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人就行|——经典再现

蔺晨

旁人欲入琅琊阁，虽不用说三请四叩五拜首，求爷爷告奶奶。但琅琊阁的规矩立下了，他们就一定得遵守。不然欲求答案者个个皆跑到琅琊阁来你说我说，我还开什么琅琊阁，直接搬家到山下镇上开个集市算了！

时日久了，也需端着架子。可在他面前，却总是嬉皮笑脸的模样。非仅是因为天性使然，无非想让他轻快些，要知心病比之身病更加难医，何况他还两者皆病。

只是抽风时日久了，本换他几分笑意，结果脱口而出一句“霓凰”，那笑意就像是这琅琊山上冬日的雪。要不了多久就被太阳晒干了，呃了一阵，最终低了眉，有些后悔，折扇挠了挠额角，道：“虽然说……这个……唉，我是想说，也不一定啦。端看你自己怎么想罢了，虽然挫骨之痛你已承受过，但如果没那么多心事……只想与常人一般，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应当没什么问题的。”

说完这话，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难得如此紧张，就怕他不高兴。

梅岭的层层烈火，日复一日的烧着，叵测之心，千秋热血，均被焚销殆尽。
午夜梦回时，那些沙场刀兵意气肝胆，桃花马上的少年侠气，才似从未离去。然迷蒙睁眼，只余病躯沉疴。

心内一片沉寂，垂眸舒展袖中僵直的手，抬首瞧他，神色微卸，摒去忧煎之思，声清如鹤：“蔺晨，多谢。”

“多谢？”

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他谢从何来。手中折扇一转，放进袖中，然后屈膝盘腿，毫无形象地学那寺庙里的僧人盘膝坐着，但一双眼，还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谢我做什么？我又什么都没做。”

我这话却是真心实意的，自老爹将其带上琅琊山，无论是拔毒还是什么，我都不曾插手，顶多为他们打个下手罢了。如今他这一声谢来的莫名，倒叫我不自在起来。

“长苏，你不说个前因后果，我可是要追着问的。”

前因系局上山河，后果乃胸中丘壑。
从绝处至此地闲消白日，只一个谢字分量着实轻了些，然如今无文移山，只剩真影，便是这谢字也挟风带霜，满覆郁结。

正了身姿，双手仍揣于袖，眸卷万倾之波，眉挽一峰之秀，唇畔微显笑意：“蔺大阁主，如此风雅之人，怎的偏要打破砂锅。”
故意叹口气，又道：“你看我虽有目有足，却囿于床榻，筑此为界。幸得蔺大阁主百忙中，每日与我闲话几句，才得宽慰，不至太过凄凉。”
语罢总算舍得伸出袖中手，抱拳颔首：“如此大恩，怎可不谢。”

虽是数九寒冬，琅琊山上却是瓜果齐备。非是达官贵人所赠，乃是这一代的少阁主奇思妙想，弄了个什么……大棚来着，因此进了冬月，水果倒是不缺。随手摸来一个脆果，咔嚓一声咬了口下来，再听他这么一说，咽下果肉，挑了挑眉。

“琅琊阁立世之本，便是要有足够的好奇心，方能掌握足量的秘密。我也不问你身高体重之流，只问你一声谢，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吧？”

虽如此说，却也想着他不乐意就算了，哪里想得到随之缘由入耳，微微一愣，竟连手中咬了一半的脆果也忘了。就这么看着他，许久后，摇了摇头：“你要真谢我，就好好配合我的检查，等到来年开春，我带你出屋子走走，琅琊山上的风景可多了，你想必还没怎么看过吧？”

话至如此，心意已决，定要在开春时，让他能够落地行走。这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琅琊阁和父亲的托付。

—————— 第一幕 结 ——————

第二幕

暖日逐了檐角和风，廊下竹帘重拢颜色，正值懒困时节。
近日得允可下榻走动，每每在袅袅春幡中迈步，耳畔都少不了蔺某人的碎碎念念。
晌午用膳完毕，照旧在院内踱步，未能走远，只看些淡荡春色，草色无涯，便感心宽体适。
拾袖擦了额上薄汗，择一山石靠着歇息，拿一眼廊下窝着的某人，惯着是无形状的闲散，便问道：“听说你最近捡了个孩子？”

冬雪消融，化作清泉流泻。琅琊山上，春暖花开，放眼观，遍地翠色如玉，一派好风光。

寒冬既去，给某人的锻炼理当提上日程。何况我那老爹离开琅琊阁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那家伙照顾好，搞得我不由怀疑到底谁才是他亲生的。不过日子一长，见他能下榻行走，总是有几分成就感。

小院落，成环状，有树无风。屈膝坐在回廊上，手里捧着一本这月的簿子，簿子上写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倒没有咬笔杆的坏习惯，瞅了两三页，又翻回第一页，不知在研究什么，连他的话一时间也没听到。

