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慈殿

=承平四年 春=

[初一，除去月份已大免了规矩的罗氏，阖宫妃嫔俱至庆寿宫请安。端坐在珠翠罗绮之上，自这满殿荣华间睇一目目恭谨柔顺，心底便不尽腻起厌烦。这些位面上瞧来不显，可却都是有些好手段的，到底是随了那位心机叵测的好儿子！就单看梁氏，平日里尽是些娇憨之态，可未料到也是暗里下了苦功夫。真真可笑，萤火之流也敢与日争辉？]

[虚展笑宽言几句，便蹙眉散气一副倦怠之态，底下人有眼色，不多时皇后便进言告退。略挥袖应了，见一众皆起时又添了句]

皇后你留下，老身还有些话同你说。

[确也是有些疲累，年纪大了身上发沉，脏腑都好似渐生了锈，稍磨一磨，就叫人整晚都受着罪。端起文英呈来的茶盏，浅抿一口，润了润口舌才觉着好过些。却也不能叫这位看出自个的倦意，挺直脊背横目一扫，眼光清厉，续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帘，语声平沉]

兰薰阁那儿最近如何了？

承平十年  冬


【翅映长天，掠空而去。鸟鸣渐远仿佛收走最后一缕余晖，暝暝的光线在天边敛尽，夜幕落下。】
【殿宇连绵燃起烛火，熠熠生辉宫室深盈，到这一隅倏忽有些滞涩。】

【缓住因被骤然拉扯牵去而微微跌撞的步子，随她从雕窗下行过，这里已明灯，光影错落透出来。约是庆寿宫的小佛堂，点的沉香，隐约似香味浓稠，犹如经年累月潜入窗门柱栏之中伏藏积蓄着，又在不经间丝丝缕缕泄露出来。堂上供着一座白玉观音，像普度众生般，眉眼全是慈悲。风忽然涌过，缠身上来。唇齿不由冷颤一下，一时晃眼，窗上雕花影影幢幢，瞧见观音好像蒙上晦昧，面上笑似善又似冷，一刹万千想，登时转头，眸映前路，灯光尽头漆黑一片，心头一悸脚下生怯。】
【边儿小姑娘本就战战兢兢、期期艾艾，偏生嘀咕着要点上灯，只把我的手腕厄得极紧，提举照路的灯笼迎风晃动，前方幽微不清。一汪黑夜深沉，直要将人卷了进去。被人抓着当救兵，却不知我只想做个逃兵。】
【因许了她，强忍不言。二人踌躇往前，小心翼翼探入那片黑暗。“到了到了！这儿，就这一殿，夏姐姐，我怕！……你去。”那声又高又低上了哭腔，躲在我耳边。我觑着殿中黑灯瞎火，望而生畏，咽了下口水。】
【心下一横，手肘打了她下，直把人一惊，连带我也一蹿。复站稳，抚压胸口惴惴，攥住怀中火石。】

你举灯，照一照。我去。

【艰难吐出决定。低低声音被冷风吹开，决而即行。不敢作想，当下推门进去，立刻寻得规制摆放的墙边铜台烛灯，火光一擦火焰燃起来，殿内即刻亮起来。】

[冷冽的风吹白了重重殿宇，琉璃瓦顶覆满一色素缟，又是冬天。]

[皇奶奶的病每况愈下，辛涩的汤药味道萦绕在庆寿宫的每一寸砖瓦，我每每让文亭去探问，那厢却总是灰头土脸地回来，支支吾吾，他闪烁的眼神扎到我身上，我竟隐隐读出了半分怜悯。]

[堂堂大宋太子，何时轮到一个宫奴怜悯？]

[我气急了数落他，他不敢言，只将头埋得更深，他愈是这般，我愈是恼怒，而后猛然惊觉，除了恼怒，我竟别无他法，那时我才读懂文亭眼中那复杂的深意。]

[我逃了，却始终逃不出宫中这四方天，甚至不能随意出入庆寿宫。]

[自皇奶奶落病，宝慈殿逐渐冷清下来，除了日常为长明灯添油的宫女不敢懈怠，旁人已不常往这处来了。从幼时起，但凡我难过伤心，便爱藏在这里，免叫皇奶奶瞧了忧心，也防着有心人看见往三叔耳旁多言。]

[门外窸窸窣窣似有人经过，我绕过门庭藏到后室，捂了嘴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待那人推了门，被灌入的冷风一激，袖子不小心扫到内室的灯盏，清脆落地，在宫殿之中尤为刺耳。]

