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阁

承平元年春，郭氏必筠册夫人，居清秋阁。
承平二年春，郭氏必筠晋才人。
承平元年秋，郭氏必筠诞皇长女赵玉阳。承平元年冬，晋婕妤，迁昭阳殿。

====== 承平元年 夏======

【清晨时候采摘的栀子，将它们用露水浸过，指端留有余香。杨万里的诗句里，曾言过此花的品性，馥香万里，形容可堆雪，盛夏能得此花，不惧炎热。言是因心静自然凉，而阿贞呢。】

【生在数九寒天里，生辰在冬时节，府中只有阿贞记得最清楚，而每逢夏时，总喜欢说道，若这天再热一些，便融化成雪水要她再也寻不到。那时候，她还小，居然就信了。】

【阿贞生在秋日，若想她生在夏日的话，还是秋与冬有那么一些相近就好。描绘着荷叶的风屏那端，抱夏正准备着沐浴事宜，待水被风吹得清凉些，就将这些花撒进去。】

【抱着瓷翁里浸着的花，坐在苇编织成的蒲团上，在窗下，探出手，轻轻拨弄了旁侧的那筝弦，几音活泼，几音沉。】

[四月转瞬即过，到了五月时，灼目的日光伴着扰人的蝉鸣便接踵而至，仿佛一夜之间在宫墙内扎了根，日日挥之不去。初三这天清晨，莲玉一大早拣了艾草和菖蒲出来，取红绳绑作一捆，斜插在门楣上，路过时依稀能闻到艾叶散发出的苦味，这气味虽然寡淡，却又深刻地钻入腹腔之内，连带着口中也微微泛起了苦。]

[便想起年幼的时候，厌苦喜甜，五味之中这两种口感，每每尝到便会无限地放大，数年来皆是如此。然则口有蜜者腹怀剑，与其受甘言阴陷，倒不如品苦意醒脑，过两日便是端阳节，屈原传读得烂熟，如此更互有印证。]

[一路行至清秋阁附近，“铮铮”两声弦音断了思绪，驻足静听了片刻，忽而绕至窗下，手一推将窗子给捅了开，唇角抹开一丝笑意]

阿姊好兴致

[目光一滚，转至她手中瓷瓮，探过头细瞧了瞧，抿唇又是一笑，伸手自莲玉手里拿过那一小篮兰草，隔着窗子递给她]

原来你已备好了，我算是白拿了

【总想静谧里生些音调，拨着的调儿是阳春与白雪里的几个音调，交错往复的变在手下，顿而再行交织。阳春言的是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白雪言的是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而阳春与白雪，可否与共。】

【指端浸在花香馥郁的水露里，略和了一下水，手从水中抬起，指尖的水滴，一滴一滴的再回到水中。有的滴在花蕊上，有的撒在花瓣间，晶莹剔透的对着窗下的那些天光。】

【阿贞的脾性应是陛下喜欢的，春风娇俏肆意的自在，有她在陛下他的身侧，心也算是能宽的。大约这几月，见过不少人与事，心意只为白雪故，除了向夫人，不着人情分毫在身，专心专意的服待在太后娘娘身畔。】

【不想见天光，便使风窗低，指端的水露依稀干却，窗上蓦然一动，另一端正拨动琴调的手乱掉一个音。捂住胸口，略叹一口气，眼风微转】阿贞你唬得阿姊心都快跳出来了。

【起身将兰草接了过来，嗅着清香，其上花茎挺拔，不过兰花喜阴生，这种骄阳艳丽的天，想来她也算废了一番功夫得来。将瓷翁端起，招手要她进来】窗下是进不来的，还不进门来要阿姊好好看看你【将一瓮栀子直接塞在她的怀中】寻思见不着你影，特是以花思人，这花你喜欢不喜欢【将兰草抱在怀里，折身要抱夏端来一碗汤水】你素来是知道我的喜好，阿姊谢过你了【端过汤碗，拿起调羹来盛上半勺，喂她嘴里】尝尝这是什么

[窗里露出张白玉似的面庞，神态有变，弦音微乱，想来令她色变当真不易，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成就感，拈着帕子掩住嫣然生笑的唇，眼波流转，轻飘飘与她递了个眼神]

