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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怀殇] |上海旧事之诛心|——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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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薛山 于 2019-12-13 13:50 编辑

剧目名称:上海旧事之诛心
参与人员:薛山  陆定权
剧中角色:周正卿  费昌
剧目类型:原创
剧情简介:
1940年3月,时任中国国民党副总裁的汪精卫与日本方面合作,在南京建立了“国民政府”。
1940年6月,汪兆铭政府中央政治委员会第11次会议决定对南京特别市政府实行改组,并定为首都。
同月,南京著名学者周裕延同意加入汪伪国民政府,并出任经济部副部长,众人哗然。周裕延严谨为学,又有家学渊源,声名极高,但周裕延身上有文人气质,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周裕延之子周正卿因巧合参与了郁华被杀案,被76号副主任委员丁默邨看中,特批加入76号。明为欣赏周正卿才干,实则为控制其父周裕延。
费昌之父费正达为报社社长,曾受周裕延提携,周家与费家是多年旧交。郁华为江苏高等法院刑庭庭长,郁华之死便是牵扯到了报社上所发表的抗日的舆论,费家人与已死的郁华皆为刚正之人,费家已公开不与周家往来。周裕延自知有愧,暗中令其子对费家施以援手,免受牵连。


第一幕 暗涌-当时年少
第二幕 审讯-费氏父子入狱
第三幕 新章-周正卿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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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暗涌-当时年少

1940年,冬,朔雪翻飞。

南京的老宅有一方湖,冬时能见白雪铺彻,夏时则是菡萏溢香。阖家搬进政府新拨下的公馆里,还是两个月前的事。爹爹的字一向端正,有人说颜筋柳骨,在他这里兼而有之,他便是亲手书就了数十封请帖,这一写便是不紧不慢的写了两个月,今日才办成新迁之宴。

他不急,似是在等什么时机一样,可我瞧今日赴宴的上宾与几载前周家老宅里的人并无出入,好似外头对于爹爹就任新政府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公馆中却一切如旧。这一副如旧甚至能细微到女客身上,顾太太穿的那一件灰色水貂,是去年穿过的,只是配得帽子摩登了些,是上海商场里橱窗所陈列的新款。

怪,可我却品不出哪里藏着些端倪,与众位世家叔伯敬了酒,又见爹爹夸了考上大学的表兄,顺便数落我这个月又花了他多少大洋在闲事上。我半个字都不愿听,只好回房翻翻我那本外文版的《飘》,书签所指的地方是这样一句话,“你得到整个世界,却丢失了灵魂……”

双目一阖,我好像知道怪在了哪里,他们虽然衣着品貌越发接近于外文小说里的人,可剖开那些外在,我就不信我可以牵着一个情妇的娇荑,和我爹爹同乘在一条游轮上,可是卢梭在《忏悔录》里就是写了这样的桥段。索性丢开那厚书,往床上四脚八叉的一躺,陡然一惊,硌着我的是——是人!几乎同时弹开三五步远,开始摸索爹爹送给我的一把枪,反手拉开枪栓,又阔步上前,以冰凉的枪口去挑开掩住人脸的被角。

是费昌的一张俏面,眉下的羽睫纤长,双颊上点着一团酒晕的绯红。而且呼吸均匀,活的。

反观室中所陈列各物,除了方才被我抛开的一本书,其余皆是原样。我记得方才仆从领他去了客房,客房并不在这一层,虽说有几个仆从是新招的,也断无蠢笨之徒,岂会把客人领到了本少爷的房间?罢了,先验伤。

这念头一起,便也笃定是那仆从底细没查干净,费昌虽还有一口气,难免不会无恙。要知道自从爹爹有意就任新政府的副部长,费叔叔颇有微词,甚至不惜三番来劝,今日能如约见着费家父子已是奇事,要是费昌或死或伤,以费叔叔的脾性,定要闹翻这宴,并在他的报纸上慷慨陈词一番乱世之正道。

而他衬衫的纽扣很是紧涩难解,纽扣的贝母白色几乎与衬衫融为一色,如我儿时见了雪景一样眼疼。待攻克纽扣之难,就有整片雪白的胸口呈人眼底。周费两家是旧交,七八岁的时候我也曾和费昌一块下过泥塘,然后就有被拎回去一齐洗澡的交情。目光凝在他心口茱萸,再游移往下又见夹扣皮带横亘的天堑,这年头还用夹扣皮带?除了难解一无是处。
“咚咚,咚咚”这什么声音?垂首一视自己猛烈跳动的心口,完了,老子见女人都不这样,费昌这个小祸害,长大成人了。稍定了神色,顺手一探他额间,既然不醒,索性朝着他柔软的耳垂上狠狠一捏。

“刚才那个仆从,为什么把你带来这个房间,他可有异?喂,别睡了兄弟,再睡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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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定权 + 5 + 5 你他娘的敢刷我,信不信我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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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仍有交谈声,侧耳闻过,他们应是在参观公馆藏书室,便也理应从二楼的走廊穿过,再寻向后庭的一处幽静的阁楼。公馆位于南京市郊,有成片的绿树拢着,可到底非一个世外之境,因从此处驱车往时局纷乱的上海,可比南京其他地方近得多。

门外的声儿渐渐消了,那些上宾终于携着不绝于口的寒暄寻往了藏书室,心神甫定,再一观他清澈见底的眸子,不知何时手掌竟覆在人口,那搔人掌心的温软自然是他的唇瓣。眼中忽而现些笑意,两三指一拢的轻拍人面颊,不知能换来他几分清醒。

“岂止是我房间,这还是我的床”,目光再落入他身上,又赘上一句,“自然都是我的,不然呢?”

