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朝宗|古风·演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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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迷影] |定风波|——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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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的名字叫澜沧。

这是铸造者的命名,无论轮回几世,千年百年,为刀名澜沧,脱刀化人亦名澜沧。

世事变迁,天下事越来越被规矩框格,澜沧这个名字也变的越来越“稀奇”,世间一切都在走向“应该”。“澜沧”仿佛不应该是个人的名字,而澜沧也不应该在这世间。

444公寓是个特殊的地方。这地方不难找,该找得到的人……或者同类,都能找得到。

身临1509的客厅大窗,眼下的湖景一览无余。这地方如此“别致”,符合人世框格出的一位知名服装设计师应有的产业格调。

磁炉上煮着酒,选出最大的两片鲜橙切片,投入的动作缓慢,仿佛某种烹制的要求。然而不是,只是被颈间近来温热的越来越频繁的珠子分去了心神。

这是与将军仅有的连接,千百年过去了,它仿佛也渐趋消散。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初的烫热,经由一世一世的消耗,此时,仅余刻意关注下才能与体温区别的温暖。

橙子的清香裹进酒香里,浓郁的果香借了酒力,弥散满室,是春尽夏生的饱满的暖意,先由呼吸浸透进身体。

几世几世的记忆,模糊成一片片旧页,一世比一世更加破旧,很多很多的世间事似乎都封进了刀里,不再随人同现。

脱刀成人,并非要修什么大道成什么正果,本为一段执念。执念愈淡,是否刀也即将不存?亦或执念断去,果成正道?不可知。

刀本凶器,一人一刀,本是独行。这是秉性,人世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道尽根本。来来往往不知几世,流流连连不知何方,千年过去,仍旧是独刀一柄,并未结识些道友,便连相询也无人可问。

也罢,且看造化。

酒温渐足,苹果和橙子的香味愈发明晰。琉璃一般净透的方杯里,有两三冰块,紫红的酒液浇淋上去,有一瞬间似乎有裂的白玉浸入热血。连同那万马嘶鸣,杀声震天,连同那眷恋遥望里星火暗灭,欢呼声里旌旗飞扬,这是刀最深处的记忆,却最清晰。

倚着大窗的玻璃,慢慢转动手腕,看着冰块迅速融化,直至消失。垂首饮一口酒含在口中,让饱满的果香由酒液带着铺满口喉。

窗外又起了风,湖面的水纹呈现不同往常的样子,最近以来已经出现了很多次。此地本就是各种“奇”和“怪”聚集之地,怪事在这里是常事,不怪反而不寻常。

第一个小妖莫名消失时,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妖怪这东西,各有各的念想,去留全由己心;也各有各的修炼,命由天定。或许是过了太长时间,看了太多无常,这些原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无论哪一道,都有自己的道。妖魔道再怪,也有自己的道,过了界,便引人注目。小妖们,包括5楼以下的凡人们,相继出意外,让人不得不多想想。

阳瑾的气息是熟悉的,他喊一声不过是个礼貌,未施结界,那门只是摆设。

把人让进来,与人倒酒。

强迫症似乎也是设计师的必备病症了,就如同个人风格一样难以消除。要喝哪样酒必要哪种杯,看起来真是令人讨厌的做作。可是,也确实如同患病,只有病在自己身上,才能感知哪里舒服哪里不舒服。

还好,刀有刀的刚性,从来都是宁折不弯。又怎会因为别人的看法而改变自己。

再加上……想想他捧着个玉制的杯子的表情就觉得莫名好玩,仿佛开了一扇门迎来暖亮的光,透彻的开心。对于漫长刀生来说,实属难得,自然不会放过每一次。

把酒递过去,指指窗外湖面,嗓音里还有沉沉的橙子酒。

“你说的是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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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落了座。

蜜褐色软质皮,包裹出一个比正常一人座稍宽些的沙发。阳瑾玉质,是清冽的底子,窗外暮色透过大玻璃,给他冷调质色添上一层暖意,陷在这浓郁一团暖色里,成了提亮的一笔。赏心悦目。

他自然不是暖的,他那些热络,他那些暖笑,都不是玉的,或许只是阳瑾的。观世事千年,无论是人是妖,还有什么看不明白。

每次见到他,都忍不住心中暗暗开怀。是看到同类的欣喜。并非同为妖的同类,而是心性本孤的同质。这交情就成了你知我知的表面熟络,其实各自结界的自然而然。

垂眸饮一口酒,静静听他说话。他嗓音净且醇,起音处有一点哑,带出一些硬质。比起他的人身,他的嗓音更像是玉。

“能轻易取去性命的东西,且敢现出形迹的,确实有点意思。”

以澜沧现在的心性,早已不会去管闲事。那东西这番作为,虽是让人看不上,到底至如今与自己无碍。

再启眸,是阳瑾近在眼前的面孔。一双眸清透静泊,闪烁的光芒里透出点暖意。虽是几不可察,终究热切难掩,仿佛重冰下星火,不叫人见却依然灼热。

这眸光似曾相识,忽而从心底泛起,记忆深处旧页凸浮。不知几百年,那时的自己也如这般,那一点热还能透出来。那年那人,带动颈间隐珠灼热如火,也把压了再压,封了又封的热切放出。然而,人妖路难破,刀有执念,人已非彼人。再一次熄灭,再一次封沉,只是更冷更深。

与人相对,看着这眸光里映出的自己。熟悉的样子,可那一点人间热意,已经淡薄的如同颈间隐珠的热度,难以分辨了。

一口酒的片刻,才重垂下眼睫,缓缓再饮一口,抬手抚一下颈间。在别人看来,只是不经意一个动作,只有自己知道那里有一颗珠子。如今已经要靠习惯性的抚触,来提醒着它的存在。

不知此次隐珠又温,是否与这怪事有关。

哪怕是借口。

“这形迹我想是这东西故意暴露的,要么就是强到无谓隐藏了。你觉得是哪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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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阳瑾自相识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单独相处,都如此时宁静。他这一些动作,也是带了静定的转换,如沧海桑田。

在这宁静里,暮色沉下来的速度便显得更快。就像日复一日。对于过了千年的澜沧来说,如同喝一口酒,或者一口茶;如同一眨眼,一转念,快到本不在关注中。

然而,今天暮色里有阳瑾。一块玉染上了暖色,于通透中更多莹润,那日常留下的冷的印象也似乎变了。这暮色也瑰丽的让人注目,连由明黄到金红的转变都让人轻易捕捉。

身姿未动,看他迎来,看他撤去。仿佛此时又认识了这个人。更进一步,更多一面。他如此迎近,仿佛诱人深入。可那笑容和话语,又明确如旧,他就是他,并没有变化。他无意隐藏,也无谓展露,一切都是自然的。

澜沧对于这自然,相当满意。正因为这自然,让自己为阳瑾开了一条路。这条路通到哪里,此刻己知他知,这条路会通到哪里,要看天意造化人为。

把对面人纳入眼中,也沉入对面人眸底,分不清谁在谁中。酒液入腹,灼热在肺腑层层铺展开,才惊觉所思迷路。什么天意造化,远想不到此处。

杯中波纹归于常态,只佯作不见,随着人微微笑,把思绪都按进深渊。

也认同他说的话,狂放中隐着傲气,却讨人喜欢,有一味朝阳般的俾睨,让人心生珍惜。

可他那视线与眼神,又让人想起他那些传闻。飘忽随意,四处沾惹,身边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红颜,所及之处,又不知多少情意难言……

微微后撤身背,靠在沙发上,轻轻晃着酒杯,没有再饮。深红色的酒液,融进一些霞光,透过厚厚的玻璃,一小片金色沉在酒杯里,又是一次日落。

辉光淡下去,颈间温热也似乎消去,想要再去抚触,又生生克制住。

“嗯,这等行径本也不该纵容。既然撞上了,我自然也乐意看一看是哪路来的。“

起身放了酒杯,离开大窗,行至另一边。回首望着阳瑾示意人跟过来。撩开丝绒的窗帘,窗外是幽静宽阔的林荫道。

“我们的态度……你我的态度很明确了,你的建议就挺好。至于另外几个有点本事的,我知道的有两个怕是不好说,甚至这里头有没有他们的事都难讲。“

倚上玻璃,一片云灰的窗帘拢在身后,仿佛把人也隐没。从高楼望去,盛大的树冠连成一片,路已不见,浓郁的绿一直往公寓旁的森林公园铺展去。目光往密林深处放去,话是疑问,眼神却是锁住林中一处,清明静定。

