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通古径

————文兴八年  冬————

文兴七年，因与青蚨赤渍阁的“姻亲”关系破裂，万宝商会与青蚨赤渍阁的商业战争正式拉开帷幕。一年多下来，万宝商会产业相继被青蚨赤渍阁收购，亦因北冥渊的部分错误决策，导致商会内部人心浮动，一部分人转而投诚青蚨阁。

江湖流言传双北决裂，北冥渊偏信无能之人，万宝商会已回天无力。往日竞争对手争相分食，一时辉煌的万宝商会短短一年余已至迟暮。

曾经人声鼎沸的万宝商会如今门可罗雀，偶尔行色匆匆的人面上也是一片愁云惨雾，一如今日阴云密布的天气。

“是要下雪了。”

北冥渊褪去一身锦衣华服，一身素白，微白双鬓的长发半披在脑后，惯用的折扇笼在袖中，穿过万宝商会驻地，抬眼瞧了瞧阴郁的天色，走向静立在朴素无华的马车一侧的人。

北冥渊淡笑着，缓缓将这一路行来所见所挤压的情绪吐出胸口，微微偏转目光扫过北原和其身侧的千面公子，空荡的心口便被另一种情绪填满。

“大戏已然落幕，走吧。从此山长水阔，我们同赏。”

细算下来，接掌玄机至今已有二十载春秋。从意气风发心比天高，到如今满心风霜得失看淡，皆是在眼前人的注视和关照下一步步行来。如今褪去一切尘世纷扰，再注目这个老朋友老伙伴，也在不知不觉中消磨了大半生光阴。而两人相对时，亦再无当初的拘谨伪装，只剩下多年来的默契和道不清的深厚情谊。

闻言，也不介意其人已转身上车，用江北原足够听清的音量低笑回应。

“以余生相酬，可够？”

这人虽是出来迎接，却先行上车，生生摆了个主人姿态。念着如今江北原正担着个“债主”的身份，再摇头一笑，跟着踏上马车。

只是临进车厢前，偏头睇了一眼跟上来抿嘴忍笑的年轻人，蓦然觉得有些碍眼。

“年轻人不惧寒冷，便不必跟进来了，外头驾车吧。”

话落，钻进车厢。车内暖热，仍有一丝雪松气弥漫，那是北原惯用的熏香。

“嗯，北上燕山府，待过了年再南下。”

凑坐过去给人指点路线，似是随口解释。

“左右我们不赶时间，一起去看看不同于中原的大雪，别有一番景象，北原你定会喜欢。”

也让你看看，我自小长大的地方。这话，北冥渊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北冥渊话未言明，可目光却不肯错开人半分，带着不知从何而起的期待，盼着江北原凭着多年默契，懂得自己言外之意。

倒是出乎意料，江北原缓缓笑开，接了方才未完的话。一瞬的错愕后，重新凝眸于眼前人， 却并未急着答话，而是追着人的动作，让车外的风雪卷入眼底，在眼底酝出一场惊世风暴。

如今这风暴几近狂暴，偏偏这人还要用话语再搅乱几分。大雪养的是哪个人已不需点明，到底这灵犀是通透了。便是北冥渊修心养性了这么些年，也终架不住这人有意之下的一再撩拨，这平心静气的气，不养也罢。

北冥渊此刻仿佛回到了年轻气盛又寡言时，任着满腔凌乱狂躁的情绪肆虐，紧紧盯着人掀开车帘，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直到江北原嘱咐完那个被自己打发出去透气的年轻车夫，回身将一碗酒递至面前，这才勉强在间歇寒风的帮助下将心思理出个头绪。

江北原，我给过你退路的，是你自己不要。

北冥渊抬手，连着江北原的手一同握住。习武之人并不畏寒，些许寒风也不能将两人如何，之前将马车内烧得暖热也仅仅是出于对此人的疼惜与照顾——管他需不需要。低头就着人手将温酒饮尽，抬眸对上江北原的视线，不闪不避，声音沉肃。

“北原。北冥家的心狠和偏执是刻在骨子里的，余生不够便来生还。但你既应了，往后纵是悔，我也绝不放你走！”

话语出口，风暴亦随之平息，不需养气亦能神清气爽。共事多年，真假北原自有分辨。拉着人坐回车内，将酒碗放回原处，握着的手未松半分。

“人都赔给你了，去哪儿都由你。”

“不悔”二字，由江北原着重的强调了两次，意味却完全不同。若说第一次还有纵容晚辈胡闹的宠溺在里面，第二次便是正经认真的回应，是真的不悔。

北冥渊做事从来自我，原本狠戾之语出口仅是予北原知会，但身体瞬间放松下来的反应还是实实在在的提醒自己，并非理智所想的那般不在意江北原的回应。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这握住的手，便更舍不得放开了。心底琢磨北上的行程，要与人去看天山的积雪与雪莲，还有自己开的那家酒楼，还想带人去林子里捉狍子吃……神经竟是多年来少有的放松，对身侧人更是完全不设防。

于两个无繁杂搅扰的人来说，时间反而是最宽裕的东西。车外云烟声音传来，正要动作，却不防被一个弹指搅乱了思绪，连如何被人带下车都成恍惚。不过在旁人——比如马车一侧站立的年轻人——看来，大约就成了“义父竟已如此依赖爹爹”的猜想。

罢了，与个孩子计较什么，左右肯带云烟，是他自己的意愿，也有北冥渊的私心。不论哪个，他早晚都会知晓。

何况，有那桩“姻亲”在，还有什么是云烟不懂的……

收束思绪，抛下方才隐约捕捉到什么的念头，定神远望。水波浩渺，白鹤闲适，雾霭缭绕，细雪纷扬，青翠的苍松与初黄的枯草相映，好一副人间仙境。

经年美景俱过矣。需与北原同赏之景，堪称人间之最。念头方起，又被人回眸一笑打碎。此人面前，哪还有什么美景？！弗如北原一笑！同这笑一同砸来的，还有那缓声慢语，直将才沉寂片刻的风暴再次唤醒，生要将灵魂都绞碎，与他化在一处。

拉着人的手往回一收，仗着自己武功深厚，硬是将人拉入怀中，自身后将人抱紧，在耳畔低语。

“喜欢……你，我的。以后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