论酒品,他费昌理应夺魁,见过侃天侃地论革命的,也见过痛哭流涕谈理想的,他却安静得很,甚至一张小脸里悉数写着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赤诚,而这道墙外、这座公馆外、这条路同往的南京和上海里,皆是暗潮涌动,自新政府在南京成立,这第一枪还迟迟未打响。可正因为蓄力过久,才显得可怖非常。

“等会儿,你这脸有点红,你爹都没喝多少酒,你不会真的闷了好几杯吧,那可是我爹藏在酒柜里的洋酒,他一向慷慨。”

话音未落,便要再探他额间,外头飘着的是朔月的雪,我掌心里却似携着一块热炭,与他额头是一般烫。念起童年岁月里最为安心的一幕,眼下亦鬼使神差的效仿了娘亲,用温度正常的唇瓣,轻巧的贴在了他额头上,一瞬即离。可他身上酒精气能醉人,他这双我瞧了十多年的眼睛,竟能在一个未喝酒的人那里燃起一把火来。

是我疯了吧。

我知道报纸上刊登的新政府经济部副部长,实际上是卖报小童都不齿的汉奸走狗,爹爹这一生行事端正,声誉极高,晚节不保之类的词总是让人在谈资时顺口安给旁人,不曾想有朝一日,这四个字也会用来形容给周裕延。我受的教育早年是儒学经义,往后便是西方的开明思想,大义灭亲?如果我现在就开枪杀了我爹,会影响日本人在上海南京的活动吗?会把学生们宣扬的自由民主变成现实吗?都不会。这样的伺机而动,当真是一座牢狱,那不可及的希望便是牢狱上方的光亮。我还不如大字不识,不辨是非,不懂人间正道。

我便忽而抱起他来,这是这等肌肤相贴的心安只能续上一会儿,便以指端滑过人的背脊,扣住了他后腰上的
夹扣皮带。故意揉乱了他的发,呼吸直覆人面,轻巧的耳语便能让他闻得真切。

“我瞧你累了,不如给你换身睡衣吧,我决计不扰你睡。”

未等人应,好似不回绝便是允了我一样,容我光明正大的环到他腰上,再抽出藏于其后的一截皮带。什么人间天堑,总能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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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六年十二月三十日 (冬) 2019-12-14 19:37:33 | 显示全部楼层
眉间霎时紧蹙,不是为了他口中这一句“疑点”,恰恰因于酝酿了几年的迷惘和彷徨,慌忙间冲撞进了一个温厚而安心之处,我望着那一双始作俑者的手,忽而不敢想这慌不择路的后果。状似无意的拍了拍他腰间,待眉心稍平,面上的凝重已然缓下了几成。

他是何等的信我,我……我方才都想的什么?我却无法抽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从他说起仆从有异之后,我的神思早已追上了他口中词句。

“当然有问题,先穿衣服吧。”

散落在床边的西服外套自然是他的,可我方才所见的费昌,却只着了一件白色衬衫,因合身,恰好勾勒出他的身形来。我不信这仆从怀揣着与我一样的念头,是对费昌这个人起了非分之想。抖落起那件外套来,又搜寻了一遍西服外侧和内侧的口袋,一无所获。将外套径直抛在他身前,我恐再看上一眼衣衫半褪的费昌,会真的对他做点什么。

室中陈设未变,除了多了一个误入主人房的上宾,好似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乔迁宴。又探查门锁,我这房间常年半掩着门,不比爹爹房中有些机密文件,自然没有动过锁的痕迹。再寻向这道门相连的走廊,日光从远处投来,落在红褐色的花梨木地板上尽是柔光,而那至细的纹理处,却落着一枚黑色纽扣,甚为生涩碍眼——这是今岁给仆从定做的新棉衣上的扣子。

“我想我应该去后房去一趟,如果没有见仆从被人绑了强行换下衣服,便是有内鬼了,他既没有伤你,便是你碍了他行事,西服外套掉了也不给你捡。等等,你动动筋骨,确实无伤吗?你裹得严实,我就没有验完。”

密切关注爹爹动向的,除了新政府的要员,应该还有76号,甚至所谓的爱国义士,也难免不会赶上这宴会谋一桩诛杀国贼的义举。方才留在走廊的那些寒暄声,应该移到了藏书室,公馆四周可没有一处能架上狙击枪的地方,那里反倒是安全。一脚已迈出,忽而又念起他,侧首而望,眸光却未移向室中,神色又复了寻常谈笑时。

“我这间屋子,也许并不如大街上安全,没准柜子里床底下就藏着枪口,你可是费叔叔的儿子,若是你死了,你我这等无名小卒也能上一次报纸头条了。所以跟我一起去吧,我们家的事现在也是你的事,我打枪我爹爹都说准,没准可以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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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六年十二月三十日 (冬) 2019-12-14 23:31:09 | 显示全部楼层
虽未念过军校,因舅舅之故,也能赤手空拳的撂下几个不入流的蟊贼,至于有些声名的,只能念着老祖宗的一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打不过还不能跑?兜里揣着的正是方才掀人被角的勃朗宁M1906袖珍手枪,转瞬间便入手,反手抵在他后腰上。

“我有这个啊,等等,我还有这个。”霎时收枪入手,继而又是一把短匕,刀鞘微脱,一样在他后腰上拍了两下。

“所以到时候一定是我护你的,毕竟,看也看了,亲也亲了,总得为你做点什么。”

耳边的痛意袭来,把剩下未脱口的浑话也塞回去了,只是这等胡侃的话说两句是壮胆,说多了过犹不及。我瞧他步履快了些,而我这双眼瞧书就不行,生怕漏过了一路上的蛛丝马迹,手掌稳在他肩头上,急急后撤回一步,避过了尚在前厅的人游移的视线。

偌大的公馆中,竟然有客遗在前厅,并未随主家一同去参观藏书室?而那人似乎也在搜寻,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一张中年男人的面,向着日光的方向,由一道落地窗相隔的,是一团甚是潇洒的烟圈,出自另一个通身黑西装的男人,待那人转过半张脸来,我险些要惊诧出声!