“最近一个月,你看到新来的那只黑猫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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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周容暄 于 2021-5-18 20:48 编辑

黑猫隐在密林里,有时也在公寓的走道间出现。最近有几次,它也在玻璃门外的阳台上,与两只小鹦鹉对峙。

做妖需得好好修炼,做人也一样。黑猫第一次来到阳台,是一个深夜。万籁俱寂,可对于凡人澜沧来说,却是正常的工作结束时间。

其实在澜沧看来,做人还更难。各种事务永无绝期,直到此生完结,还有身后事要麻烦别人。可也正是这些繁杂琐事,没完没了,把每个人纠缠在世间。这千万缠结间,生出一种热切来,把人心都暖融了,让每个人不能轻易离去。

黑猫对凡人来说,最多是漂亮些,而对妖魔鬼怪来说,却是特殊的存在。所以,连那晚无月,自己都还清晰记得。

阳瑾没有靠过来观看,他的话语也显示了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而千年大妖自然知道,他不靠近,还有一些是因为方才自己的那个动作。

没别的意思。阳瑾此妖上乘,美玉精质,自然值得欣赏,澜沧自然也愿意与之来往。而他作为人的那些风流韵事,本是与己无关,那一让,只是表明,自己无意此道。至于他能辨得几分,辨去何方,且由他罢。

从窗外收回视线,绕回阳瑾身上,再顺到他手上。秀致的指节带着思维,竟然翻出了一个别人的隐私疑问——玉本为庄正之器,化灵本比万物都更多琢磨,而玉有化,定是非仙亦灵,他……怎会是妖?到底他是怎么来的……

可这手指一动,思维的不速之客就被驱逐,丝毫不留踪迹。神思一顿,再回忆方才想的什么,竟是淡如烟云,连整句都拼不出。

抬眼注目此人,似乎是要从其身上看出些能扰乱一只千年老妖精思路的东西来。结果当然,除了那熟悉的笑脸,别的什么也没有。但神识深处微微的惊动,能骗得过别的骗不了自己。一定是有些什么的。

缓缓移开视线,太久了,在人类的礼节里,是为失礼。又被这莫名思维耽搁了应对这人在胸口那一拍,如今时间拉出了“反击”圈,再做些什么只会平添尴尬,只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佯做个“不与后生计较”的风度。

“天外有天,澜沧也不过活的久些,你这话我可不敢当。不过许多年没有需要动手的时候倒也是。”

随着人往外走,是个送客的姿态。一只凶器和一只辟邪之物之间,莫名的竟然融洽到来来去去、相见不见都如流水一般自然。这在妖的相处之道里,简直算得上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大妖几百年难出一个,这个还不知道什么来头。明明感觉气息不强盛,却又如此嚣张,我很有兴趣……“

送人送到门外。电梯离得有几步路,与人在走廊上顺着,刚走两步,颈间陡然一阵灼烫。

底层的大厅里一阵喧哗,那只是一群人类,方才并没有分去心思注意。此刻被这珠子一烫,口中话语都没防备添了一丝停顿。幸而话题转移,应不至被身侧人发现。

“是,我点头了,你只管放心联络其他人,回来必要你请吃牛排。先说好,若是不好吃,下次可没有好酒了。”

看着电梯门关上,慢慢退回走廊扶手边。底厅里喧哗依旧,一伙猎奇的年轻人里,有一个是他。

手指不自觉的抚在颈间,那一下灼烫之后,好像这珠子用尽了全力,此刻只有比平时更淡的温热。如果不是那一下烫热,自己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

要认出他很容易,一片仰起的面孔里,有一张是澜沧熟悉了千百年的。此时此刻,这面孔与另外的一脸好奇满眼探寻的面孔们混在一起。

千百年过去,多少轮回过去,心中的期待早已从热切变为随缘,执念也从坚如磐石慢慢淡如行云。许多事,不是想有就能有,想要就能得,不管是人是妖。

趴伏在扶栏上,望着那群人,望着那个人,仔细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时间能成就一切,也能改变一切。“造化随缘”,便是妖,也得须信得这几个字。

一柄刀,特长大概就是“直”了。看到这张自以为是存在的意义的面孔,心中的波澜几乎没有窗外湖上那个东西引起的好奇大。心底的意识如此明白直接——与将军的缘分,大概至此了。

想到外面的妖阵,倒是“此时不宜去靠近他”这件事明确无疑。也罢,先与阳瑾一起破了那阵,无论是为了此间小妖们还有这些人们,还是为了自己解惑,都是势在必行。

夜幕降下来,窗帘还保持着阳瑾走时的半合状态。在窗边的小沙发坐下来,重新倒了一杯酒等阳瑾的消息。室内开了一盏灯,暖黄的光略显暗弱,却与未合的窗帘留出的那一条透着湛蓝的夜色最合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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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周容暄 于 2021-5-26 21:09 编辑

如今刻意的去留意颈间隐珠,那微微的温,倒也能分辨。当初灼热的一点,如今已经成了浅浅的凉。与之共生共存千百年,对其状况的了解,如同对自己。

修炼不拘一格,也无同路人,每个灵体的造化,只有自己去应对,去体察。得悟,便是更上一层;悟不得,便又是百年千年的磨。

灵识深处清清楚楚,隐珠即将消散,而对于澜沧,化来的这具肉身,还有这一身的道行,至今不见丝毫异动。这代表何意?共生灵珠不在,澜沧将会如何?无从晓得去。

一点灯光仿佛都被杯中酒收纳,夜色沉重,星月无辉,室内愈发昏暗。整个人深隐在柔软沙发里,沙发隐在窗边屋角。这个位置是最澜沧想要放松时的最佳选择。往内看,整个屋子都落入目中;往外,连远处的森林公园都在视野。

冷酒里,果味淡了,酒的辛烈明显起来。滚入腹内,把一点心也暖一暖。劫数将至,还不知有没有再能饮人间酒的以后。

阳瑾的电话来的时候,那湖上又如同前几日一样,开始慢慢起了波澜。从湖上越窗而来的风,都带着阴湿的凉意,让澜沧对于那东西的猜想范围又小了一些。

沟通,向来被能动手就不动口的澜沧认为是人类最累的工作。阳瑾话语里并不明显的疲累当然逃不过千年老妖的察觉。他的安排已经很周到,不需自己多言。简单回了一个“好”,便不再多说,以便让阳瑾少说几个字挂断电话。他既然对着自己丝毫不加不掩饰,那就礼尚往来,为他省些寒暄的字吧。

出了公寓,隐了气息,化了行迹,先不动声色看了看几个帮手,这才运起灵识探查整个大阵。

六百年前,澜沧也灵识未强,只见过一道人,借生灵数十万,纵阵改运窃国。阵成,血染江山,固国三百年,道人得金身享供奉。功成难辨对错,于道途,命身只如柴薪。而后几百年,再见许多阵法,唯精妙不尽。天时地利人和,再难聚力。

又因澜沧刀虽司杀戮,而识根却为救护,故而天生一脉善念养在灵魄里,偏见不得残害。初时只知有这阵,并未在意,此刻探了阵,惹动这一脉,破阵之念倒更强些。

这吸灵的阵法有些气候,布阵严谨,思虑精巧,变幻严密,力量分布完美。只是,主力一脉略显薄弱。缠绕阵中,为阵聚力,也借阵纳养。整个阵随之变幻无常,老虎怕是在阵眼里挖不出什么了。

一旦探知,秉刀之性,手起刀成。再展掌,放刀游于阵中,正是要逼其现形。刀气凝聚成一道白练,缠住那一脉主力,两股劲力缠斗一起,破过三门,木断石裂,水激浪翻。

这东西不弱,看来是懂得知己知彼的。三门过后,开始想要遁逃。然而阳瑾安排周到,结界坚实,力量不可小觑。可这东西也狡猾,紧追之下,几次被结界阻住,此刻发现自己正要斥力相向,惧不敢迎,便转而直冲阳瑾突去。

阳瑾虽功力深厚,加持如此大的结界已经占去他太多力量,阻这妖物尚可,若自己此时发破阵之力,他又怎能顶得住。当即改破为推,刀气缠住这东西再进一息,错开阳瑾,再不容其冲突结界,挥动劲气,毫不犹豫斩下。

缠斗的劲力一瞬间消散,地动水波,林荫道,公园里万千林木,应时倒扑。继而阵破风止,万物散灭声息中,只闻一声女音高亢,无怒无怨,却大痛大哀。

树妖?