惊了美人，当真是罪过

[转身甫一进门，怀里便被塞了个满，含笑同坐于琴前，瓷瓮端放在膝头，低首细细端详，见瓮中沥净的栀子层层堆叠在一起，日色映上去几乎透明，夹起一瓣在指间，经风时微微颤动，犹如晴天时飘落的雪。]

[宁向枝头随风去，不肯轻许坠尘泥。]

这花这样好，谁又能不喜欢呢

[道是以花思人，其实这花与必筠更合衬些。我将花复放回瓮内，拭净指尖沾染的水珠，转过头就着递来的调羹抿了半口，仅这半口，便知是陈艾水里加了菖蒲，许是没放红糖，所以半丝儿甜味也没，冲人的苦意顺着舌尖一线滑入腹内，须臾后化为一蓬清凉。]

水还温着，若是凉了更苦些

[伸手接过瓷碗，碗壁尚留余温，小口小口地喝了小半刻，青纹白盏便见了底儿，连带着年年纠结往复的暑气也去了一半。缓缓撂下小碗，侧头冲她一笑]

阿姊用了没有？

【故意没向这清暑气的凉茶里撒糖沫，碧青色叶子里煎出来的滋味苦，可是唯独不要甜味，才能让那丝丝清凉沁入心脾。怜爱她远远的来，这厢她饮着，早也不理那琴弦，拾起用习惯的绢扇来，凑近她耳畔轻轻的为她扇着风】苦中自有苦中意，喝完就好。【倒是只煎了一碗茶，点首】阿姊刚饮过，现在味道如何？

【回眸看着身后的窗外，珍惜的轻轻的抚着兰草，说着话，还是伸着袖不急不慢的为她添着风】兰草叶不香，惟花香，其香不同于别花之香，调气中和，且明目，你是知我眼睛不好。【栀子色素洁，其香显，兰君子色雅，其香异。】

【听得抱夏道水已然温和，要她与抱雪一起将兰草与那栀子露撒些入浴桶。朝着那屏风处看去，拿过她手中的盏，搁在琴案旁。携着那白皙的腕同去看，绕过那淡碧色的风屏，看到花在水中浸过】阿贞，来

【花香遇水而化开，淡而相融，兰草色与栀子白，赏心悦目。】今日要画一幅观音娘娘像，必是焚香祷告沐浴。【双手转而交握，舒心为笑，画图时候心归肃净，然而她在，心气也会宁和有绪。】既然你在，就陪阿姊一起吧。

[扇风飘来，夹了淡淡的清香，一时分不清是她身上沾染的熏香，还是自己携来的兰草香，伸手扣住她摇扇的细腕，手指与扇柄上垂下的浅碧流苏纠缠在一起，绕着转了两圈，愈发拆解不开。虽见她颔首，却也闹不清是不是拿话来哄，眼风斜斜扫过，眉尖蹙起]

甚苦

[饮茶时面不改色，苦意却唯我自知，拈了颗梅子放入口中，甘甜生津，比往常用着更盛几分，酸气被方才那苦味一冲已不剩多少，也算是苦尽甘来。帕子展开，缓缓拭净指尖上沾染的汁水，闻言又是一笑。必筠自幼，万事看在眼中，虽不言不语，但人皆不留心时，却已留在心里。]

[眼不明，心却明，便是极聪明的。]

[起身绕过屏风，手浸在水中滑过一周，取出时不期然捞上一朵仍未泡散的栀子花，瞧了瞧又丢回桶中，一抬眸便正对上她的目光，如此含笑点了点头。想她以前做事多喜亲力亲为，如今虽居宫中，只要不违宫礼，便仍循旧习，对繁复庞杂之事，也不肯略下一环，的确令人佩服]

诚于心，诚于事，难怪太后娘娘喜欢阿姊

[既要沐浴，便将面上的妆用水洗净了，秀眉转淡，犹如水色泼墨，身上披了件天青色的素纱外袍，随着脚步上下浮起，如蝴蝶振翅，露出一双赤足与无瑕的小腿，发丝打散开来，纷纷扬扬，散落在肩头。]

【梅子在碟中堆着，送来的时候，色泽诱人，可只摆在那里而已，待几日后再换上新果。未曾动意尝过酸甜，听得“甚苦”二字，转眸见含贞终究是找梅子解苦味，并袖温和的看着她，五味入她嘴中都是有滋有味。旧事年久，以后宫墙外遥远，好与不好都是一味淡。】