是丁默邨,76号副主任委员,而我爹爹的请帖我一一看过,并未邀请这一号人物,所以他是不速之客。恰宽大帽檐的男人与丁默邨汇报,我拉起费昌来,转身便入了厨房,厨房中有一道明窗,会通往公馆中仆从出入的偏门。

“我反悔了,你从这儿赶紧走,我打不过他们!”
76号出动,难道一直以来蓄势待发的一枪,要从周家的公馆开始?我只知他们谨慎多疑,费叔叔的报纸近来言辞激烈,费氏父子最不宜在这当头与76号的人打个照面。

“拿着!”塞到他手里的,正是方才炫耀在人前的袖珍手枪和短匕。我不知我为何会这么喜欢他,或许他以一种最为平凡和普通的方式,活成了我最想活成的样子,什么副部长公子、师长外甥、周家公馆的小公子,又有何用?不如活成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尚有几分血性,不必如此瞻前顾后。


“世间没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选择了就是选择了,你跟费叔叔以后还是少登门,该骂就骂,但骂之前,一定当我们已经死了,死在了1939年之前。”

仿佛这句话是离愁别恨开端,未曾离开他一双眉目,我竟然又抛出下一句。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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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二日 (春) 2019-12-15 13:39:3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薛山 于 2019-12-15 13:42 编辑

“同殉?生同衾死同椁的同殉吗?”

笑话,他说得大义凛然,仿佛硝烟四散,战火已燃,就等着他跟我一起抛头颅洒热血。可没这样的机会了,在这个黑白难辨的时代里,我们已是苟活,而他尚有新生。本欲催促他快些离开公馆,避开玻璃窗外散布的76号的人,至少周家摸不清他们的用意,可他们用意昭然。

只是这乱象,比我想象的来得还快,费叔叔一句义正辞严的指摘,像极了他们报纸上言论,除却未明显挂有“抗日”二字,是通篇达意的愤慨。而是否牵扯抗日,并非依托某几个词眼,而是看76号的这位副主任今日喝了什么茶,又想用枪口指向哪一位国人的头颅。

“叔叔醉了,快扶他回!”

这话恐要为费叔叔带来灭顶之灾,爹爹此生奉行一句“己欲达而达人”行事,以义待人,以义和人,只是这样的儒家经义,早就无法适应这个乱世。君、仁、义都不在了,如何用得上这些道义呢?果然,爹爹其后所言,无一句不为费叔叔做掩,却始终未对自己辩白。

而费昌的一双眼睛,我是第一次不敢直视。默了半晌,唇中才挤出几个音来。

“我送你们安全离开。”

意在安全,费氏父子必须活着。手中晃了两把钥匙,第一把是属于周家公馆的汽车钥匙,另一把是南京市中心的一套公寓钥匙,公寓正对新政府的大楼,是个极为危险又极为安全的所在,76号与新政府关系微妙,至少首脑人物从来都是怀揣私利,还尚未有一事达成共议。

可是76号怎么会是吃素的?正厅中已然有他们的人出现,他们若不擒到猎物,是不会收手的。与爹爹一换眼色,这时候他真的要坐实汉奸之名,与丁默邨亲切一叙。以爹爹在南京一地的名望,76号对于他,尚处于先礼后兵的第一步——待之以礼。

再一次按住费昌的肩,直寻向有汽车停放的后门,他一定不能回头,而爹爹、包括我,自从迈出向丁默邨的第一步,恐怕早就回不了头了。在这样一桩博弈里,用周裕延的诚意换费氏父子一时安全,输家到底是我们,因为76号不讲道义,而对于周家,已然失去了最后的底牌。

公馆外的日光热烈,足以穿过南京冬日里的严寒,而这日光就是冬日里最后的希望。我决意亲自开车送他们到公寓一避,从汽车的后视镜中,我看到了两张脸,一张涩气未褪,一张已阅世事,却写着一样的坚毅和犹疑,坚毅是对于真理,犹疑自然是我周家。爹爹和我确实欠他们一个解释,而我在开口前,眼中先布满了笑意,仿佛费氏父子只是输了牌局,在笑他们莫要当真。

“后悔了吗费昌,你刚才若是接了那把枪,现在就可以杀了汉奸的儿子。我也想送你们离开南京,离开乱世,可是若是能离开,我们早就走了,还受他们掣肘?你们见的条条大道,其实没有一条路能逃。”

方才油门给的过狠,在公寓门口猛然刹了车,从后视镜中细观路边行人摊贩,见无异后,方是下车为他们拉开车门。

“这公寓是在我舅舅名下,本来说等我十八岁了就送给我,我舅舅的资料在军中,他们的手还伸不过来,先避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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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三日 (春) 2019-12-16 00:02:5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这头……害,我是想开快点,忘了提前刹车减速了。”

他那额上好似当真落了个红印般,抬手便给他揉了几下,就差剥个鸡蛋给人敷上一敷。其实不过是方才入耳的一声闷响,想来是磕了他头,可半点痕迹都没落得。眼风又及费叔叔,搭上叔叔的另一条臂膀,直奔公寓大堂而去。

舅舅慷慨,但室中的装潢、家具,并未得舅舅操心,悉数是我一人操办。不管是居于老宅,还是新公馆时,我都想着有自己一套公寓,或许不大,或许花园院子都没有,但布置皆合我心思,门一阖永不会有人来扰。这等愿望不知如何被舅舅闻得,这等礼物送至我手时,我甚至愿意从军入伍,来报答舅舅恩情。

西服口袋里装着两张名片,一张印有舅舅名讳军衔,另一张则是爹爹在新政府的职位,得等商界大亨的姥爷点头特许,我才敢堂而皇之印上“医药厂副经理”字样,而在南京上海这等地方,名片太过重要,除了面孔便是第二的通行证。而后便是递了舅舅的名片,用蹩脚的英文与前台道明来意,这才允得上了公寓电梯。

“到了。”若不是费叔叔不便,我宁愿自己登楼梯上来8层,这电梯看起来也像极了一座会升降的牢狱,要将人困在狭小的空间内。“咔嚓”、“咔嚓”,钥匙在锁孔中转了两圈,便推开了公寓的门,此门所对的正是朝阳的明厅,日光如温顺的仆从一样先迎了人。钥匙塞到费昌手里,再三叮嘱了他。

“窗帘全都拉上,如果有人敲门,报什么都别开门,我这里还有另一套钥匙,我来不会敲门的。”