缓缓转去望住阳瑾,眉间微聚,语出笃定。

“不是她。她没有这力量。”


————此幕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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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瑾来时,正把一锅热粥从厨房端到餐厅放好。听到门口的动静,移步过去,入目是隔着一个人的阳瑾的笑容。

这个笑容,是自认识阳瑾一来,无论是他对自己,亦或是自己所见到的他对着别人,都未曾展现过的。不知应该说是他毫不掩饰的,还是应该说,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从而没有想到去掩饰的勉强,从这笑的最底层透上来。

澜沧站在开门的人身后,一眼看到这笑容,一时间竟然愣住,故而错失了挽留的时机。待那门合上,才回过神来,意识里是一个片段的空白,模模糊糊的只余了阳瑾的话语在回荡。

什么不是时候?什么时候?这个人在说什么?……

自己身前的人关了门,转回身来。居家的衣服非常符合其纨绔子弟风格的扣的松松垮垮;明明是要晚饭了,这人偏是刚起床,一副倦懒的模样点了一双迷蒙的睛……

回过神来的澜沧,并不是不通人情的呆子,一瞬间就明白了阳瑾那句话的意思。可人已走远,再要追出去说个清楚,又似小题大做之嫌。心中涌起些被误解的不快,然而澜沧与阳瑾,本不是什么必要解释的关系,便是有些不快,也只得作罢。

转回餐厅时,眉端还是微微紧着的,不知不觉这思路也随步伐行走,一步一步的倒生出些气来。这个人在想什么?……想别人都跟他一样么?!

虽然眼前这人与颈中隐珠有些渊源,但,到底不是自己要找那人。纵然便是,那又怎样,什么就不是时候了?!

千百年过去,一世一世的遇,一世一世的错,至如今,澜沧也早已参透。便是有那一缕魂,再一世也已非那人。澜沧魂魄里那一脉执念,要寻的,只是那旧主,是那救万民顶国柱的将军,到底不是那一缕魂魄轮回的形形色色的一个一个人。

至于此时这人为何在自己家里,也是那一点缘分未灭的定数吧。

当时破阵,妖力巨大,震动四野,有些道行的小妖都知道躲避自保。偏只有人类,无感与此,以至无畏无惧。本就是纨绔浪荡子,又加年轻猎奇,能故意来这“闹鬼”传言人尽皆知的公寓居住,可想也不是那稳重有志好青年。

小妖们躲开了破阵威力,这些人类倒凑上前来看稀奇。普通人类还好,没有灵力没有斥力,也惹不了多大麻烦上身;而眼前这位就不同了,本是魂魄就只有缈缈一缕,被妖力一击,当场就歇了。

隐珠与这人魂魄相连已浅,并没有多大波动,对自己那点影响也在凝力破阵中被忽略了。其他两个大妖道行还不够,不足虑;阳瑾当时又被树妖的事牵去了心思,该是也没有发觉;便是自己也是在大家散了之后,才想起颈间那一点温热,这才将已昏迷不醒的纨绔寻了来。

既知世上再无将军,心念里也只是把这人当做一个旧相识。只是想着照料一番,与人解了妖力所伤,之后便是看造化。奈何这人被妖气侵入太甚,虚的很,直到今日才醒来。倒是真像缺了魂魄的人,醒来也不惧怕,睁眼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自来熟,要吃要喝还积极主动去开门。也不知道这玩惯了风月的阳瑾使的什么妖术,怎么他简单一句话,竟好像此间有了什么别的事一样……

刻意避过这人视线,不想让人发觉自己心绪不妥,这是澜沧的习惯。转到餐桌前,尽到主人的礼数,待客吃饭。然而口中饭食也吃不出什么味道,还想着本来今天可以吃到阳瑾请的牛排,也不知道他要去的是哪家。

……

夜已过半,客人早已经睡下。明月高悬,帘外森林公园扑倒的林木还没有清理完毕,在银辉下仿佛一副白料刮刀雪山。

低头再饮一口掌中淡茶。

阳瑾的那个笑容从入目就落在心头,那浓浓的勉强后面,还有些东西,只是他转身太快,不让人看清。只在意识里一抹,有些像此刻口中回味,微微凉,微微苦。

小灯开的太久,已经酿出一片昏黄的温热,暖透半边肩。靠着椅背,思索一刻又一刻,搭在桌上的手捏着笔,在一张图纸上敲了一下又一下,还是拿出手机,给阳瑾发了条消息。

“知道你这次折了不少本钱,可不至于连顿牛排也要爽约吧。一般人说改日就是没那日了的意思,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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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瑾回复的不慢,看来也是没睡,看来也没有在修炼。他的那个笑容,很自然的又在心头清晰几分。

阳瑾的这个回答让澜沧有些意外。倒不是自己想要带着这个“刚认识还不熟”的人与阳瑾相约,只是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懒于社交的人,而他那些风流话里也并非没有人类。

几分意外,几分费解,再加上一直浮在心头的那个笑容,让意识里闪过一些念头,只是还未抓住,又沉没不见。愈是抓不住这些闪念,愈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愈是要多想几分。

至于将军。

无论多少轮回,每一世都是如此。每一世,都不是他。只是隐珠连接未断,澜沧也未曾放弃寻觅。

带回的这个人,几日恢复,已无碍。也……完全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类。

把人送下楼,送到人类的居住区域。夕阳从公寓的玻璃门窗射进厅堂,那个人重新融入一群青春能做力量的男男女女中,画面是和谐的欢乐。这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距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刻意的去感受颈间的珠子,却是再难察觉。这情况从他这次一醒来就出现,那时只当是本就薄弱的连接偶尔消失,直到此刻,终于确定,宿命的连接也是会消散的。

道行万方,哪得一成不变?将军不断轮回,而澜沧本不是与其一道。他走完了他的轮回,澜沧自行澜沧的道,道未修尽路未尽,这也是澜沧的造化。

阳瑾被公寓物业坑了些钱,这不是秘密,但是以阳瑾的聪慧,自然也是他愿意支付。不过几日,林荫道已经修好,新树已植备,只是皆如青葱少年,终究失却了往日浓阴郁郁。也失却了每次回家时,缓步慢行,进入清净归宿的期待。

远处的公园属于市政,因为出了公寓的范围,普通人类不明所以,妖们也不会多事。查不出原因,也没人来询问,自然也就按照人类的方式去处理。最终以极端天气、地质异常做了结论。

树妖不在了,以前受妖力影响的树木们,支撑骤然被抽去,反而比正常树木损毁更严重。而当初能被树妖选中的,大多是一些生命力充沛的树木。若是为自己修炼,同类间如何行道,自是与他类无关;而今,树妖是因了自己行路不端,为邪祟替死,平白毁了它们修行。也是造孽。

看着公园里日日劳作的工人,看着公园里伏倒在地,生命垂危的植物们,大刀澜沧,不知心根里哪一脉又醒来闹腾,只觉得它们本不该如此被澜沧法力镇杀。修行人最讲究因果,也最怕被因果纠缠,澜沧到底不想涉身这因缘里。便也顺着救护的进度,出手施了一些法术,让救护更顺利些。不露痕迹的让濒死植物能复苏,又给一些有年岁的植物们灌了些灵力,让它们继续生长。

阳瑾再来消息时,公园里比较古老珍稀树木和一些情况比较紧急的树木已经救治完成。站在玻璃窗前,夜幕里,已经能看到它们重新扎根,开始汲取养分,枝干重新蓬勃出往日姿态。虽然叶片还有些萎靡,筑不成昔日华盖,好歹是逐渐恢复,也算了却澜沧一桩心事。