【宫中以大郭氏，小郭氏，称呼姐妹二人，宠字不衰。常在太后身侧服待，自有其中意，在陛下身边待奉的时候，亦明白大多时候是太后娘娘的属意，平衡之中，雨露之内。唯贞儿这样五味俱全的女子，才可真实的立在他身边。】【要平淡走一辈子，用最长岁月换一词没有相字的“守”，其中所费心机，比明里争宠更曲折，这就是必筠自己布的路。】

【解开腰间槿花绣侧的衣带，夏时着的薄衫容易褪却，屏下一派芳香，她在净面时候，便浸身浴桶中，花瓣在水中半起半落各自翩跹。笑着见她落身在水中央，天青色的纱拂过群芳，自是国色天香，身后宽下衣来，手心正撩起半捧水浇在贞儿肩头】待会儿，阿姊为你重描妆容。【素净水中依旧，多的花依旧为花形，将花朵拢在手中，缓缓的为她拭着面，水香幽幽】时在阿姊眼中一日一日极快，转眼已是入夏。

【从前见她襁褓里的可爱模样，再到学步后渐渐成长，忧母亲忌惮，不得事事近她前，如今见她已然亭亭姿态，聪慧娇俏女儿家，事事都有了自己主张。恰恰眼下，她愿意来，便是最好的时候，指端触过那双娥眉点了点】不许逃了，要为阿姊磨墨。

[掬了一捧水淋在脸上，水珠顺着眉际一路下溜，停在下颌尖儿滚了两滚，啪嗒落回浴桶之中。鼻端隐有清香传来，斜睨了眼去瞧，见一朵白兰斜斜插在架上瓶中，花开正盛，想前几日才摘了桃花摆在屋里，如今已能换了新样式，花谢花开，时日果然过的快。闭了眼抵在浴桶边儿上，浑身被泛起的热气一蒸，面上不自觉就带出几分懒怠来]

也没什么不好，总比一日熬过一日来得强

[宫里的岁月多难熬至今未知，私心里想着永远都别有那一日，然而荣枯盛衰乃常理，沟坎颠簸大抵总是免不了。睁开眼不再去想，出浴穿衣，缓步走回妆台旁，长发尽数拢在一侧肩肘。一手捏了石黛，一手持清水，洒几滴水落在黛砚里，手腕轻慢平磨，调过后取笔递去]

轮到阿姊了，若是画丑了我可不依

【芙蓉面颊出水来，水珠跃跃雪肤间，柔眸见她姿态婀娜随性，莞尔笑她在自己身畔慵懒神态，在水一端浸在清清水色里，指端动了浮游的花瓣，移移送送，在水光荡漾里沉浮。】

【姐妹能共处亲昵，却是在这狭窄的宫墙里，我看得懂陛下的心意与她是不同的，而贞儿她从小的光彩夺目，从也不会刺痛我的眼睛。家中往事，着实一根刺扎实在心，逆道而行，终不得拖她手臂相亲太久。】

【太后娘娘护着太子之心，可是深谙在心的，即便以后能有陛下的孩子，该有不该有，或许我情愿舍下，只为能要太后信于我。侧首拾衣，望着袖口的绣纹发了怔，神色渐变淡，心中有多浓的情绪，化出形便会愈发淡。】

【言及那由宫外带进宫内的感情，我要的就是能站在他可以看得见我的位置，而无关乎他的心能有我半分。余下的所有念想只愿妹妹贞儿能有她自己的路，就算日后会因我如今的决心反目，那我恒守的便是现在的初心。】

【屏风相隔朦胧，瓶中花开不如贞儿一颦一笑，挪步动了裙带，袖风滑过了她的容颜，手中执着细毫笔，细致的为她描画那双娥眉，待她明眸睁开，灿若天河里的星子，添下一笔墨色在她唇角，柔笑】

不依又如何。

【余下时光总也觉得弥足珍贵，找了画观音像的借口，留下她许久。夜色归寂，窗下对着琴弦默了许久，待指端拨了一串清水吟吟的调，念声：淡泊如水，其容归己。】

[对镜描眉，两人的面庞同时出现在镜面中，我有时会想，明明是嫡亲的姐妹，为何长相却并不相似，家中人都道大小姐肖似已故的大夫人，不提长相，单论神情脾性便已极为想象，也难怪娘亲始终与她亲近不得]

