得实在有些超乎寻常。】

【前堂传来阵阵谈笑，盖过门后那极弱的脚步声，门被拉开时，他已匿去了眸底的若有所思，带着满身落拓不羁任由对方打量，同时也坦荡地打量着对方。这人他见过。】

【红颜不应生华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街角那偶然一瞥他不过有所感喟，并未放在心上，此时此地再见，他却不得不重新考量一番了，只因五师父的朋友可以乖戾，可以古怪，但绝不该这么年轻。】

【他心底疑窦丛生，面上反而挂起了漫不经心的笑，悠悠然接过话道】

哦？这海棠阁位处商街，门户开得比别家都要招摇，不知得多不寻常，才能看漏了这个地方。

我来替人送一样东西，也来替人取一样东西，就看我要找的人，他今日在不在了。

家师不说明，当然是对徒弟足够有信心

【西夏的生活单调乏味，出师以前他就常喜欢跟着大大小小的商队四处游荡，去过了纸醉金迷的酒色之乡，也曾在世间最严酷的极寒之地里九死一生。其他师父多多少少有他们自己的怪癖和消遣，唯独五师父自始至终留在了西夏，从没离开过一步，双眼固然盲了不假，可眼盲还远不能禁锢住五师父，他是心甘情愿在西夏画地为牢的。】

【而这些，女子显然都不了解。】

要见他只有一个办法，朝西走上千余里，你若想去，也不急在一时。

【女子对五师父所知甚少，两人交情定然深不到哪去，如此一来年龄上的出入便说得过去了，那句朋友除了默示女子可靠，大约也只是五师父一贯省事的说法。】

【他眉梢动了动，女子眼中的不信任倒是让他笃定了几分，但站在偏门说话可不怎么让人觉得舒适，他目光一偏，落于她身后灯火通明的高阁。】

至于是真是假，东西看过了就知道，不请我进去喝杯茶么？

【酒送座前，爽快利落的女子如今已不多见了， 他拿起酒杯在鼻下轻轻一晃，香气四散开来，是一杯可销千愁的辛辣馥郁。酒非凡品，人是直人，他将酒杯放回桌面，两指压着杯座，往前推了三寸。却是不假思索的拒绝。】

谢了，我不饮酒。

【滴酒不沾那是不可能的，教他教了最久的师父便是一个十足的酒鬼。某年初春，积雪未消，三师父萧喜在新创的降龙伏虎阵中藏了数坛好酒，引诱大师父前去闯阵。大师父遥遥闻着那不怀好意的酒气，二话不说带上他一起进了生门，途中一人守险，一人破关，每找到一坛酒皆被他们分着喝光，冰天雪地里，两人身上的衣物竟是越喝越单薄。】

【最后一关名为酒中仙，却只有清醒的人才能通过，无味无害的沉烟一旦遇上酒即成为了烈性催酒药，他们双双倒地睡得不省人事，离通往死门的飞宫局也不过咫尺而已。第二天醒来，萧喜坐在他床前眉开眼笑道，酒能成事，亦能坏事，你们输了，罚你一年不准碰酒。】

【他不轻易饮酒，于是亮敞内室中独饮的人便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女子那一问掩盖不住话里的寂寥，却也问出了他心底浅浅的失落，他们都想从对方身上打听点什么，可故人故事，终究只属于经历过的那些人。】

家师不爱叙旧，口中提过的知交少之又少，海棠阁也是他将这东西给我时才说及，你想听的，恐怕是听不到了。

【话毕，桌上多了方精巧的铁匣，匣面左下方一只鹰像线条栩栩，振翅欲出，仿佛某种失传久远的图腾。那个名字不方便也不需要明说，只要江湖中还有贪得无厌之辈，鹰七就会一直被人惦记着，女子想取了匣子看，他也不拦，只接着道】

十二隐者图的分量你大概比我更清楚，拿它换区区僵蚕不啻于是白送的，所以还有另外两件事，家师令我转达。

匣子打不开，那是没到打开的时候，家师允出去的就没有收回的道理，这点你大可以放心。

【笙歌喧紫陌，灯火上红楼，他正坐在闹市中心的阁楼里，与人议论一副动辄千哄万抢血光四起的图，语气却仿佛是话家常般的轻描淡写。然而话尾有一丝停顿，微不可查，很快就被他掩饰了过去，他仍是气定神闲地将五师父所嘱娓娓道来，心下却琢磨起那差点就要忽略的问题。】