看到这信息,眉间微微聚起。正说破阵风波已过,心里唯有一桩未解,就是阳瑾那让人捉摸不清的态度。原来不是来还欠下的牛排,顺带解惑;而是要聊逃脱的余孽,再添一桩。

心中明显的落差警醒了澜沧,刚才看到通知信息显示“阳瑾”时,那心情是喜悦。

手指摩挲着已经暗下去的屏幕,往黑暗中的密林远远望去。探不明那只黑猫还在不在,也探不明心深处那道不明的喜悦。

隐珠不察,造化未定。且待来日吧。

垂眸一息,定一定心绪,拿起手机回信息。

”有空。在哪?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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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信息,短短几个字。澜沧握着手机,看到息屏。

暖黄的灯光下,云灰的丝绒窗帘堆叠出岩石般的沉厚,映在其上的澜沧的身影,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没有变。消息已经不用回复,澜沧站在窗前,握着手机,也没有再点亮。

要说起来,什么牛排没吃过,哪里是真的在乎吃的。仔细想想,连日来一直心念着这顿牛排,其实心中根本连个牛排的样子也没有出现过,所念所想,不过是要与阳瑾吃个饭。

至于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顿饭,澜沧就这么站到窗外一只黑猫划过的残影消失也没想明白。不过,这黑猫把澜沧的思绪牵回,终于不再站着发呆。

想不明白就先放一放,对于妖来说,时间还是相当充裕的。漫长的妖生过去,无数的人生过去,澜沧也早已明白,该来的,总会在最合适的时间到来。

换了一身简单舒适的衣服,穿上一双轻便的帆布鞋,澜沧打定了主意今晚要遛夜色。当然还要拉上那个仿佛总也没闲着过的阳瑾。

出来看到酒柜边上放了几天的那瓶酒,思索一瞬,澜沧还是径直走去了门口,准备出门。看起来这次是用不上它了,且养着吧。

这瓶酒放了多少年也记不清了,为何认定了这酒是要和阳瑾一起喝,澜沧说不出原因。何时感知到阳瑾总也没闲着过,澜沧也说不清。

电梯厢壁上映出的澜沧,样貌丝毫未变,只是眉心聚了一些疑惑,一些凝重。与映像里那双幽暗的眼眸相对自问——这隐珠消去,是否也让自己的灵力消去?否则,近来怎会有如此多的难以捉摸?这是千年来从未有过的,无论是为刀,还是为人。

抬起手,指尖习惯性的往颈间探去,却又在半路,抚去了眉心。对于这种无来由、无规律、不明确、不清楚的感觉,澜沧相当的不适应。然而,阳瑾就在楼下,这思虑,却不可教人察知。

路灯在一棵新栽的七叶树旁,高度让炽白的光散漫出薄纱一般的温柔,为还不甚繁盛的树冠覆一层柔光。阳瑾在树旁站立,一半身被柔辉,一半身融薄荫。有玉迎迎,且曜且隐。澜沧觉得,这是第一次看清阳瑾。而明明夜色浓郁,距离远远,连他眉眼也看不清楚。

吃烧烤当然是随性自在的,都是跟阳瑾吃,烧烤反而更合己意。半城喧嚣半城静,沉沉夜色,腾腾烟火,对面的人,正是想要共餐的人,这一时,少有的,澜沧心中毫无他念。

这一爿人间的灯火,把夜融出一片暖色。而与阳瑾对坐,酒杯送至鼻端唇边,抬眼间,入目是人世间被烟笼虚淡做背景,最清晰是被阳瑾置换出实质的“美人如玉”。杯中酒香烈,眼前人鲜活,需得慢慢消磨,才不枉这一世多出来的这一晚时光。

嚼着一口香嫩的肉块,品味着阳瑾这句话,澜沧没有立刻回应这对话。

邻座那句话来的似乎正及时,看着阳瑾眉眼,品着那两个稍显突出的两个字,霎时明白了,或许这句不速之话才是阳瑾想说的。

着实是不想,然而失控,唇角微微扬起时,只能低头掩饰。连睫毛也盖下来,努力去克制笑意。此时此刻夜色中,那个淡漠又不羁的阳瑾,竟是可爱的。

借着酒的热辣,压下笑意,待神情如常才抬头。厚密眼睫掀起,眸光沉定和正,望住眼前人,把温和礼貌的笑放出来。

“我家里没有人类。那个人类你看到时已经恢复的差不多,第二天就走了。”

略一思索,又特别加上一句——“也没有妖”。

把酒杯又斟满,突然想起家里说不定真的有一只活物。情不自禁的就来了个如实交代。

“嗯……说不定,会有一只黑猫。”

长臂伸过去,把人面前酒杯也斟满。再抬眼,笑意已经完全不见。这是句正经的回答。

“当然,只是说不定。它或许会去城南,也或许还会去林中。那林中好像有它特别重视的东西。我还没有去看过,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

一句话说完,刚把手收回来,邻座的不速之话又适时传来。

“人不是都说了只是救命紧急,第二天就走了么?当时情况那样,不带他家里要带哪去啊,万一真出了事,大家都麻烦不是。”

……希望阳瑾能听到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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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瑾的话,和邻座的话,都入了耳。然而,还都只在耳内徘徊,暂时进不去满满当当的心里。看似饮着酒,认真听着人说话,其实心思还停留在方才。

明明已经思想清楚,此时与阳瑾的关系,还没到凡事都有必要去解释明白,以免让人误会的程度。可听到邻座那句仿佛专门为自己解释的话语时,却下意识的希望阳瑾能听到。这“关系程度”生长的速度,比那施加了灵力的复苏树木还要快。超出了预期,似乎还失去了控制。而为什么要控制,控制什么,又成了一个琢磨不明的问题。

太多了,越来越多。在千年老妖的内心里,生生拉出一缕不安来。至于不安什么,则又探不明了。一环一环,仿佛没有尽头。

尽头暂时是看不到,但是起点非常明确,就在眼前。

看着人说着话的唇,方才在人唇边滑落的那颗酒液又在眼前浮现,与刚吃了肉柔柔润润又笑的弯弯的唇相合。这一刻,万千的“什么”又瞬间遁迹。识海无波,心也无觉,万万千千,只余了眼中这人被人间食味润红的唇,和唇上被夜灯映照的晶亮。

肉签落在桌上,轻轻的一声响。终于记起“礼貌”“唐突”“失礼”这些词时,大妖澜沧已经借着许多回人世间练出的脸皮,若无其事收回视线,还能好整以暇的再为两人倒酒,又挑出一串海带结。

一切都很完美。

而意外往往在完美时发生——这是澜沧游走人世学到的一个“定律”。

阳瑾突然靠近,看似平静如常的大妖澜沧,竟然毫无反应的就被人用手指点在眉心。到了阳瑾澜沧这个境界的妖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破绽一出,功亏一篑。

一时难以静心,懊恼的去生气阳瑾,这玉,竟然用色诱!又懊恼的气着自己,一把老刀,竟然被色诱!

生气归生气,到底还得压下,里子丢了,面子不能再丢。不动声色的攥了攥手掌,希望阳瑾只顾说话,注意不到这里。把“怎么就如此放松警惕了呢”也放进那一堆“不清楚、不明确”里,容后再理。

只是一瞬而过。

开了灵犀,把阳瑾送来的消息都收了。待闭了灵关,把这些信息先沉淀下来理一理。咬一口海带结,还没腾出唇舌讲话,邻座话语又传来。

“我们都不知道那人的情况,只有他最清楚,可不是灵丹妙药么。话说回来,你这么烦干嘛,你操心着你身边那娇俏小萝莉,还有空管他有没有带回家?哟……你俩怎么回事?”