那我便将你的眉也描的跟我这儿一样

[弯唇浅笑，在镜中对她轻轻眨眼。而后静坐一旁，观她作画，待得香炉内最后一线乌青烟气散尽时方回了沉香阁去]

========结=======

======承平二年 伏夏====

【三伏已入，天气闷热能忍，产期愈近不便在宫中行走，尊太后娘娘旨意在寝殿安心待产。那时日将至，而心不得安，夜夜不能安眠，腹里孩儿生得活泼，时常得见胎动于腹上，万万不可是个皇子。】

【含贞得陛下宠越深，便不若元年时候能多来探望，她不来自然是不会去请的，若我有一分故意，当真该是要日日都会打发人去沉香阁。郭氏女在太后娘娘身边，独有必筠就够了，荣衰乃一时，非一世。】

【这风这浪，总是悄无声息的在酝酿，回回经过陛下身边，且是与那年春时夜答应他的相悖，端庄二字烙在了魂灵里，成就了在他眼前的愿望，输尽了心中对他从来就有的真情。】

【夜色降临，双眼戚戚的对着这天光游闪的天幕，那沉闷了许久的夏，终究酝酿出了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风雨，抱夏去合窗，那窗居然被大风生生的拉扯，见她发被吹得凌乱才勉强合上窗来。】

【怀胎十月，儿在娘的身体内，娘的心情却是复杂。手心贴在高耸腹上的衣料，恰闻外有一声惊雷生生的炸开来，轰鸣震于耳而不绝。另手撑住旁侧的七弦琴，五指握住几根瑟，发出乱音和着窗纸上透过的电光，急且急。】

抱夏，我快要生了。

【言于宫女听，方是出声，裙下已然湿个透，天气闷热而足下感觉冰凉彻底，晕厥在了琴案旁侧，是夜，暴雨倾盆时候，清秋阁内亦无宁，消息传出后，太医，稳婆赶来时候，皆言为难产。】

【为草药熏醒，剧痛从腹上直逼灵台之上，汗若水流般不断的从身体中蒸腾而出，天上来的电光若雪，将室内烛火衬得昏黄无比，手心抓紧被褥，唇将咬紧的方帕松却。听得抱雪的哭泣声音，若是今夜这条命熬不过去，生死一线上，手松开来探出那重重的软帐】

万万要保住我孩儿的性命

[深夜寂静，漆黑的晚空上既没有月色也不见星子，白日里天沉闷的没有一丝风，草木枝节全不摇摆，到了夜间却忽然起了波澜，清秋阁的消息传来时大雨初初落下，莲蓉合窗没合上，书案前的宣纸被大风一扯，纷纷扬扬乱飞在半空。]

[系紧披风的丝绦，直到出门时神情仍是镇定的，门外大雨如注，风刮得又急又猛，伞几乎擎不住，不消片刻便有雨滴从衣领中飞入，凉沁沁的一直渗到心里。身在风中被吹得摇摆不定，莲玉莲蓉两人一左一右扶着自己，抬头去望，见宫道两侧燃着灯火，粼粼连成一线，清秋阁却始终影影绰绰看不清楚，这条路似乎长的没有尽头。]

[蓦地一道电光，穿过漆黑如墨的天色，犹如一把匕首直插而下，噼啪击在半空。猛得停了脚步，半边脸被照的雪亮，身子颤抖，神情恍惚，前日里那些羡慕与妒意忽而一扫而空，徒留下恐惧与惶急。闻听莲玉在耳边询问，我握紧了冰凉的手，摇摇头，缓缓吐出一口气]

快些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到了清秋阁，脚底绣鞋已湿透，一踩便是一汪水。甫一跨过门槛，便看见哭红了眼的抱雪正迎出来，殿内被灯火晃得犹如白昼，将她面上的神情照得清清楚楚。我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擦了两下面上残留的雨水，径自来到内室前，一双手搭在门上，整个人贴的极近]

阿姊，阿贞来了

【四肢百骸里在剧烈疼痛中消磨，两眼抽空的看着帐顶绣的半幅荷塘，那里的莲开得好，莲蓬里面满满的莲子。他们说胎位不正不可顺产，他们说胎儿若是迟了出来，会因窒息而不得存活，他们要我用力再用力。】