就算我不说这些,费昌也会知晓,曾经是我行事乖张,少思少虑,因时局动荡不安,无声无息的练就了这等机敏善思,也不知是福是祸。目光落在他身,冬日的暖阳在他脸上镀上柔光,一时竟让人移不开眼,嘴唇嗡动,半晌未出声。

而室中家具俱全,一直却觉得少了些什么,如今费昌长身而立,再观整套公寓,终是什么也不缺了。

“好好活下去,费昌。兄弟才要同生共死,你——是我亲人,除我父母以外最亲的人。”
[发帖际遇]: 薛山在丰乐楼一掷千金,得到行首青睐,春宵一夜,纹银+1 两 .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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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三日 (春) 2019-12-16 11:59:0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过去有过去的好,现在——对于明天来说也是过去,我也会怀念有今天这样的一天,怀中有你。“

我笑他这话道得痴了,指端滑过他柔软的耳朵,轻阖了眼去感受这份难得的心安。我从不畏寒冬,因为我早就做好了准备,终于一日会在这寒冬中消亡,追逐希望的路太远太难,稍有不慎,还会失去身边相依之人。如此,沉沦也无妨。

可我首先,在他身上沉沦了。

他的话太过诚挚,足以让人心头一温,而我也慷慨,便将这份温润还在了他唇上。我并不是第一次亲他,却从没有这一次的郑重。他在我心中是白璧无瑕,容人呵护一生,这等呵护化成了千百种温柔,悉数落在了唇瓣辗转间。

而他颈间向下,更有种将散未散的酒气,引人往他洁白的衬衣立领下来探——是我对他放纵了。陈年的酒醇厚,而这份真情在我心中陈放了十载,本不该急切于这一刻来尝。我也想有朝一日拿到一张纸,纸上有南京市长和民政局长的签名,在那一句“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之后,有我周正卿和他费昌的名字。

可是,夙愿难偿。

人有八苦,其一便是求不得,这一年是1940年的冬天,离我十八岁还有四个月的光景,前十八载顺风顺水,我这是绊在了情字上,绊在了他费昌身上。可年少的情动最难抑,炽热源于肌肤相亲之处,几乎要上涌冲昏这仅余几丝的理智,最后还是在他肩头处狠狠咬下一口,毕竟费叔叔还在公寓,毕竟周家公馆事未平,爹爹也许还等我报上费家父子的平安。气息尚是难平,悉数吐在他耳畔。

“可是我不满足,总有一天,我要和你朝夕相见,不会腻的那种。”

再度捏了捏他小脸,笑得肆意,仿佛冬消春至。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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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四日 (春) 2019-12-16 15:38: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幕
审讯-费氏父子入狱

1940年的冬天,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其中有一场雪里,我开枪杀了一个人,就是用的那把勃朗宁袖珍手枪。从鲜血喷溅在雪地的那一刻,我的命运随之转变,从那以后我被76号的人带走,再也没有见过费昌。

故事就这么结束了?当然没有,只是从那天开始,我不必依托家中也能印制一张属于自己的名片——76号行动副科长周正卿,而我阴差阳错杀的人,是江苏高等法院刑庭庭长,郁华。

室中阴冷,尤是囚室那边的铁链声入耳,眉头又是一紧。一双皮鞋被一个新来的小子擦的锃亮,我真想问他一句,这要是他爹的鞋,他妈的会不会擦的这么卖力。可能76号上上下下的人都擅读心,那小子霎时觉得有异,赶忙又给人点头哈腰的赔不是。

“又抓了谁来?”并没好气的问了这一句,不是向擦鞋小子,而是向着一个高大而魁梧的身影,他的宽帽檐遮住了半张脸,人是他抓的,自然要给他的功劳簿上记上一笔。这人姓程,叫大壮,我和他的第一次会面在周家公馆的迁居宴上,如今同在行动科共事。

程大壮未回我,他是丁主任的亲信,这副科长的位置本来该是他的,他自然与我不睦。只是他那张布满胡茬的油腻大脸上,我却读出了另一种意味。心底在闪出几个猜测的同时,人已大步赶往审讯室,那一刻呼吸都屏住了,是费叔叔,和费昌。

“让你们动他了吗?滚开”

我心中明镜一样,只要我不把房梁挑了,他们会给我极大限度的容忍,从我开枪杀郁华的那天开始,我早就成了一个筹码,他们用来制衡新政府、军中的筹码。而我的这声呵斥,他们无非会读成一句“周家大少爷又闹事了”,可我这一次的呵斥却像一个打在了空气里的拳头,半点响儿都没有。良久,才有人不屑的告诉我,这是丁主任点名要抓的人。

“费昌,费昌?”我上次唤他名字的时候,还带着满腔柔情,这一年的冬天还没有过完,却是一番物是人非。羞愧、歉疚、怜惜、哀痛都凝在声里,独独还没有绝望。我拍了拍费昌的小脸,苍白得让人心间一紧,而费叔叔的双鬓又添白,正用一双坚毅的目光死死盯着我。都说英雄好汉的一双鹰眼可以吓退宵小,而我周正卿,早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宵小了,因为我怕了。

揽着费昌后颈的手却触到了一丝黏腻,是已然凝住的血迹,心中的愤意霎时被燃起,不由分说,朝着身边一个小特务就是一通拳打脚踢。那小特务的命本就如蝼蚁,可是费昌的命不行。

“谁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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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四日 (春) 2019-12-16 19:02: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薛山 于 2019-12-16 19:35 编辑

76号的恶名,从来不负“魔窟”两个字,虏人妻女受刑都不算先例,费昌尚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只怕是骂上一句“走狗”都会坐罪。临处审讯室中又传惊心的哀嚎,我以为费昌会骂我,至少会向费叔叔一样现出鄙夷之色,可我都猜错了,我甚至没有从他口中听到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单独给我的一个神色都没有,只有洇湿在掌中的泪。

“疼吗?”