这句话说到了后面,带着起哄的引子,音调反而更高些,由不得人不注意。邻座有些人转头去看,只有自己这一桌,一副谁都没有在听邻座说话的样子,吃东西、喝酒、说话。看似正常,其实最不正常。

“既然它是刚从城南回来,那不在我家可能就会去林子里,那等你一起去林子了。我隐隐觉得,林子里的东西跟我们要找的这个有点关系。”

本来轻松的一个约饭,生生被邻座不知道哪来的浑事搅和到如此尴尬,连千年老妖都觉得尴尬的尴尬。刀性刚直,片刻也不想忍受,哪怕对坐之人是想要同坐共赏的阳瑾,也不想再去想阳瑾有没有听到这句。想想方才看到的画面,阳瑾似乎因为那小花很担忧。自己本应了阳瑾要解决这事,现在正有时机,正好将这万千心绪放一放。

把签子丢在桌上,擦干净手,抬头望着阳瑾,出口的是问话,眼神则是清清楚楚的“跟我走”。

“我都看到了。我吃饱了,坐着难受,我们走走吧,这里也不宜谈论那些,边走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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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浓,烟火依旧。来就餐宵夜的人没有少,反而多起来,这也是人间的鲜活,引人留恋。

阳瑾去结账,澜沧又坐了一会儿,没有急着起身。看着他的背影,仿佛也有些留恋。

终于两人一起离开这一团炽热烟火,并肩而行。前路很长,在漆黑深夜里,在昏明路灯下,在薄稚绿茵里,刀达到了拉着阳瑾遛月光的小目标。心里有一些类似于修炼破境后的轻松澄澈和自在。

路边的矮枝不时扫过阳瑾发丝,小风轻盈,渡过来的是温柔,如同灯上月光。方才的那些你来我往,猜疑纠结,仿佛都被月光收去,化成云烟。再谈异象,明明是未知,明明是险恶,也仿佛闲聊。

“你的预感没错,不是吸灵阵。这也是我叫你一起去树林的原因。”

阳瑾的道行自然是高的,这件事本也是他提起的,然而这都不是澜沧要与他一同着手这件事的原因。

“虽然我们看到的类似吸灵阵的那个只是这力量的一小角,但是以我现在看到的程度,后面的力量倒也没有多么难以对付。只是要找出关键有一些费事。”

便是费些事,澜沧也不是做不到。只是,如果不是阳瑾相邀,澜沧本无意这些。毕竟,阳瑾是关切着方才在他识海里看到的那个小花,而初时以为与己有关的那个人类小青年,并不是澜沧要找的人。现在看来,澜沧已无十分的理由再去触这麻烦。

“当然,这只是目前我能探到的一些,后面还有,暂时不太清楚。”

只是…阳瑾。

那力量虽然不至于对付不了,澜沧却也没有小觑。以阳瑾的修为,对付起来自然也是不能十拿九稳。一起动了人家的阵脚,没道理要对上真正的危险,自己反而袖手。既然联手了,便要走到底。

阳瑾…。阳瑾开了口,澜沧起先没有拒绝,那现在既已插手,便不好半途而废。嗯……就是这样。

“黑猫是有些发现……”

目标是要去树林查看,一路上虽然闲走惬意,两人倒也未留恋。方才的尴尬让两人挑了个严肃正经的话题,让这本是有些期待的遛月光,开了个头便失去了原有的自在逸气,匆匆结束。薄薄的遗憾,如月边云,因着接下来的探查还是与阳瑾一起,被风一吹便也散了。

林中树木郁郁葱葱的恢复生机,安静的吸收着天地精华。月光下,树影婆娑,柔缓的铺开一方静谧。唯一的活泼,是一只黑猫的踪影,穿梭在林木间,并不隐蔽自己,仿佛故意引导着什么。

阳瑾自然也看到它,两人随着黑猫的踪迹行去。老松垂枝,随风飘摆,轻柔如爱人的抚触。一片杨叶飘来,交睫一瞬,澜沧眼前是那个人类青年血枯气尽的画面。颈间突然灼烫,如同炸裂。没有思考的余地,混沌已呼啸卷来。被卷噬的澜沧,来不及说完后面的两个字。

“阳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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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烫的感觉在记忆深处,千年来只有越来越浅淡,却在这一刻,如同最初。最初在炽火里,钢铁如水,金石融流。不知日月,不知年岁,一刻一刻,一岁一岁。无尽的灼热,无尽的捶打,这火烫是第一道记忆。

仿佛回到最初,周身俱是幽暗,却又身在此刻。此刻世界碎裂,最初的火烫把裂痕融开,幽暗化成一片一片,缓慢浮散,镶着火金的边。

一片一片幽暗越来越分散,越来越多的裂片,映出回忆的画面。千年的过往,散落在一片一片碎裂的世界里,渐渐飘远这一团火热。

金鼓喧嚣,呐喊如洪流,滚滚沸沸。或浮于上,或走于下,待脱身时,金色光芒里,欢呼齐天时,一领红绸覆裹,这一片记忆是畅快。

冻天冰地,雪山寒江,血都是暗乌如石。冷铁钝步,无声无悲,是一片无奈。

药香经年,寒热似感,沙场不再,日日熏暖。终是裹覆素肃,悲音绵绵,哀鼓声声。是一片断绝。

再闻梵唱,再沉静寂,香火沐身。时光如滞,不知岁月几何;日月如梭,难算春秋几度。饮足世间虔诚,饱食天地灵息,开一片清明。

玄衣墨发,眉轩目朗,如松如竹,如那黄金台上红绸加身时。长刀凝化,一粒珠嵌入魂窍。一片举目空茫,不知何去何从,裹着淡白火边,追随前行碎片,渐渐淡远。

火热被散开,灼烫渐渐消减,慢慢的温热,缓缓的冷却,走向灰烬。世界的金边逐渐黯淡,慢慢金红,缓缓暖黄,淡去浮烟。

再一片见两少年,玉树灵姿,抚刀笑谈,上古宝器,得来不易,且要爱重;随之再出一片,书房雅阁,刀安高架,看那青年挥毫,字字山风水行;又散一片幽暗,一烛如豆,两人窃语,行止轻捷,带刀重赴光明。

碎碎无穷,浮光掠影,看不清,捉不住,散去虚空。

最后的一片记忆世界在眼前飘过,人间烟火是背景,衬着笑语晏晏是阳瑾。最后一道声音的记忆还清晰,是脱口而出的“阳瑾”。

阳瑾。阳瑾仿佛一道符咒,闪着火光,吸附一些记忆碎片聚拢——答应了阳瑾一起去林子里找黑猫,答应阳瑾一起追查公寓附近的能量异动,阳瑾还没有请牛排,有一瓶酒还备着与阳瑾一起品尝,还想知道阳瑾为什么是妖不是灵……

忽然一瀑清泉,疑是银河落九天,熄灭正在燃烧的火。灼热褪去,识海清净。清泉带来凉风,一片一片记忆没有被燃尽,残残缺缺的,流风回雪。

神识探去清泉源头,繁复印结中心,一枚浮动着荧光的玉,形状模糊,不清楚,却又那么真切的存在。随着荧光的漫远,无数记忆碎片仿佛被召唤,慢慢停了飞散,如漫天晶光,被这不断展覆荧光包容,轻缓浮动。

金火淡白,连成一片,图景清晰,大山绵延,是昆仑。这一片世界,陌生却熟悉,新入识海,又似亘古相识。骤然间,所有碎片极速聚拢成团,白光炽烈,收尽天地。

阳瑾!