垂首活动了脚腕，又掸衣上尘，仍未得回响，不由抬头望他。 见人叼着笔杆，手握薄卷，隐于一片翠微流影之中，一时感叹，不说话的蔺阁主，雅致凭添，真真画中人。

也乐得见此美景，未再开口，只挺了腰背，缓缓入了廊下。 落座于他身侧软垫，挽袖请了盏茶，汤中芽叶罗浮，催得满院生香，悠哉乐哉。 清咳一声，于桌案上捡个脆果掷人怀中，“蔺大阁主，魂兮——归来——”

一枚脆果入了怀，这才回了神，下意识望向对方。此刻阳光正好，自树荫细缝间落下时，恰好落了对方半身。他听了话，着了身青袍，青袍内是抓着侍女缝进去的鹅绒，正适合此刻给病人穿。这一眼望去，那赤焰军的少帅，倒像是个儒雅脱俗的才子，唔……到底叫什么才子好呢？卧龙？凤雏？笔杆挠了挠头，都不好，不吉利，这么想着时，哒吧一声合上簿子，将果子放在一旁的琉璃碟中。

“你刚刚说什么？我想想，哦，你是说飞流那孩子？”

将簿子也放下来，和笔放在一起，眨巴眨巴眼看着他。

“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来了？”

搁了茶盏，趁着指尖尚着余热，将手缩回袖中，眼瞅着案上的瓜果，个个鲜翠，想必这滋味亦是表里如一。
惜如今半点寒凉沾不得，也只能饱个眼福，弃了口福。片晌移开眼瞧着墙头院落，入眼的青砖黑瓦，偶有青色摇曳，斜披其上，终究觉得寡淡。

偏首从案上捞了暖手炉，温热入怀引得一声喟叹，又见某人睁着一双无辜的眼，不免起了逗弄之心：“初闻蔺大阁主捡孩子，说不惊异那是假的。而后一想，蔺阁主坐拥琅琊阁，俯仰皆风流，区区一个孩子自不在话下。”

飞流的事情，本也没想过要瞒着他。至于为什么出手，只因为飞流这孩子，与他不同，抛却了过往，他像是个无根的人。一个没有根的人，四处漂泊，又有绝顶的武力。那么不是他死，就是其他人死了。

他是如此，长苏却是不同的。我看得出，虽然他表面上安安稳稳在琅琊山养病，可实际上，他的根仍在那座金陵城中。夙夜辗转，终不是浮萍一样的人生。总有一日，他是会回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我能做什么？阻拦显然不现实，只能在他能够稍微好一点的时候，给予他最好的保障。例如养病，例如……

让飞流跟着他吧，毕竟他需要一个人，常伴在他的左右，使他能够舒怀。

话是这么说，做却不一定要让他知道怎么做，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可哪里想得到，他这故意逗弄的一番话——瞪大了眼，满面不可思议。

“喂喂喂，瞎说什么，我这是当好人做好事！别弄的我好像抛弃了哪家姑娘一样行吗？”

本就是存心逗弄，意料之中的见他一脸不思议，几欲跳脚，终是忍不住发笑。

从果盆里挑了浑圆的蜜柑，一并收入袖中，置于手炉之畔，乖巧讨着温度，眉一挑，“蔺少阁主真真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捡人乃琅琊阁的传统。你瞧，老阁主捡了我，少阁主捡个娃，一脉传承的慈悲心肠。”

蜜柑摸着已是温润，便在袖中给他剥了皮，自己仅留了一瓣以供浅尝，余下的皆送了蔺晨手中，清甜的滋味盈满口腔，难得好心情的弯眸，“那孩子，什么来历？”

知道他是逗弄我，不知道还以为他是逗弄鸡呢！我是不是该在自己头上插几根鸡毛，再转着圈圈咯咯哒叫唤几声？想到那场景，真是冷的我浑身发麻，忍不住哆嗦一下，随之心下呸呸呸几声，谁是鸡，我才不当什么斗鸡呢！

不过他稍舒怀些也是好事，瞥了人一眼，气哼哼转过头，看起来不想搭理他，实则对他送来的柑橘却是来着不拒，掰开一瓣放入口中，嚼了嚼，想着飞流那孩子，甜味总是寡淡了不少。

“他啊……”

思来想去，也不知怎么和他说起。

“你还记得前些日子我忙得脚不着地头昏脑涨么？那是因为琅琊阁在海边的暗哨有人接到消息，说东瀛那方发生了政变。据说是有人将皇太子给刺杀了，导致刺杀太子的组织也因此被皇家覆灭。”

斜着眼看着他，不带笑的时候，总还是有一本正经的模样。

“然后他们就遇见了飞流，这个武功奇高出手却狠辣无比的孩子，要不是有高手正在那边镇压着，我那暗哨里的人全都得折进去。”

说到这里，又将橘瓣塞入口中，嚼了嚼。

“我要是没推测出错，飞流与那群人绝脱不了干系。不过好在，他懵懵懂懂的，打到一半要吃的，得亏我什么不多就是吃的多，给人喂饱后，他们就把人连夜朝我这送了。”