【汗水在面庞里积进眼窝里，身上怀的是宫里的头一胎，连含贞的心意我都能感知的到，何况后宫众人的心。并不能透彻太后娘娘的心意，万一真的诞下了皇子，该是如何是好，而陛下他可是会珍惜我的孩子。】

【百转千回的忧愁灌于顶，一丝一缕化为了那韧线绞在了心口。是啊，作为一个女人，怀着孩子该是一件极幸福的事。作为一个妃嫔，能有孕，能熬到孩儿出生的那刻也极是艰辛。呼吸总是不甘的，我的孩儿是要平安来到世上。】

【眼泪和着汗水在眼角流下，再是忍耐不得，那阵剧痛要声音颤抖的喊了出来，恰是在一道惊雷后依稀听见了含贞的声音，她到底还是来了。我没有想着等陛下前来，但是若含贞她不来，这才是最痛的，手心拽进了帐幔，哽咽住嗓子泣出】

阿贞....阿贞，我，我没事

【稳婆的手里都是鲜血，猩红温热的液体不断的在腿间流溢，既是能感到稳婆身若糠筛在抖，凶险至于此，撕心裂肺的痛苦里，声音复是平日的那声调，重复的呢喃】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或者我要与阿贞死别了，脸侧枕过去，大力的拉扯下帐，眼睛直直的望向门上似有若无的影，却是那样急急的看过去，多想看一看我的阿妹。听见门外暴雨砸在人间的声音，惨白的脸色静默过，咬紧牙关死死的撑住，将最后的气力全用在最后一搏。】

【神智都已经模糊，完全浸泡在血的味道里，听见了一声啼哭，才肯将眼眸合拢，而血依旧是止不住，灯火里，人影变得淡了。我想回到家里那偏僻的小园子里，点起所有的灯火，只是等着阿贞过来跟我团聚。】

[心里头焦急，却也不敢就此推门而入，生怕扰了必筠生产。香笼里的烟早就灭了，徒留一掊残烬，宽袍广袖下的一双手紧紧攥住，劲力透过肌肤一点点渗入骨髓，忧心到极处，却偏生要比往常更沉静]

阿姊，你别怕，我在这儿陪着你

[必筠的声音似带了哭腔，是这么多年也不曾听过的。按捺不住，于门前来回踱步，痛呼声自门缝里溜出，飘飘荡荡萦绕在耳畔，浸湿的披风直塌塌压在身上，明明是在盛夏时节，寒意却凝固在周身。颈间的长命锁沉甸甸地坠着，如同烙印一般刻在心口，冰凉的银链牵绕纠缠，似乎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道一点点拉紧，紧得让人窒息。烦闷之下，抬起手去解牢牢系紧的丝绦，手在颤抖，越发拆解不开，莲蓉上前帮忙，被我一把挥开。]

[狠狠往下一扯，丝绦“嘣”得断成两截，葱白的指上登时留下一道红痕，一声婴孩啼哭恰于此时响起，夹杂了几声低低的惊呼。脚步骤停，眼前便是一黑，恍惚中似被人从旁扶住，闭着眼稳了数息，转身入了内室。]

[房门推开时，血腥气扑面而来，直冲得自己往后退了半步，眉端凝起，屏息走到床侧，稳婆与太医高低不等的声音隐约响起，如被掩在滚滚闷雷中，无论如何也听不真切。眼里只剩闭目不醒的必筠，我试着唤了几声，却不见她回应，陡然间便有些惊怕，开口时声音不大，但比往常要尖利上几分]

她这是怎么了？

[视线不敢离她，生怕错神时生出什么事端。片刻寂静后，只听得太医在说话，依稀辨得“血止”“力竭”“昏睡”几字，想来是命已无忧。神魂忽而归窍，这才想起去看看孩子，必筠生的是个公主，自己衣衫沾湿了，自然不敢去抱她，刚出生的孩子眉目还没舒展开，眼也未睁，被红绸包裹着递到自己眼前。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几眼，一颗心似被什么触动，缓缓露出一个由衷的笑来。]

【呼吸微弱，眼里能看到的都是黑暗，那是我在人世的每一个夜，若是没有灯火，我便真的犹如盲人般目不能视。那年我将要跌倒，记得是陛下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贪他手中的温度，一点也没有。】