长发白衣,山间玉立,莫名的清楚,那是阳瑾。收尽天地的荧光正在收缩,却又因着收缩愈发炽烈,渐渐连阳瑾也吞噬。下意识的伸手去捉他手腕,不能让他走。

指尖触到温热,掌中握住实质,在灰飞烟灭半里用上了绝望的力气。一时间,那些被搁置的有关阳瑾的“不清楚”“不明白”,仿佛一瞬间全都缠缚而来。这一切“不清楚”“不明白”缠裹着的炽白,是一根清楚明白的“不能让他走”“就是他”。

只有这一缕神思清明,这一缕神思便是澜沧。炽白虚空里,长刀复现,挣脱这一团凌乱纷飞的碎片,直直上冲,以柄为刃,贯入玉心,形随心动,直至完全扣合。

启眸对上阳瑾双目,清泉柔波,映出澜沧身被炽白。清泉柔波,润开万山春菲;炽白荧荧散覆,暖催春花怒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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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阳瑾就好。只要是阳瑾,澜沧就可以放任本能,就可以卸去防备,就可以肆意索取。这一脉笃定不知从何而来,却是踏踏实实的烙印在灵识里,仿佛生而有之。

这一泉温润,缓缓流淌,无穷无尽。能抚去碎裂之痛,能收拢散灭之哀,能润和弃绝恸悲,能充盈经年寒寂。与根源一脉相合,与至初一本相承。根基里玉与石躁动又欣喜,血与铁激昂又蓬勃,正合这一汪清泉,取之调和,纳其衡稳。这一切,陌生又安心,融合又丰盈,终至新生般绽放升腾,回归般沉寂安稳。

茫白逐渐凝结,纯净如泉,炽烈如日,郁郁生机,勃勃新生。冷刀洗流泉,新灵汲日月,灵力丰沛,发而散播,倾进万山,浸透十方,与昆仑相融,与天地凝合。无限清明。

五感回归时,那炽热余威仍在。通身只觉火热难耐,连呼吸都艰难,一颗人心,发疯的跳,如同刚捕猎功成。启眸正对是阳瑾,一双目,清泉柔波,映出澜沧双目灼灼,正波动着煌煌贪欲。如梦方醒。

一汪柔波里泛着春意,如玉脸颊上润着艳色。思索未毕,言语未启,颈间空虚处,被人按进一股清凉。燥热瞬间平复,纷乱与迷茫都降落,慢慢沉入心底,一海平波,灵识安定。

魂珠碎裂时,神魂飞散时,最后一声喊的阳瑾。再清楚不过,阳瑾应了澜沧这不知来由的信任与托付。

修炼之人都懂,这其中的功与恩。然而此时,澜沧翻遍了心田,找不到一丝要对阳瑾说感谢的意念。并非不认这恩情,澜沧心中是有情绪涌动的,只是绝非感恩报恩此类。之前对于由阳瑾引发的莫名的不清楚不明白,又加一笔。

再看阳瑾,只觉这人已在自己领地里。抬手抚上颈间,有些怀疑是因为这玉落在自己魂窍的缘故。可又觉得这样占了人家宝物,又强行把人划进灵田,有些过于霸道。偏又无法抗拒。不得其解,且全归于神魂未稳吧。

经此一劫,纵然阳瑾玉在颈间,澜沧刀的性情却并未染得半分柔润,依旧是个且刚且直。心中感觉不对,动了动唇,终究是出不来一句言不由衷的感谢。然而,受此大恩,又确实不该没有只言片语。此时阳瑾玉明显在赶人,澜沧刀着实心中焦急。

眼见的阳瑾一副气大了的样子,一副不愿理人的样子,笃定不会是因为施助于己。不明所以,此时气氛又似乎不适合开口询问。魂灵浮浮荡荡,思绪纷纷乱乱,一柄大刀,一筹莫展,到底挑了句“大恩不言谢”先告辞。即便如此,出口这句,也依然是句真心话。

出了门,也出了阳瑾的护法结界。闭目一瞬,把灵识再探查一遍。灵力充沛,蓬勃饱满,是新生又似攀升。慢慢启眸,缓缓握紧手掌,心中只有“阳瑾”两个字。

灵识铺开,公寓如旧,只有……?

那是吃烧烤时在阳瑾识海里看到的小花。只是那一丝灵息,靡靡欲散。

阳瑾不是把她带走了么,怎么会这样?那个东西的力量又增强了么?

迈步近前,错门边,一株绵弱植株,顶着一朵未放花苞,已然有枯萎之象。

盯着这小花,阳瑾护她惶急的样子清晰浮在记忆顶端。往前一步,又停住——或许不该插手。再往前一步,还是停住——阳瑾已经在大刀的意识圈里了不是么,他还是要为着别的往外奔波。

站着未动,退与进在心里拉扯的起劲。到底还是阳瑾惶急神色压下澜沧心中莫名不悦占了上风,再加一直压在心头的对阳瑾神色的疑惑,终是反身回望。

深室里阳瑾,气恼未消,饱满艳色倒退去几分,换上了倦态,愈发玉白动人心魄。那疑惑里陡添了担心,想到这倦态是因为自己耗神耗力,猝不及防心底一阵揪疼。仿佛方才赶人的事不存在,擅自回到阳瑾身前,抚握人肩臂,人世妖道混迹千年的大刀,行动霸道,却想不好如何开口。

“那个小花……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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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阳瑾,被浓重的倦意包裹,从眼神到指尖,全无一丝往日精悍。可偏偏这层倦色下,包覆着的,又是一副饱满的生动。如同一场饱足午睡初醒,蕴足了精神与生机,还在糅合。

这状态有些奇怪,按说他该是倦怠虚弱。哪怕以他之力,不至虚弱,也不该有这一层几不可察的破关进益的底色。

疑惑归疑惑,对于阳瑾这样状态,澜沧是由心底里感到安心的。这安心与方才那心疼,同样突然陌生又自然熟常。澜沧决定先不理会这些,毕竟妖生漫长,如今阳瑾玉已在自己身上,澜沧有的是耐心等待这感觉的缘由自然而然的出现。只要阳瑾一直在身边,莫名的感觉越来越多,相信这根由自会浮现。

着意着眼前人,心思也都绕在这人身上,耳边灌进一句帮忙处理小花,澜沧并没有分出心思去理解这话。倒是被这人再次急着赶人的态度,又多加几分不悦。

思来想去,不过是喊他一句,之后自己魂都没了,还能把他怎样了不成!再往前想……难不成还是因为那个人类的问题?

固执的握住人手臂并没有松开,任人推着,还是注视着人放飞思索。反正他推不开。

思及此处,那心疼突然又冒头,直冲冲的顶到嗓子眼。抬起一只手,覆在人落在自己颈间的手背,没压住,一句话就这么擅自溜出来。

“魂珠碎了,什么人都没有了,我现在只感觉到玉。”

说完了,也动手了,觉得自己这言行举止比那些无法理清的思绪们更莫名其妙,活像个登徒子,合该阳瑾赶人。

闭关就显得十分必须。再待下去,或许会变一把疯刀。澜沧并没有过乱刀伤人的经历,也不打算有。更何况,对面是阳瑾。

手指都不受控制的,把掌下人手掌收拢。意识回复,又强做出一个若无其事的样子,松开一点。注视人的目光,却是丝毫未松。

“闭关三日。你等着我,我们一起去。”

转身过去,没有再回头。最后一眼画面,是倦色浓重阳瑾。

“你……一定不要自己去。”

一株更加萎败的花株挡住了路,顿住脚步,看住植株,眼前却是阳瑾那时的神情。既然阳瑾托付了,到底还是弯腰捡起来,给人关上门。

回到1509,关好门,落下结界,略一思索,指尖点在颈间玉上,沾一抹气息,按在结界上。

没有多余的花盆,去厨房找了个大号瓷盘,拿去阳台,从别的花盆里匀出些土,把这花栽了。略一探,确如阳瑾所说,没有了一丝灵息,只是如同阳台上这些花花草草一样,是最无忧的一种生命。不知天地会给它们多少滋养。

本是由着思路望一望天地,一月在天,惊觉月相已变,这才意识到竟已过去这么久。魂珠碎裂,本是要命的大劫,算一下,正是七日,思及阳瑾情态,疑惑又上心头。

然而到底还有要事,疑惑也要按下去。

拉上窗帘,回到内室。加一重结界。

闭关。



————此幕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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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世的诸多事,除了初化人形那几世,澜沧早已经不为所动。轮回一世世,人类都是如此生存,终生不过那几件。仅有的让澜沧有些兴趣的几件事里,年节的庆祝是其中之一。

以往都是依着身份参与组织活动,今年有些例外。收到公寓管理处的活动通知时,有些恍惚,记不清是公寓里头一回搞这些小小的庆祝活动,还是以往都未得澜沧关注。想一想最近捕捉阳瑾踪迹的难度,这小活动也被澜沧珍惜起来。

收拾好自己,下得楼去,管理室里已有不少“人”。逡巡在门口,未入内,先环顾了一圈,目的自是不用说。看到临窗一抹身影,才提步前往。一路上目不转睛,生怕一个闪神,浪费了这次机会。