“嗯。”手指染上了芳馨的柑橘香，颇为沁人心脾，以至那一点寒凉也觉得可爱些许，“听你这形容，这孩子是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纯粹吃货？”

垂眸掩了真山水，只一副懒散的贴伏模样，以蔺晨的性子，万不会平白无故的捡个孩子在身边。再者琅琊阁的行事作风，一处暗哨换个孩子，实在有因小失大之嫌。

心内虽百转千思，却未曾显山露水，只笑：“那这孩子准备养在琅琊阁做个食客，陪蔺阁主您吃火锅？还是另有打算？”

手中橘瓣三两下就解决完了，汁水有些遗留在指上，取来帕子慢条斯理擦拭干净，又将之放下，再取一枚橘子，一下一下撕着表皮，就好像在梳理自己内心的想法。

“琅琊阁养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的，何况他吃的又不多……不过我带他回来，一是为了他的将来，这么小的孩子总不能继续去干杀人越货的事情。二是看看他身上这毛病，能不能给他调理过来。这三么……”

手指稍一用力，将橘子掰开，一半塞入他手中，一半自己享用。而这个三，三了许久，眨了眨眼，没有回答，突然转移话题。

“你要不要去见见他？也许他会很喜欢你。”

日往菲薇，风送牖户，行云裁了暖阳，坠入衣襟袖摆，傍山临水无间亲人。
听了他“一是二则”，虽只得了零星碎语，却也如石工斧凿磊成一壁，心绪愈清。

这“三来”未至，橘瓣儿先到了掌中，不急着吃，照例拿着藏回袖中，添个暖，这事事物件都往袖里塞，恍然觉得自己像个过冬的仓鼠。

正要笑，听他句“这孩子或许喜欢你”，硬生生转了表情，抿唇成线脸上一怔，“我？”

素日里他都是清闲的模样，好似什么都掌握之中。眼下这一怔，倒是难得见他如此。一歪头，又是笑嘻嘻的脸。

“对啊，有什么不行？你看你，虽是挫骨拔毒，人有些病恹恹的，但样貌还是清俊的。再看你人，好歹能下地行走了，你带点吃的过去，他保证不会跑。至于安全嘛——”

摇头晃脑一阵，这才续上后话

“你且安心，有本阁主在，谁都伤不了你。”

这倒不是唬人，虽然我功夫不如琅琊阁中这些高手，但保护一个梅长苏还是绰绰有余。不过想了想，又道：“你对我有信心点成不成，就算我打不过，我还能带你跑啊！怎么样？一起去看看？”

未曾忧心谁人能伤了自己，偌大琅琊阁，护我一个将死之人应是绰绰有余。只是这么个孩子，在我身侧，其中隐僻无需深思便可窥探一二。

虽是满腹待说之情，终于与他插科打诨惯了，只底笑垂首，攥紧藏于了袖中的手：“你拉着我跑，怕是不出三丈，我这骨头就得散了。”又看他，“到时候蔺老阁主怕是要好好找你找你说到说到个中缘由了。”

撩袍身起，望了眼融融的日头，“趁着天暖，走着吧，让我瞧瞧被蔺大阁主用美食收买的少年高手，是何等可爱。”

他听了话，我自然笑的两眼弯弯。起身就过去予人搭把手，不轻不重的力道，表面上像是好友手拉手，带着他离开，实际上我能感受到，他走路时有大半的重量都在我这边。但我不会说什么，就像是与他相处时日虽短，但有些默契自然而生，不言、不语，只是眼神交错，便是心知。

飞流这孩子，像是知道琅琊阁的人对他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在吉婶一碗粉子蛋下，乖乖听话，不吵不闹。我带着长苏过去，他正埋头苦吃，见我过来，倒是有些怯怯的，像是怕我，可我又不是什么坏蛋……想到这，松了手，瞥了身侧人一眼，低声道：“就是他啦，你叫他看看？”

出人意料的是，飞流在看见长苏这毫无威胁力的人时，竟没有第一时间暴起，而是困惑地打量着他，我在旁抱臂站着，就看着飞流看着长苏，长苏也看着飞流，然后他俩转过头，齐刷刷看着我。

“哈？你们看我干啥？要我出去吗？”

到别苑距离不长，然于沉疴未愈之人，比如我，却还是略有勉强，幸得蔺晨再侧，便安心卸力靠着他，无需多话，便这般走着。

至了那处院落，入眼便是个身着蓝衫的少年，因正埋头苦吃，故而瞧不见相貌，只见着那发顶中一点零星的头皮。
待我二人到了那石桌前，他才抬了头，眼神干净，倒不像个出手狠辣的杀手。

我瞧着他，他也瞧着我，不似疑心试探，只月到风来般的坦然，随后两人竟默契的齐齐看向蔺晨。

听了他的话，几欲笑出声，却故意板着：“你出去作甚，我与飞流都是琅琊阁捡回来的，何去何从蔺阁主还不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