【我知道一旦我起了对感情的贪心，就会一步步疯魔的堕入黯淡，结局只会离陛下越来越远。我有我为人的骄傲，只想是自己变得好起来，他就算对我有所顾虑，那我也是在他的心上。】

【自我有孕以来，算尽前后的干系，终究将阿贞从自己身边的局势里振出，她不可以随着我，她的性格我比谁都懂。而姐妹关系潜移默化，她应若后宫其他人一样，多是看到我从太后那里得的好。】

【躯体单薄，带着的心窍，一路却沉甸甸，而今的局势，是刺激郭府是最好不过，从也没想过从母家拿到什么，可是连带着将含贞也牵扯其中，这是我的愧疚。自我安慰，她假以时日是能亲自朝前而去。】

【精疲力尽的在思绪里，眉心深结在一处，呼吸轻浅如游丝，双目缓缓的睁开来，唯独看见了阿贞，凝望她许久，她就站在那里，话也没有一句能叙。视线移在红色的襁褓上，微怔，抱夏很是清明的凑近，言是位公主。周遭道着贺喜，阿贞身后的烛火，看在眼里是昏暗。】

【眉头适才能轻轻的松解，能诞下女儿，在太后面前，便无碍于太子的地位，从此更该安静的守着自己的路。那暗藏许久的情愫全部都给了这孩子，她是我对陛下所有的念想。襁褓便安放在身畔，不顾虚弱要抱夏抱雪下去，并未要阿贞坐到身前，室内一时静谧无声，雨水的声音很是清晰。】

【经历了生死大劫，心里更明白阿贞对我的意义，现在我想跟她亲近，流着眼泪唤阿贞，阿姊希望你以后好好的，不要怪阿姊不顾你的处境，原谅阿姊心里多年的那点自私。可是这刻我知道，稍微动摇，她便会依偎在身前，不会再肯狠下心肠朝更远的路去。】

【手抚着孩儿的面颊，外面是风吹雨打，在沉默里消磨许久，瞥见阿贞平日得体的装束上的凌乱，心中酸楚的不行，终究在为我担忧，却是平静下面容，淡着声线与她道】

陛下近日去你那里比较多，你得保重身子才是，淋雨过来，若是病了，如何待奉？

[凝神看那孩子，竟未察觉必筠已然转醒，直至她开口说话时才反应过来，心中一时欣喜，转身时面上犹带笑意。向前迈出一步，绡灯的暖融光晕潋潋投在面上，幽静的屋子里只余下轻浅的呼吸声，必筠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孩子身上，并未分与我半分。]

[这第二步便再也跨不出去，我静立在原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两侧，雨水仍时不时地顺着下颌尖儿滑落，身上的衣衫颜色深浅不一，鞋袜都已湿透，此时才觉察出那股攀在肌肤上粘腻感，这辈子都不曾这般狼狈过。]

[我究竟在这里做甚么呢？]

[必筠这个样子，我也是见过的，安静的时候已竖满了全身的刺，只消几句冷言冷语，便能刺得人遍体鳞伤，虽是熟悉，如今换到我身上依然会觉得伤心。只是我在想，她当时执意入宫，大概便已存了念，看着无欲无求，实际上都是扯谎。怎么？如今诞下皇嗣，便终于想着要与我争上一争了？]

[灯盏内的灯花结了很长，面庞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看不真切，起初看着她仍是茫然，好半晌嘴角才缓缓挑起笑意，眼里却是凉薄]

我知道阿姊向来关心我

[僵直的身子忽然动了，踱步到她的妆台前坐下，也不顾衣衫上的水会将桌凳弄湿，一手搭着椅背，下颌抵在手中，姿态自然无比，再无半分狼狈之意。语调和缓，脑子里却恍惚忆起娘亲与必筠对峙时的场景，那个时候，娘的心里是否也伤心过]

只是阿姊诞下大公主，官家想必会多加看重，多来这清秋阁

[我与必筠是两个极端，生气的时候反而面上尽是欢颜，尖刺也掩在笑靥下。今夜里先淋了场暴雨，又遭了冷言，唇色已然苍白如纸，偏还转头冲她嫣然一笑，话中深意想必她定听得明白]