破窗而入的明光,把高大身影投印在桌案,覆盖了一半写好的春联。垂目细看,笔法俊逸,蕴意端醇,不愧是玉妖。

时至今日,对阳瑾的性子也是有了几分了解,好生开了口,他一向是乐于助人。此刻见阳瑾已是搁了笔,未及思索人应不应,便率先开了口,防着这人再借故脱走。

“这联写的十分好。敢请墨宝,也为我写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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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之不得。”

嘴角掀起几不可查一点笑意,面上依旧做仔细观瞧的样子,心中暗暗叫好,他倒自己问起来。

心里那几分模糊,还要由他来确定。但阳瑾此人心窍多如筛子,澜沧纵然人世走千年,也得认了轻易迂回不过他去,何必白费功夫。

好整以暇放下手中春联,转脸去看人。故意迟了三分才开口,眼眸中已蕴满别样意思。切不管他认不认,领不领,先递过去一道“我都知道了”眼神。

“这比我挑来写的都好,日后定谢你。”

澜沧为刀,还是走刀性。单刀直入,管他模糊还是幻境,一经刀认,在劫难逃。

“玉佩自然是随身携带,正是要问恩人这后遗症呢,奈何总是捉不到你啊。”

脸侧几分,眸子倒侧的到位。定定盯着身侧这人,让唇边的笑意扩几分,又加进几分戏谑,特意把“恩人”二字咬的实。

再一把握住人手腕,略用了力,叫人明白意思。另拿了两副春联,也不去遮住这似是禁锢似是挽手的架势。澜沧又怕什么。

“走吧,去贴春联,还得请你看着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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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人手腕并没有放开,与人一起走出管理室,走过大厅,走进电梯。一路上有人的目光,也有妖的觑探,而澜沧只顾握着人不疾不徐的走,全然不加遮避。

可直至到了15层,出了电梯,开了门,拿了胶纸,开始贴春联,澜沧都没有去看一眼阳瑾的面孔,也没有回复人一句话。是刻意避着与人对视,是努力压制着心中依然汹涌的情绪。

而这压制与回避,在人贴在后背,覆上手背,校正了位置贴好春联上沿的一刻,终于破功。

没有立刻转身,手也保持着扬高的姿态没有放下,先是微微低头,缓慢悠长的调整了一下气息。一切就绪,澜沧慢慢放下手臂,慢慢回转身。下一刻,却毫无征兆的,对此刻对自己毫无防备的阳瑾下了手。

当然,也只是名副其实的只是下了手。一把握在人上臂,紧紧扣牢,把人扯进门内,欺身把人压在玄关墙壁上。

此刻的澜沧又是另一幅样子。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一双眸深深的望进眼前人眼眸,除非这人闭眼,否则就没有躲开的余地。而澜沧知道,阳瑾不会闭眼,那不是他的性子。就是要这个。

“你的方法很好,特别适合我的体质,我当然恢复的快。”

眼眸一瞬也不转离,让人看着自己慢慢的笑起来。

“只是,这后遗症有点大啊,意识里竟然留了一段我和你云雨缠绵的记忆……”

握着人手臂手指,故意的压着人骨肉揉捏,力道很轻,却又让人能清晰感知,充满了调戏的意味。

“而且,清晰异常,无法抹去。恩人,是你故意留得么?还是你不小心把自己的念想漏进去了,嗯?……”

还是刻意把恩人二字咬的重重,那笑里又多了几分暧昧,眼神却依旧蕴着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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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师是谁我不管,他要为谁负责也不关我事。但是你就是要负责,只有你动过我的神魂。”

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心里是满满的被拯救的感激,和浓浓的亲密到拥有的饱满;明明是想要拿出一切来感谢他,明明是想要倾尽一切来爱护他,怎么到出口了,反倒是一句一句刺出的刀。

到了此刻,势成骑虎,反而是澜沧自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却也不想就此放过他。

四目相对,互相凝视,互相怒目。

澜沧几乎宣泄了千年来所有的情绪。而阳瑾,那个冷静轻逸,何时何事都游刃有余的阳瑾,此时此刻,也是澜沧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到过的满腔都是情绪的阳瑾。

把气氛弄到这样,这些无法宣泄的怒气里,又加入了懊悔。明明是过新年,明明几次三番想要找他,明明是想要有机会与他更亲密,如今机会来了,反倒被自己弄成这样。千百年来,澜沧从来都没有如此刻这样,觉得自己是这样愚笨。

懊恼多了,反而泄气。气一旦泄了,势也散了。

缓缓松开握着人的手,手腕即将离开人皮肤时,“放开”、“失去”的念头陡然浮起,又下意识的骤然把人握紧。

哪那么容易放过他,那可不是刀性。刀一出鞘,必要有功。

不知道说什么,那就不说了;他不想承认,那就随他。至于到底是与不是,最直接的,再感受一遍就知道了。

念起刀落。

只是一念间,便把吻覆下。这人还在怒气中,因为喘息嘴唇还未来及闭合,正好。连舌尖也探入进入,寻找记忆中的感觉。

如此熟悉,谁还容他否认。

一吻确定。

缓缓离开人唇,再次浮起笑容,只是没有了嘲讽和调戏,只有直白的笃定。

“你不记得了?不记得就罢了,我记得。现在……更清晰了也更明确了。”

握着的手腕还不急着放开,必要让他听进每一个字。这才是刀性。

“你逃你躲随你高兴,反正你也躲不掉。”

再放开人手时,就逸气多了,还不忘给人揉揉被握的太狠的手腕。转身拿了春联,重新走到门口,回头朝人笑。笑的是笃定后的得意。

“来啊,无论怎样,先把春联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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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要逼他承认的,如今他一口承认了,反倒像一湖水骤然退去。水落石出,看的清楚自己是如何逼他,便又觉得如此对待恩人,很是不该。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就失了分寸,大约还是心魂尚未恢复完好吧。

转身前笑的轻松,自责已经在心中疯狂生长。背身前行的澜沧,面上笑容早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一贯的沉肃,加上几分懊恼。几步路之间,各种情绪缠绕蔓延。都道“快刀斩乱麻”,可是任这思绪乱成麻团,竟是一丝也不舍得斩断。

说的大方,人家认不认都无所谓,又哪里真的能无所谓。如果说记忆里,明确的是阳瑾,可到底怎么就亲密起来了,其实还是模糊的。缭绕在心里的,明明不是要“以身相许去还恩情”的意念,这与他说的明显不是一个意思。没有得出事情的原貌,还是有几分不满足。

如此贪心,妖修难继。可,如此执念未破,又如何修炼?

自然是不能让阳瑾的辛苦白费,那就只有逼问他,让自己早点搞明白当日之事,灭了这心魔。

忽然又不懊悔了。不但不懊悔,还因为觉得理直了而气壮起来。

然而依旧是不知道如何转圜话题,不知道怎样缓和气氛,干脆直接跳到了另外的事情上,仿佛把人惹恼的不是自己。

感谢人类新年,感谢阳瑾写的春联。

“过来啊,看看高低,帮忙帮到底啊——”

本以为给人留够了时间,看着阳瑾恢复惯常的云淡风轻,眼底却掩不住来不及退去的一丝近乎悲伤的失落时,到底还是没有压住浓浓的心疼。如果那块玉先算作心的话。

在人走出来擦肩而过时,顿住手上的动作,刻意挡住路。注视人的双眸中,让人清晰的看到满满的认真。

“那玉可时刻在我心窝里灵根里发光发热,你要我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觉得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这句不是问句,也没有必要等人回答。今天本已经仗着道行高逼人太甚,此刻被心疼拦着,说完便转过身。给人留一个空间,可以不用顾及会被自己看到何种表情,安心的释放情绪。

故意的放慢动作,把春联的胶纸按压牢固。估算着以阳瑾的本事已经把情绪收拾好的时间,慢慢回转身。眼中的刀气、攻击的戾气、释放殆尽的怒气,全都换成毫不掩饰的心疼柔和和歉意,注视着眼前人,轻轻开口。

“至于以身相许……”

“阳瑾大先生,原来在这里!求副春联啊!——”

营造氛围澜沧本不拿手,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话只说出口半句。神魂还不稳的澜沧,怒意一起,控制不力,霎时眸中刀气再聚,满蕴着杀气。