这泪滚烫而锋利,把我心头也割出血来,我伸手想抱住他,却也厌弃这样肮脏的一双手,便又作罢。果然是丁默邨背信,可丁默邨从来就不是君子,既以利而聚,周家恐无新的筹码再与丁默邨同台较量。一双手兀自发颤,转瞬又握成铁拳,以我周正卿在76号的恣意妄为,周家就一定存在筹码,或许今日的审讯正入我眼,便又是一出谋划好的局。哪怕是诛心的死局,我也认了。

爹爹当真不适合从政,他就该写着他的字,躲到老宅里去。如此我便揣着“周家少爷”的惯有行径,继续乖张行事,起身掸去西装上落下的尘灰,复了常时神色。

“这案子我审了。我周正卿是76号特工处的副科长,以后不是行动科的事情,你们少插手。”

眼前那些身穿西服革履的衣冠禽兽,恰好并无副科以上职级,虽说这等官衔我自己念着都恶心,但是能用官威来压的,我为何不用?见人尚有迟疑,八成是丁默邨另有交待,独独绕过了我。揪着一个前排黑瘦小子的襟领便是一推搡,再一开口更添几分不容置喙。

“丁主任那里我来解释,你们难道不知道丁主任器重我,要翻天吗!”

不说家世,这些人里只有那个程大壮能跟我过上几招,可程大壮是何许人也?他巴不得快些找丁默邨告状,自不会恋战,而丁默邨既留我有用,也不会在费家父子的小案子上前功尽弃。费了许多口舌才散去众人,矮下身来欲与他们叙话,本是十余年的世交情分,仿佛时间静止,一朝无话。

“对不起。”

这一句道歉或许一文不值,却更没有别的话更能打破僵局,我随时都能从费叔叔口中闻见个“滚”字,任何解释的话都苍白无力,有些话我早对费昌说过,“选择了就是选择了”、“骂吧,当我死了”。

“我会设法救你们出去,最好去美国。”

但是如果去德国,将来或许还可以和费昌结婚,正如德文小说里的热烈情感,可我却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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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五日 (春) 2019-12-17 00:03: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薛山 于 2019-12-17 00:05 编辑

他嘴唇嗡动,我便急急凑上去听,果然从费昌口中闻到了他唤我的名字,欣喜不过一瞬,他那干裂的唇、嘶哑的声,除了我唤他一声“费昌”他会应,一切都与往日不同了。还有什么是未变的呢?深藏于我和爹爹心底的,让他们活下去的心念。
我扪心自问,倘若是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活着,当真比死更好吗?爹爹所信奉的“己欲达而达人”,根本就是他自己想苟延残喘的偷生,而费氏父子坚毅如刚,他们之间秉性不一,确实走不得相同的一段路。

“乱世中有义士,就会有卖国贼,我们这些人不会有善终,可费叔叔呢?费叔叔的报纸严正有力,怎么说的来着?就像一盏明灯,你们活着,是希望,你们死了,不是正中贼人下怀?”

而费昌,也许他的人生路里,除了遇见我的这十年,都该是灿烂如画,他的眼中本就不该拢上一层阴霾,也不该映入一个周正卿。目光无半点拖沓的移开他身,半张脸陷在阴影里,明明该是一句热忱的话,冷声里却满是决然。

“所以,你们本就不是因为周家的怜悯和愧疚而活着,战乱变和平的那一日,不盼着吗?”

这些话从76号的汉奸贼子口中而出,确实可怜又可笑,仿佛一个当不了义士英雄的人,还要在这里慷慨陈义,我亦是察觉了这一点,疯了似的冷笑了几声,眼下我更想喝一整瓶混上安眠药的洋酒,直接醉死,离开这荒诞的世道。终于在这一日,我眼里也有了绝望,因为他费昌的那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甚至三分钟之前还想着带他走,远离权谋诡谲,只为我们自己而活。愿还在,可惜他的心走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走了。

“还有一条路——”从腰间抽出一把枪来,子弹上膛,握着费昌的手便抵向自己头颅,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眼中已满布血丝,近乎癫狂的祈求他。

“如果你们已经不想活了,那杀了我,你让我死在你手里,不枉我喜欢你,你们不是为郁华喊冤么?我往他身上开了三枪,你也给我开三枪,就朝这开!不管你们信不信,我周正卿身上就这一桩血案,还是入了他丁默邨布下的局。”

话甫一出口,才惊觉说了什么,人之将死,不如再添个猛料。

“费叔叔你没听错,我就是喜欢你儿子,想管您叫老丈人的那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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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五日 (春) 2019-12-17 11: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审讯室里到底没有响起枪声,他还是下不去手,是这样的吧?我不知我为何要做这等荒唐的尝试,心中并无窃喜,也并无遗憾,与这囚室的铁壁一样,冰冷渍着人一颗柔软的心,渐渐的麻木无知,与往烟中蘸上一点白粉是一样的,灵魂能抽离肉身,获得理想中的自由,这是我悉心探索出来的找到自由的捷径,至于代价——也是有的。未来,我已经没有了。

当死亡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我再无所惧。可他费昌偏偏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枉他自幼颖慧,枉他的爹能凭着一杆子笔便做利刃。出离了愤怒,不带丝毫怜惜的捏起费昌的下巴,迫使他一双眼与我直视,可当我望见他眼中的这份漠然时,还是有一瞬的失神,而后便极为肆意的笑开,仿佛寒冬已过,容我携着属于来年春日的柔情。

“你以为我会怕?真好听,再骂几句,宝贝儿。“

更难听的怒骂,都敌不上他方才那一句陌路。

霎时有步履声,比方才的人手更多,领头的人个子魁梧,他抬手压低帽檐时,倒是因为这个动作而认出了是程大壮,他们这是搬了援兵回来了。心神甫定,拍拍费昌小脸,飞速捡起那落在地上的手枪,与费家父子耸肩笑笑,好似在叹他们错过了一个杀我的绝佳时机。

“丁主任怎么没来?”从人群中寻一个最为虚伪和不齿的面孔,我不介意在我上路前,也带走一个最为肮脏龌龊的灵魂,还这世间一点干净。

“他们已经招了,不必再审,别问我用的什么办法,告诉你们了我拿什么吃饭?笔录我还没记,本少爷素来有过目不忘之能,等会儿就给你们默写下来,让他们签字画押便是。只是这次可涉及赤党头子,名单上的人没那么容易搞定。”