【他们交情若是不深，五师父何以随随便便地把十二隐者图送出去？】

其一，此图牵系干戈，家师不希望有其他人参一脚，明年三月我跟你一起过去，这段时间便不要横生枝节了。

其二，去了那里，只取你要的东西，不该拿的一样也别动，事成之后，图还得物归原主。

【匣子由生铁打造，纹路凹凸流光不驻，他目光锁在鹰像上，犹记得最初得知五师父名讳时的讶异。那样一个威风八面的名字，搭上五师父星枯光离的眼睛，多么讽刺，命运摧人锋芒的手段大抵如此。他心中一动，不禁问道】

谢鸣可是你什么人？

【外面传来几声翅膀扑棱的声音，极轻，或许是哪只迷途忘返的飞禽不小心撞上了房檐，他听见这个声音，突然扭头看了一眼，窗外昭昭月华倾泻如洗，除此以外便什么也没有。他解嘲地弯了弯唇，紫翎此时应该正栖在窝里呼呼大睡，怎么可能从千里之外的西夏跑来这里，难道他真被这酒香熏昏头了不成。】

折冲阵么，听起来倒像他的手笔

【自言自语一般，“他”指的是谁他并未点明。仗剑对尊酒，义胆薄云天，鹰七谢鸣两人交情过命，堪比结义，这在江湖里自然不是什么秘密。可到头来一个对酒当歌推心置腹的知己，背后竟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挖出自己的眼睛，这个秘密，也许才是五师父选择将大半生葬在西夏的原因。】

【五师父心中是否有恨，他猜不透，但萧喜的恨那是写在脸上的。一提到谢鸣两个字，萧喜一张惯常装作无邪模样的脸便能立马阴沉下去，十八年前谢鸣身亡，仔细想来，那一年萧喜似乎也无故消失过好几个月。】

你是莫一刀的徒弟。

【女子的话不难推敲，他说得已然十分肯定。五师父连根斩断了前尘往事，嘴里剩下的翻来覆去就那几个人，既然是故友的徒弟，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至于这番究竟是来替人交易，还是来替人成全，不去探究也罢。】

那么说定了，明年三月，你还有要问的么

【他挥袖纳入铁匣，无意继续逗留。】

【蜡方才燃了一寸，话该说的却已经说尽，他略一点头，在楼下爆起一阵满堂彩时回身带上了门。】

【一出海棠阁，他稍稍停顿，不知为何又朝相反的深巷里走了一段距离。唇际一声轻哨清越悠扬，他凝神看着夜空，仿佛正等待什么，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不久，犹如应和，从某个方向传来另一道短而促的啸声，声音不大，可这回他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

【很快的一只黑隼便扑腾着出现在视野里，犹带了夜的更深露重。它半空中一个俯冲，姿势迅疾优美，像是捕猎前的冲刺。那黑影劈风而来犹如利箭，却在靠近时逐渐收势，双翅几开几合，最终精准而平稳扣上他横出的手臂。】

还真是你

【他轻轻叹了句，有些不可思议，紫翎则以冰凉的鸟喙蹭了蹭他额发，亲昵又温顺，全然没了作为一只猛禽该有的凶悍。他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解下信来一看，果然纸上那几行字简直字如其人，跟狗爬似的潦草不堪——】

【“爱徒见字如晤，为师近日本该启程前往中原，奈何身体忽然抱恙，实在不宜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否则路途辛劳过甚，为师一条老命就要休矣。为师死不足惜，但不忍心看到你与十四伤心欲绝，故剑已托人送来，我嘛就不来了，望你在中原一切顺利，归家那天千万莫忘了带上几坛昆仑殇。大师父爱你哟。”】

【他垂下拿信的手，与紫翎大眼看小眼，一人一鸟，相顾无语。】

===结===

【他拍拍紫翎的头，放它先回林子里呆着，然后收好信，转身去找岩送，不料等在那的却不止一人。他远远看着那陌生的女子，脚步一顿，看装扮不像唐门的人，若唐门下作到专挑落单的小孩子下手，他一会也不必再跟他们客气。】

【走得近了，透出的烛火照亮了岩送那张不知所措的脸，想来自己嘱咐他如今不能再随意说西夏话，他牢牢记住了。】

在这里，我可以带他走了吗

【岩送中原话懂得不多，“爹”这个字却是懂的，因为他曾经为了捉弄某个王爷，故意教他爹爹就是叔叔的意思。他还没回答，岩送蹦出来了】

爹爹！

【他年纪不大不小，岩送也不过六岁出头，说是父子没人怀疑，他便懒得再纠正。】

他手上拿着糖，给我吧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手指一摩挲，里面装得什么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六师父精通医术，虽然他拒绝学，六师父也拒绝教，可耳濡目染，各种眼花缭乱的草药他想忘也忘不了。】

【红配绿？他不大明白，也不大关心。他一心牵在那封信上，眼下只想赶紧回客栈喂马准备明早上路，对她一点头，带着岩送离开。】

谢了，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