阿姊不、必、忧、心

【她就伫足在离我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光线照映着她侧脸，就是在暗处，她明艳的容貌生来就夺目。雨滴的声音渐歇，苍白的面容对着襁褓里恬静的孩儿，仅仅将余光给了含贞，她没有把悲伤流露，置气起来，带着装点脆弱的笑，续以淡言】

后宫里的姐妹，阿姊向来都是关心的。

【她的自尊和骄傲，数年来我既熟悉且爱护，一切在心中权衡，该是如何打碎她，她疼她生气，我也同样会遭受，揣着故意，定是狠心要赶走她。】

【地上看见的水迹浸湿了眼眶，她早已经转过身去，去年这个时候，我们还好好的待在一处，姐妹叙话抛下隔年的无限烦扰。我记得，刚入宫我就已经跟她言明，她路的尽头，我不会等她。】

【剧痛后涣散过的精神，一丝一丝用力的攒起来，苦不过是更苦，寻不到任何能依靠的，能握紧的就是藏在被褥下的手心。阿贞她明白我的品性犹如我明白她，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对待过她，那端镜台在眼前是一片模糊，言及圣意，眉心蹙过，声起不以为然】

这是阖宫都知道的，阿贞。

【然镜端模糊，眼前扭转她的笑靥，床头那青色瓷里，斜插的兰，已凋过了大半株。久久不见她有孕信，沉香阁的膳食药汤着人暗里仔细看过，不见得会有疏忽。 此时身畔的孩儿皱起小脸嘤声哭起，手抚着襁褓轻轻的安抚。心在颤着，抿上干涸的唇，气息尤弱，声却清晰】

郭家对你寄望有加，看来，如今是母亲大人要忧心了才是。

[一把铜镜竖在桌上，镜中映着自己的笑颜和一双沁了寒冰的眼，浮冰下头便是泪，尽是伤心意，烛火似透过纱罩轻轻颤着，昏黄的光也跟着一齐颤动，一波一波地如同没顶的凉水，蚕食着将自己淹没。这数月之内，必筠、向氏、梁氏皆先后传出孕信，旁人怎么说我都能应付，唯独没想到必筠竟也会拿此事来刺我的心。]

[我走到床边，俯身去看那孩子，脸凑得近，一滴水珠恰好落在她襁褓之上，见她一直哭个不停，禁不住微微蹙起了眉，只是她又为什么哭？是不是也被她娘亲的利语刺痛了肺腑！]

正如了你的意是么？

[声线压得低，说罢后立即直起身子，也不待她回答，利落地退后三步，勾起唇角时带着一点漫不经心]

天色已晚，我便不打扰阿姊休息了。阿贞也忧心阿姊，便是不中听，也须得提醒一句，成日里关心这个妹妹那个姐姐的，小心累着自己

[推门而出，面上不见端倪，眼见莲蓉莲玉正等在外头，手里还捧着方才脱下的披风，一时只觉碍眼无比，恨不得将之卷成一团掼在脚下]

不穿了，回去便把它扔了！

【亲情成为一道利害的刀刃，干净利落的剖开了血脉相连，我懂她的痛处在哪个位置，收起素来的温柔包容，不曾安慰她，反而亲手刺她更深去。她的脾气从来越挫越勇，而她的骄傲恰恰也是个弱点。姐妹的情太深，宫墙就会变得更深，最羁绊。】

【孩儿的眼泪流到了自己的心里，指尖蘸着这泪水，眼里泛滥的潮湿，缓缓的压制。生产的痛，和着心上的裂痕，并着咸涩的泪，愈演愈烈，恰闻榻前一语，抬首，目光变得沉沉无澜，嗓音很是疲惫】

你懂了就好。

【时光静在眼下但并不好，幽兰的香味早是淡了，去年夏她兴匆匆的拿来兰草，清秋阁就只插兰而不见别的花。这副脾气，自己是苦味的，也会让别人觉得苦，可这人就是我珍爱的亲妹妹。】

【门扇开启，雨水的味道蔓进来，疏风吹动帐上的荷塘图，绿意寥落织成一派清淡。身畔的孩儿已经停止哭泣，小小的眉眼里看去，是他的轮廓，留在心目里，一直留在暮春的那夜晚。门扉被合上，泪水无声的自眼角滑下，手背拭过眼前，盖于眉骨之上。】

【宛然是梦，去比朝云，大抵心愿得偿后，才知自己不贪的心里，其实想抓住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