与他们打交道,随口诌上一句便能当做一计先入为主。若是丁默邨敢亲自出动,定有几方会夺他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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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六日 (春) 2019-12-17 15:26:5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对费正达的不喜,不是因为他老人家撞了我名字里的一个“正”字,这字不要也罢,是因为傲骨铮铮从来换不回生路,哪怕不在这等纷争乱世,人生路也是弯弯曲曲,想要走一条堂堂正正的直路,那是鬼走的路。

费昌的呼救之声到底能唤回我心底残存的良知,哪怕我再不喜费正达这个人,对于费昌开口的事,我向来不会不顾。规矩都是人定的,给不同的人不同的规矩也不为过,76号里这些穷凶极恶的活人镇着太多枉死的冤魂,方才有意放出假消息引76号的头目出动,便将费家父子的案底夸大,这个节骨眼上想提前放人,恐怕要费些周折。

“我——”我也是人,我不是书中所述的诸葛,抬眼能出三个锦囊,覆手就又是一条妙计。后一句良久未续下去,我也在极力寻一条活路,能全他孝心。

“费昌,我可能要出去一趟,我尽量带着好消息快些回来。“

这一趟并没有胜算,与这些不入流的小特务过招尚有余地,如果要提前放人,我可能会再一次做出令他厌恶作呕的事情,比如去求周佛海先生,他正与我爹爹一同参加会议。那么之后呢?费家不会记得周家为了他们做出哪些隐忍退让,只会和世人们一样指摘汉奸卖国、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痛骂一番。

够了,真的够了!所以他费正达,今日不如死了。以他老人家的刚毅之性,活着也不会同意我和费昌在一块,而费昌,就算他死了,我也要得到他,让他葬在我周家的祖坟里,生同衾死同椁,当我开玩笑的吗?

我从不承认我是个好人,尤其是进了76号这种地方,但我也不能让费昌更讨厌我。

“我会回来的。”比起爹爹的轻诺重信,我屡屡对费昌食言了,这一次则是有预谋的食言。我想他一会儿会哭得声嘶力竭,那么我会投给他一个最为温柔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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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六日 (春) 2019-12-17 18:29:27 | 显示全部楼层
地上的烟蒂散乱,活脱脱像横死的人,待这雪再大些,悉数会埋进无言的雪里。在76号的监狱门口,我足足看了一个小时的雪,儿时费昌问我,四时之中最喜欢哪一季,我当时答的便是冬天。年轻的脸上满布愁苦,就差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了,方才无论是哪一个抉择,都不会稍稍好过一些。

垂眼望向皮鞋上的雪痕,那一点点的晶莹澈白不遗余力的钻到皮鞋的黑皮面上,好像依着雪能净化万物的老话,也能净化一个人似的。待一人近前,警醒的摸了腰间的枪,待他陈述毕费正达已殒身的消息,才念起之前吩咐他的差事——人没了,给我报个信。

周身拢着寒气,一双持烟的手也冻得发红,待距费昌咫尺时,忽而足下一滞。人最怕的,便是坏事做尽,良知尚存,这本是我策划好的一幕,却不忍按照已编排好的剧目演下去。

“费昌。”

这声音很低,不过足以入他耳中,费正达既殁,诸事也得解,手上已然多了一副白手套,与身上的黑色西服一衬,也是一番黑白分明。示意人将费老抬走,多加照拂,继而挨在了费昌身侧。

“你爸爸生前便不愿意看到我,丧礼我也不去了,带费叔叔回家吧。“

淡然开口,仿佛人是罹疾而故,任何人都无法回天。我本想再问他丧事后有何打算,再问他报社如何,一切的一切皆锁在了喉咙里,除了临处审讯室不断的嚎叫声,这地方死寂一般。

“你是不是不想原谅我了,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一个故事吗,有一个穷孩子,把一颗糖放了好几年都没舍得吃,我虽然没那么穷,但我也有珍视之物、珍视之人。”

眸光落在他身,我不知我对他的情感来源于哪一年、哪一天,但从没有一个人比他更让我牵肠挂肚,我也想停在十年前的那一场雪里,我矮身捧起一团雪,他虽然会笑着躲开,但永远不会转身离去。沉沉阖上了眼,倦怠涌向了我,我多希望这是一场长达半年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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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六日 (春) 2019-12-17 23:57:01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怕的毒瘾侵蚀着我的理智,额上已然涔出一层冷汗,目之所见光怪陆离,而费昌的话入耳,好似也隔了万水千山,予我一种难以触及的遥远。这不是灵魂获得自由的感觉,是要抽离出躯壳,剥开与这副肮脏身躯的最后联系。我自己都无法接纳立在此处的周正卿,那费昌呢?

“好,我等着你来,别让我等太久。”

基督山伯爵的复仇故事,我有幸以另一种方式重读,主角换成了我的少年——费昌,我无法与他并肩作战,而是成为他复仇对象之一。那又有何妨?他若是从此意志消沉,世间只会多一个踽踽独行的彷徨者,他是费正达的儿子,该接过他父亲的衣钵,寻回这个时代所遗失的公允和法度。

我自恃机敏之性,能以最快的速度出枪,能察觉到时局有变,却后知后觉的发现,我与费昌真的走上了迥然不同的路。他早有提及,只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欺欺人,哪怕在他留一个背影给我时,我仍然不信这一句是真。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靠在审讯室的一隅再度昏睡,因值夜的人换班,才由人扶着起身。我并未像费昌这么决绝,每往前步出三五步时,我都要回头看看这间审讯室,好像在跟他玩童年时候的捉迷藏,在我下一次回身的时候,他会安然立在一处等我。而那里空荡荡的,永远都不会再有费昌了。

没有白日的暖阳,夜风如刀子一般刮在人面上,这才意识到脸上有未干的泪痕,我不知何时落的泪。而正对着监狱大门的,是一辆打开了车前灯的汽车,灯光中有雪花浮动,让人在冷彻的夜里见到了南京的夜雪。车是等我的,我并没有在下午时候去见周佛海先生和爹爹,来自于他们的指令还是下达给我了——即刻动身前往上海。