【那簇光亮迅速延伸寸寸没过晦暗宫室，将将要把我的心裹回安稳，咣啷一声脆响突然炸开。人吓得一弹，余光瞥见烛火拉出一个黑影，心倏忽又提起，畏而退步，朝着声响缓慢侧过去。】
【门外等候的小宫女应是也听到声儿，随风颤颤地问话：“夏姐姐怎么了……”，声音送来越发削薄，无暇回应，内室不明的细碎声响随着那个影子晃动传过来。手指捏紧火折，寒毛卓竖，不觉又退，背脊贴到了墙壁。传闻太后病骨支离缠绵床榻，此间渐渐无人往来，殿中那股久未沾染人气的阴冷仿佛透过外袍细细渗入身体，滋生开寒意，连人仿佛也被僵住，动弹不得。】
【小宫女像是被吓着了，后面模糊说了什么就听外头慌乱的步子远去。这个转头终于望过去，眼瞳堪堪适应烛光映照，屏息中，在光影错落之间，辨出一个人形。】

何人？

【声音被这情形紧迫出一份暗哑。】

门外窸窸窣窣是宫女交谈的声音，伴着呜咽的寒风零星送进耳朵里，我便盼着她俩胆子再小些，万万莫要踏入这偏殿斗室，饶是如是想，内心隐隐却又期待着有人进来，期待什么呢，见我如此，无非也会露出与文亭一般的眼神罢。

十岁有一，虽不通政要，但我已然明得事理，亦深知我这大宋太子当得十足窝囊，我宁愿有人教训我斥责我，偏生无一如愿，所有人见我皆是同一张悲悯的面容，他们一个个将自己的脸画成慈悲的神佛，那般同情，居高临下，令我作呕。

回了神来，那小宫女到底还是进来了，声儿颤着，怕极了。

我探出半张稚气未脱的脸去，食指竖在唇前，朝她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你……你莫怕，是本宫。”

怕她不信，凑到火折子前晃了晃，让她瞧个真切。

“你是掌灯的女官？素日不曾见过。”

“此处并无旁人，倒是不用日日来点灯的。”

【烛火仿佛亮堂许多，充盈起宫室。随着人出，那身量显出来比之自己竟还不足。光下探来一张与其匹配的尚且稚嫩的脸，褪去黑暗伪装和灯火错觉，靠近的眉眼明晰起来。】

太子殿下？

【火光在瞳仁中晃动，微微睁大眼睛，绷紧的心弦缓慢松懈下来，问而当即知应。】

掌灯夏氏，并不常轮值庆寿宫。

【渐渐稳住声，往后觑了一眼，倒是奇怪他怎的孤身一人。这黑黢黢的地，心底确也不爱来，只这事儿总得做。不然宫里都黑成窟窿，可不得更吓人。】

在夜照人，如何能不点？且殿下、不是还在这儿？

如今这庆寿宫的光景，照或不照，又有什么分别，灯烛长明，可仁者却非长寿，纵使日日有人添油燃火，天命寿数又挽得几分来，不过是那位虚凭了微末的亲缘，摆个仁孝的模样儿罢了。

腹诽着，话倒是未曾出口，也不看她，只盯着跃然的烛火稍稍失了神，环抱着膝盖的手臂又紧了一圈。

“你倒是实诚。”

不痛不痒地夸上一句，也不知为何要夸，说到底是她司灯份内之事，许是这十来年见多了阿谀奉承与偷奸耍滑之辈，如她这样的倒觉着稀奇，明明怕得嗓子眼儿都抖，饶是要进来瞧上一瞧，屋外头那个可不就没影儿了。

“你点便是，本宫无非在这儿躲个清净罢了，一会儿就走，旁人若问起，你兴说是猫儿是耗儿，莫要多口舌，平白给自个儿惹上些甚么是非来。”

我这太子是何光景，宫里人个个人精似的，明眼瞧着，有谁分辨不出皇帝是何心思，无非我事事小心，并未递了把柄出去。

还欲嘱咐些什么，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适才想起晚膳食之无味，也就用了两口，幸而灯光微弱，照不出我窘迫的脸，于是小声问：“有……有吃的吗？”

【心底暗自嘀咕，见他言语无碍，手上飞快接着他的话头点了另一侧伫立的高柱花形灯。灯花轻轻抖了一下，盈盈光亮铺陈一层开去，层层又叠叠照得通明。做回惯常的活计，心中惊惶已如潮水全然褪去，只余些微涉过的痕迹。点完这墙边烛台竟还能想起这夜里有风，寻着鲛纱裁成的灯罩想笼上这灯火。】

【便听着一声分外奇异的轻响，在这空旷寂静的殿中似是而非，一时忍不住垂下头正自疑，却听那方的人支支吾吾变相认下。微微愣了一下，立即小幅甩头醒神。灯被笼住后，脚步踩着纱罩间花枝摇曳落下的影子挪过去。】

【摸索身上的口袋，犹犹豫豫的，又听到一声，想想还是将这个油纸包的存粮递给他。】

我还有些果子。

【摊开的动作比起点灯的利索显得慢几分，到底是有点舍不得。不过挨饿的滋味并不好受，还是捧到他面前了，又想着是太子殿下，不知要不要吃这些，小心得看他一眼，语气留了分寸出来。】

殿下愿意可以尝尝。

【说着，放到他近便的桌上。油纸上散开一小堆五花八门的干果凉果蜜饯之类的食物，宫人们偶尔偷嘴或是防着饿会暗地留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