仗着过年,小妖们这是都放开了胆子了。这怒气杀气当然不是对阳瑾的,只好硬生生半转身,错开与阳瑾的对视。

“求什么春联,要不要大刀帮你涂红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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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小妖的“插足”,到底是又让阳瑾溜了。大过年的,又不能真的开杀戒涂红纸。谁叫澜沧本是个不大过年的也不会乱开杀戒的妖呢。这气只好憋回去,在自己心肝脾肺里继续怄。

因为颈间灵玉的连接,其实澜沧对于阳瑾的行踪多少是有感知的。然而,他故意躲的这么明显,澜沧又不想逼他,只好给他空间给他时间慢慢来。

可什么都有个限度。总不能让他躲着过年去。

这次的对话是个重大进展,他算是承认了动过自己的记忆。但是他那怒气与别扭,较之被他推出门那天,倒是没有一丝进展。

现在记忆还是连不起来,有些大片的东西依然不见踪影。直觉是导致阳瑾这种态度的最关键的部分,这让自己又不敢进一步紧逼。澜沧并不想逼走阳瑾。

剪刀在手中游走,一张红纸,正在被剪出曲曲弯弯的线条,暂时看不出个样子。夜幕渐渐沉重,澜沧的心情却渐渐浮躁。

颈间玉的连接在南城,那地方是个什么境况,澜沧自然是知道的。阳瑾以前那些过往,又在脑海乱飘,加个刀镶玉的专属风,吹的愈发惊涛骇浪。手一紧,一根线条剪过了头,废了。

站起身,端起桌上已经放凉了的茶,澜沧走到窗前,想透透气,想让夜寒把这风浪冻住。

阳台花架上,已经彻底成了一株人世间小花的那株绿植,经临冬日,到底没有留下来。垂在花盆边上,已经枯成了焦黄,相合着人间的冬。

抬手开窗,不自觉的望去南城。生气,谁设计的公寓,阳台为什么要朝南!

窗一开,人间的冬风,毫不客气的卷去了枯株,卷着冬日落叶乱乱的往南飞。正心烦的澜沧起手就是个“灰飞烟灭”,眼前清净了,枯株落叶都入了轮回。

想着往日那些流言蜚语里的阳瑾,心里可一点没清净。浮躁愈盛,甚至烦起来,连冷茶寒风也奈何不了。

留在厅里几上的手机震动一下,澜沧几乎是立刻就转身回去。因为最近阳瑾只用信息联系,人是捉不住,这信息的震动声倒是混了个透熟。仿佛只要手机一震,就是阳瑾。

看到屏显名字时,澜沧已经忘了什么烦躁浮躁,心中如一湖静水展开,且远且静。又如当日灵识散开,又被阳瑾收拢,轻逸舒柔,是命魂本色。

“好。”

回复了一个字,给人一个明确的意向。快速收拾一下自己,同时调息,稳定心神。明显的修为突进,应该是因为这一次“死而复生”,也或许是颈间阳瑾玉上的灵力加成。无论如何,现已化入自己灵力,只是控制自如还需一点时间。近来不同千年刀性的情绪频繁起伏,也许也是因为这样。

定位很快传过来。

难得阳瑾出现,又要见面,澜沧自然是毫不迟疑。至于那个东西,不重要。

夜幕完全盖下来,星月不在妖界,一股刀气循着定位而去。

落地远远望见阳瑾,白衣长身,挺立在黑峻峻密林上方。玉质饱润,无光无辉自荧莹,如仙落昆仑。莹白玉光,自他掌结花印漫出,渐远渐浓。吞没林木,遮蔽天地,渐而连光起处阳瑾也吞噬。

“阳瑾!”

不能让他走!

一时仿佛心遭重击,沉沉震荡后,是灵识尽散的空洞。只有这一缕神思清明,只有一个画面清晰——炽白虚空里,长刀复现,挣脱一团凌乱纷飞的碎片,直直上冲,以柄为刃,贯入玉心,形随心动,直至完全扣合……

阳瑾那日的疲态,阳瑾后来的怒意;阳瑾那日的润和神态,澜沧后来的修为突进;还有,阳瑾近日的疏远躲避……一瞬间仿佛找到那根线,把所有的疑惑串起来,无比清晰,一切洞明。

把这一声呼唤堵在喉间。

“阳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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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沧已无法再出声,所有的话语,仿佛被那一场相融的灼热烧烫了,在这幅铸刀皮囊里,慢慢融化,慢慢沸腾,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带着玉泉清甜,带着灵魄相聚的温暖,把所有关窍都封堵。

澜沧看见阳瑾,结界圆满,看见阳瑾,唇舌轻动。然而,看到这一切,无法与意识连接,也接受不到他的声音。所有的一切只有那一声来自渺远的呼唤。

那一声“阿澜”,如同飓风,在灵识里肆虐,地动山摇,催生昆仑遍地生机;携裹着灵魄相融圆满的温度,吹绽漫山春意。

澜沧看见阳瑾,满眼蕴着温柔的催促。意识里却只是阳瑾,双目柔波,惊异后包容,接纳后温柔。

好像又回到那一刻,最深层的灵识控制身体,抬手握住身侧阳瑾的手腕,澜沧已无法判断紧握的力道。

“一起过年”的字眼落下来,或许柔缓的语气与此刻灵识里波澜步调一致,打通了连接,放出来清明,把肆意汹涌的灵识接管。

可是,紧握的手却没有放松分毫。

探了一下结界,阳瑾的功力大增,澜沧现在已经明白。转脸面向结界深处,不再面对阳瑾,唇角显出一些笑来。能助益阳瑾,也算稍稍安慰一下满心疼惜。

位置已经探明,结界非常完美,没有顾忌,没有疑虑。绝好的机会,来试炼一下“复生”后异常强劲的灵息。

起手灵力汹涌,沉厚且绵长,仿佛无穷无尽。凝气成刀,与往日刀灵凌冽炫炽不同,此时荧光润和,泽蕴丰沛,而劲力难测。杀伐间,刀意轻灵,仿佛昆仑在握,江河依托,再无阻滞,再无禁忌。

阳瑾定的好时机,正逢那东西闭关。正逢无月无阴夜,澜沧刀气至纯,此刻正是威力无两。“速战速决”,“一击致命”,完成阳瑾的“要求”,也不过弹指间。

尘埃落定时,烟花尚未起。

密林里有灵者,得了澜沧传令,善后的工作不需两人亲自动手。因着阳瑾现在的道行,澜沧现在的灵力,让这次的战场境况,完全在掌握之中。

而对于澜沧来说,今天的正事,是掌握之中的这位终于露面的尚未掌握的大妖。如同那日刀贯玉,不容躲避,不容抗拒。就是不能让他走!

等待阳瑾收结界,四方安寂,方才那种狂放的刀意被灵识重新捕获。这进益尚未探到底,幸而有颈间那一缕清泉温凉,是方才那种无所顾忌的警醒。

抬手抚上颈间,不知道多久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竟然有些陌生。转首望向身侧敛息的阳瑾,沉静更盛以往,如那日所见亘古昆仑。

昆仑浩大,震动心魂;昆仑沉静,安容灵魄。

握着人手腕的指掌,又快又轻的收紧,仿佛跳动。只一息,便引着人手抚到颈间隐玉上。灵玉连同两方,阳瑾灵力尚未收尽,引的那玉灵动起来。

正是自己所要的起势。

抬起手握住阳瑾一侧肩臂,又仗着道行限制他的动作。因为在灵魄上划出一条路,着实有些惨烈,自己还拿不准他会不会反对抗拒。

收拢手掌,把阳瑾手掌包裹住,再一起包裹住温热灵玉。没有说明,没有解释,只是移动叠握手掌,引着玉,从颈间,在灵魄上,划一条去往心间的路。

反正有阳瑾在,不用担心什么闪失,毕竟消散都能聚合。并非不珍惜阳瑾的救护之力,只是那一息震动,仿佛灵识在召唤,这里,才是安放灵玉的位置。

大功告成,眨一眨一直注视着那汪柔波清泉的眼眸,带着一些满意的笑,向阳瑾说出今晚他能听到的第一句话。

“辞旧迎新。”

第二句。

“烟花要起了,走吧,我们该回家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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