有关上海的新工作和时局之变,我在落脚上海之后便设法告知费昌,他这条路满是荆棘,在他亲自找我算账之前,他必须安全且顺遂。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希望寻仇者尽快寻到我的人,如果这个过程需要十年、八年,我可能等不到了。

——————第二幕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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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八日 (春) 2019-12-18 13:35:3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薛山 于 2019-12-18 14:01 编辑

来上海的一年之后,我才渐渐对得起官衔上的行动科副科长一职,在南京时我是肆意行事的周家少爷,上海便不同了,我接到的第一个行动任务便是刺杀。从前我把丁默邨的赞赏当做官场上的逢迎,而当我数次在对方枪口下的死里逃生时,我才明白我天生就该是个刽子手,我不适合追逐理想和希望,我就适合杀人。
和平饭店的男洗手间内,我从最内侧的抽水马桶内摸到了一把枪,西服虽是量身定制,这半年却愈见消瘦,手枪藏入裤兜中,依然显得整套西服宽大了半寸。不经意间望见洗手间中的镜子,投在自己眼中的是一张默然而无生气的脸,因在南京时曾吸食白粉,有一丝遮不住的憔悴,虽然这张脸的主人还未满二十岁。当右手抚上帽檐时,已在心中默数,等待那个撞上我枪口的猎物推开洗手间的门。

后来却是枪都未用上,只用了饭店里的一枚备用的刮胡刀片,便了结这位声名赫赫的中统情报人员。而一切并没有结束,今日的正头戏,是在晚宴上。

“顾小姐。”摘帽而礼,我在上海已有了新的身份,我是一个留过洋的世家公子,会作英文诗,会弹钢琴,寄居在上海的舅父身边,而我真正的舅舅还在军中。这些日子他仕途不顺,我很怕接到上方指令,让我对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下手,而三个月前我在遇到舅舅身边的老部下时,依然出手利落得不带一丝犹疑。

我无心理清上海名流之间的姻亲和往来,什么样的关系都不是根深蒂固,就像当年的周家和费家,而且等不到今日的晚宴结束,就会有人要上西天,故事时时会变,只有人死了,才是真正的静止和消亡。

“这位是?”顺着顾小姐一张笑靥而望,是一张年轻而俊俏的脸,我熟悉这张脸上曾现出的喜悦、哀痛和漠然,因为那是费昌。他眼角间笑意飞扬,我只一年未见他,便从中读到了一股陌生,我并不知晓他这一年都经历过什么,又以怎样的身份参加今日宴会。昔日温情的话尚在耳畔,尤是少不更事时的一句“朝夕相见”,当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无颜见他,便用了在上海的新身份和新名字,权当做是另一种意义的避而不见。

“我叫布鲁斯·魏,是顾小姐留学时候的同学。”我笑着看向费昌,并不失于礼,甚至张开双臂,以西方礼节的拥抱代替商务性的握手。其实我只去过法国一个月,与顾晓兰一起留学过的事情,将是我身份的最好的掩饰,而她也必须对此守口如瓶,因这本身就是一场互相掩藏信息的交易。目光稍移向后,甚至面上的笑意也未滞,在涌动的人群中,我已然发现了另一个目标,而落在此处的寒暄,依然是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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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八日 (春) 2019-12-18 19:21:03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就可以给你,我冬天里也洗冷水澡,冻不着。”

冷峻的神色一舒,不过一件衣服外套,可他还是不善于说谎,因为话过于多了。指节修长而分明,稍稍一弄下方的两颗纽扣,便极为利落的将西服外套给了他。这等喧嚷热闹的晚宴,我无非是充当一个并无感情的刽子手,纵然我这一双手染过再多人血,我都会记得两个因我而死的人,一个是郁华,一个是费正达,前者让我终身与76号关联,而后者,在我和费昌之间划上了一道鸿沟,今生再难逾越。

眸光落向人群中,方才他离开宴会厅时,已然探得他在上海的新身份,我曾怕他的寻仇之路夭折,与他那铁骨铮铮的父亲一样,可费昌到底是费昌,时局纷乱,他却可游刃有余,不然也难以宾客的身份在今日的宴会上现身。

“开了房间?”眉峰上挑,不禁疑了这一声,我尚需了结今日宴上的一人,而上海一向暗流涌动,任谁都是披着一张人皮,再有几个或真或假的身份,费昌与那人是敌是友也未可知。可哪怕他要单枪匹马的取我的命,我也会赴他所邀,非我有一腔孤胆去赴鸿门,这是我欠他的,理当如此。

“好啊,费先生想听什么国外逸闻,我也许能比顾小姐讲的更有趣。”

笑着道起这些俏皮话,携几分旧时神彩,仿佛我这一生无忧,依然是周家公馆的大少爷。可谁也不知,这等茹毛饮血、暗无天日的日子我过了一年,我的枪口、利刃抵过无数人的头颅,万事有因果,终有一天我也会死在别人的枪口或者利刃之下,如果这个人可以选择,我宁愿是费昌。

口中哼着轻佻的口哨,调子是上海滩最当红的舞女所唱,长长的走廊里是一间挨着一间的客房,我知道随手一个花坛处都能藏上几把枪,和平饭店这等地方最适合索命,让人殒命温柔乡,没准投胎时候还得念我一句好。可待他寻出一把钥匙来,周身依然满布警觉,这是一个刽子手对于危险的本能,尤是这等密闭难逃的狭小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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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九日 (春) 2019-12-19 11:53:19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谨慎行径与义正辞严的发问,无一不亮出了他的身份,待他的手指接近衬衫上的纽扣之时,我知道他放松了,脚下一双黑亮的皮鞋迎着窗外的日光向前,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也接近了他。

“你这么问我话,怎么能指望我好好答,哥哥教你一招。”

