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

看不见的只是眼睛，但人只要还愿意活着，就不是只能靠眼睛来品赏这个世间。不受目力所限，不为所见偏判，于心间更铺展了浩大图卷，这许多年里，已在心中将其走遍。

谁有谁的天下。

每每在玄机阁的消息拿到手中，嘱咐人记录时的语调都会失了惯常的清淡平稳，无目之人，敏锐更胜，又怎会不自觉？不过是早已通透“关心则乱”。

琅琊山大火的消息拿到的并不迟，待当时被碰翻茶盏泼洒在身的烫热渐渐消退时，心中疾驰神思已然静稳有序。

侍儿伺候着换上寝衣，心中已着手筹划，云烟的消息一定要第一个知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自从把这张网静默铺开以来，第一次把它从旁观之目变为强取之手。
……

消息自然是不好的，但比之许多与之有关的人实在已算很好。只如今未见其人，无法知晓他此刻是何种光景。在门前顿住，屏退跟着的人才举手敲门。

听他声音细细辨去，自然不复往日明朗清逸，但还算平稳。人生在世谁能无磨磋，多年前就明白，能破开走过，终会成云烟。他非懦弱娇儿，不需容暄来哀怜。且把心疼都压下，出口已是惯常笑意闲闲。

“怎么不能是我？”

经此一变，云烟几乎失去所有，纵然他心性坚韧，然终是肉身凡胎，又怎能无丝毫损伤。

到底是担忧难消，由他引着缓步入内，握扶他臂膀借力，不动声色将指端搭在他腕脉，略探一探，自己也好放心。

足下平坦，鼻端有春花翠叶清味，这里虽不大，应也是个雅致的所在。知他如己所料，未有自苦自弃，心下慰然。稍一疏忽，那疼惜便翻跃上来，要再加几分气力方才能艰难压下，不让人察觉。

“想你自然是来见你，捎信有什么用？你又不能马上就到我跟前来。”

自己能找到这里，以他通透，此刻定是已知其中曲折。彼此虽不问不说，那一分包容与信任却是毋庸置疑。

手掌离了人手腕，稍稍下滑，握住人手。天时已暖，他手微凉，到底是吃了亏吧。

微微施力，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人手攥住，让自己温热掌心紧紧贴覆着人手背。什么都不必说，只将几分尘世暖意渡与他。

“我来难道是喝茶的？我是来讨债的。只是想起上次你应了我要一起游玩，你还欠我未还。”

债未还清，怎容离去。

随着他落座，循着温热握住茶盏。茶香拂过鼻端，浅浅抿一口，垂眸略略品味。此刻云烟手里自然不会有什么绝品，这茶却也足够清润净纯，该是早春山茶。也好，素茶淡弱，不会碍其修养。

闻听一声”大债主”，见他能自如玩笑，心下稍松。唇边笑意更浓，应是眉眼也带的弯了，含了笑声与人逗趣：“嗯，那自然是大的。世间好景致可多了，逮到你这么不容易，云烟大侠这次能留多少空闲给我啊？我好仔细的挑一挑。”

那些难以出口的痛楚，没人能分担，倾诉亦是再次回味品尝，不如早些忘却的好。即便无法忘却，能多一刻不去想，也是偷得浮生点滴静好。此番前来为的并非开解，能让他从这阴霾里暂离些许时光，便算功成。

因及此，与人言谈中，尽捡了尘世细碎轻巧的欢愉摆给人看。春尚早，许多灵物都未萌发，于己而言，幽暗天地里，都还是冰雪方消尽，土木始被泽，“春色”二字即便是在江南，也被连绵春雨洗涤殆尽。也亏的这院子小，才拘着些花香未散。

“除了些许春竹，我只辨出了海棠的香气，你这院里还有什么？”

往日皆是云烟大侠到处忙活，容暄各地游走，能恰好遇上见得一面已称得上个“巧”字，细想想，真不知如何维系来，这情谊竟也连绵长久至此了，都推给缘分罢。

一个月，放之以往，都算是奢求，如今自是另当别论。

来之前是做好了打算，三五日废寝忘食殚精竭虑，所有安排都重新布置，足足空出三个月的空闲来。

如今，云烟只说了一个月。他予己一月，亦是予己一月，该当为他而喜。又闻其言说移花接木，此刻方才真正将心放下。

如此再自拘反而不好，以寻常待之，更易复至寻常。举止间便依同往常，随性自在，不拘小节。又更多加一分强势，打定了主意侵入他这黯淡日子，非要给他搅和出个无暇分心伤神。

当下举掌相击，传来一众院外候命家仆，将携带之物一一送至院内：“这都是些补益吃食和药材，没有虎狼猛药，日常皆可用。“

又自作主张叫随行家仆去收拾客房，让厨子准备饭食：“我为了来堵你，好几天都不曾歇着，如今既许了我一月，我可得好好养养。”

周大公子哪天不是好好养着，便是繁忙，家里人又岂能容他真去糟践身子，不过是借这些说辞，给人好好补养。携其同食共餐，不得避。

“家里不行，人多，每日闹的我都烦，怎么再让他们去烦你？何况你云烟大侠，那该是身如隼游，四方任走，怎能将你拘于一院世事纷杂？”

循着气味，执了一小坛周家密窖老酒送到鼻端轻嗅着，一来一往，玩笑间闲话也渐渐如酒，渐入深醇，缓流暖人。

“山茶和玉兰都很好，淡极至浓，我也是喜爱的。可惜可惜，这次来的早了，不知如今这时气如何，若得天公作美，转天就教暖起来，待我们出游时还能先品品。”

闻人言说五行术数，正在把玩小酒坛的手略顿，微微垂眸思索。

五行术数，往日同处时也闲谈到这里。只因己于此一道所知有限，虽兴致浓厚，却不知如何往深了谈。此是云烟拿手本事，盖因其非是那等卖弄之人，便是知己有意此道，己不探问，他亦是不好多言。

如今，云烟之意不难明白，这是个还情的意思了。也罢，若是如此他能得自在，便予他依旧清清朗朗的云烟。

任人执手，紧紧手指，将人手紧握，抬头对人注目颔首。

容暄之目虽不可视物，却也如常通心。此刻将满满谢意递过去，才再稍松紧握之力，随势起身，跟人步伐，聆其分说。

如此馈赠，至真至贵，自当是静心凝神，不敢错漏分毫。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