白衬衣上的袖扣为特制,中间镂空,藏有见血封喉的毒,而袖间一振,更现出一把两寸长的暗刃来。眼下未蘸上袖扣中的见血封喉,只以暗刃抵在他胸口前一寸,再近一些,我怕会真伤了他。他若信我,便不该来问,倘若不信,便该知道一句厉声镇不住一个特工人员,至少要把他的命攥在手里。

“我好像记得,你大我一岁的,无妨,人杀得比你多,叫声哥哥不亏。”

这称呼熟稔而暧昧,眼中映入他一张小脸,有些话总是会脱口而出,好在方才死的那人面相粗鄙,不然我也会问一句是不是他的相好,他才如此在乎他的死活。而以他的热忱和勤勉,本不该走上这条路,许是他的路光明些,不会像我一样苟且的活,既背负国贼骂名,又要担心一下未来的死状会不会太过难看。手上的腕表价值不菲,也是通身上下唯一一件从周家带出来的东西,而表盘上所指的时间令我心忧,眉间不由蹙起。

“我还有事,如果只是刚才那一句问话,别人面前我不会承认,对于你——”

眼中含笑,他应了然,那是一句肯定。

笑容一收,便撤步欲离,宴会再有几分钟便是新环节,自然是下手的绝佳时机,可洗手间既然已有人殒命,这消息费昌闻得,名单上的另一个人恐怕也会改变行程,此地不能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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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十日 (春) 2019-12-19 15:33:4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出手一向以准著称,再不济也留够退路,少有沦落到如此境地。这种压迫之感予人的不适,使人本能的设法挣脱,一时臂间蓄力,猛然牵扯到胸腔,却引得一阵急咳,喉中有血腥味蔓延开,这次不是要染上别人的血,恐是我自己时日无多了。对于他的慷慨陈词未置可否,谁愿意解释这些呢?他费昌说出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时,预料不到今日么?

躲闪他那炽热的目光,只仰头来打量这客房吊灯,唇角略扬,腕间的痛意也未能让人一换神色,随着白粉用量日益加大,这些微末的痛苦早早免疫。

“我好像,看见海了。”

近来常见幻象,我乘船出海的次数屈指可数,从小也不喜欢水,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预示,比起旁人求生,我这一年来却一心求死,只怪我看过了太多的外文小说和诗章,对于死,我一直怀揣着几分罗曼蒂克式的期待,比如在我生命的最后一眼,我会看见什么人,或者什么别样的风景。我设想过很多,独独没敢想过死在费昌怀里,好像,也不差。

双目开阖时,眼角淌出了泪,我虽然感彻不到痛意,但我能感彻到它的温度,是比体温稍稍高一些的。

“有时候,我只觉得世间太喧嚷嘈杂了,我想让不相干的人都消失,刺杀也好,战争也好。我这么说你一定觉得我坏透了,我不信什么人文主义,我不愧疚于剥夺任何一个人活着的权利,他们在我眼里没有一点颜色,死了就死了。”

目光又落在他身上,平淡的神色中有了些微的起伏。

“你逼我的,你一定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可你是要当斗士当英雄的,你心里首先是家国大义,然后才是我。你把我丢在76号监狱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绝望?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可是你却亲手摧毁了!”

于是我变成了一杆枪,一把利刃,一个刽子手。本不打算说太多,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谁都会带走一些此生来不及开口的话,从来都不差我这几句。

“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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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十六日 (春) 2019-12-22 20: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客房里的沙发柔软,能陷进人的整个身子,他的唇也是。我眼中终于不是冰冷无垠的海水,而是南京老宅里,冬去春来的第一抹春意。

“没有用的,你今天就不该单独见我。”

目光所落之处,是方才屋顶的白色吊灯下,由淡色窗帘拢着的一道明窗。窗子紧阖,室中无风,窗帘里掩着上海滩的繁华街景,或许还有微不可察的致命狙杀。如果是我挑的房间,我是绝对不会挑上这样一间,窗子外大概率会伏着一道黝黑的枪口,只候一个夺人性命的时机。

“我刚才想去杀一个人的,然后没能出这道门,所以结果——就是我会死,这本来就是一个杀我的计划,如今逃不掉了。”

或许是另一个计划也未可知,我有一双沾满鲜血的手,这等血腥味足以让我招致无数目标,他们再争执猎物一般的争我一颗项上人头。我一手造下的血债未必能记清细枝末节,劳他们费心费力的安排详尽,而我早就想以血肉之躯闯一闯提早候下的枪林弹雨,趁早离开这世道。

而这世道再怪诞、再争名逐利,终有让人牵念之处,想必就是我尽管背负骂名,却依然偷生的原因。

“我可以救你,你是救不了我的,如果你愿意听我一句,那么……”

从沙发上霍然起身,解下身上所藏的一切能夺杀人命之物,眼镜片、袖扣等稀稀疏疏落了一地,这些东西我带了许多个日日夜夜,虽借此数次死里逃生,却同样让我厌恶至极,无一例外不染过人血。人之将死,总愿意干干净净上路。

“我染上了一种东西,以我的用量本来也再活不了几年,外面这么多人想杀我,我还是想把我的命留给你。那些人太过虚伪,虽然我并不排除有一些真的是好人,他们好不好跟我可没关系,你要是下不去手,就背过身去。”

衬衫褶皱,皆是他方才所施的障眼法,我只得再悉心整理了领口、衬衫扣子,好显得得体。日光在他身上投下一道影,我是多么喜欢日光啊,喜欢这种能驱散一些阴霾、让世界也光亮彻底的东西,再从他的光亮皮鞋、笔挺西裤,一直往上看,看到他朗眉下的一双英目,还有染了日光而显得温柔的头发。我毕生之牵挂,总得看够,可如此一想,却永远看不够了,我似是又看到了五岁的费昌、八岁的费昌、十三岁的费昌,还有现在立在我身前的费昌。笑意又及眉梢,我从不惧死,只念了一句被我说了许多次的旧话。

“好好活下去,费昌,一定要活到没有战乱的那一天,替那些早故的英魂看一看。我,是陪不了你了。其实法国没有那么好,我看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再好看的风景,也得两个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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