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徽殿

==承平三年春==
[这一日至皇后宫中问过晨安，未像平日那样随波逐流退身离殿，而是在皇后内侍的提醒下留到了最后，而那位一身朱红牡丹常服的娘娘在离开凤座后，便有人上来请我移步至椒房殿以东的偏殿]

[已过惊蛰之后，春雨绵绵，沿途从春锦阁走来，可窥盈尺之处亦有泥泞浑浊的垢处。可在往崇徽殿的路上脚下路面皆以珷玞铺就又用铜线穿钱甃砌而成，水汽盈于上也不觉滑泞，更不必提三人环臂不得抱的文锦石柱，与那高悬顶上的鎏金九凤宫灯]

[仅仅只是这些许脚程的路，便足以令我更深切的知晓此处的奢丽巍峨，又不禁想，在这样大的宫室里，日日对着这些华美精绝的死物，年复一年的过下去，住在里头的人真的会开心吗？]

“娘子还请坐坐，皇后娘娘稍后便来。”

[是一个眉眼柔和的婢子，生的不如何出挑，只是一眼望去十分舒逸，我识得她，她是皇后宫里传话奉茶的宫人，并不在娘娘身边做事，每每晨昏定省时却总在殿中伺候，可我不知她名字，只得颔首慢道一句“劳烦。”]

[在最初的打量之后再未四顾周遭陈设，正襟危坐，端望着眼前宫人奉上的一盏新茶，目光在袅袅白烟中转作漠然，思绪都飘远了]

[这个时候，沧州城里的桃花应当开了，沿河一带的碧桃开得最好，一丛一丛，风吹之后花萼纷飞成海，犹如火树银花，历年如是，不知今年有没有变化。大抵是不会变的，只是我见不着，才会有这样的念想。心怕旧日所见所闻，别过之后再非当年模样]

[忍不住垂下头去握那盏茶，青玉杯已在宫人悉心的计算下不再滚热，触手生温，尚存盈盈暖意。小小啜了口茶，舌尖在微热的温度下不由缩回，再复咽下半口茶水，堪堪放下杯子，另一头便传来了声响。凤驾至]

[我敛裙起身，未因初时请过礼便有所懈怠，绕过小几往来人处伏身行礼的姿态矜正安妥，声线起伏亦十分平稳谦柔]

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转眼又是一年春，忙碌的日子终于过去。自去年大郭氏与梁氏双双诞下龙嗣，宫里竟是比官家刚登基那年还要热闹几分。只是，这热闹是属于她们的，而我，除了这身尊贵的凤袍，竟是什么也没有，便是连自己的孩子，也未能保住。而这一切，都是清仁殿的那位“赐予”的！】

【每每想到此处，心便如同刀割一般。我原以为，为官家打理好这后宫，不争，不抢，便能与各宫相安无事。只是，那位手却伸得太长管得太宽，连我椒房殿的人都能插手，竟害得我如斯地步。可恨我想得太过天真！这口气，我迟早也会要争回来。只是再如何不甘，也知官家所说的大局为重。为了这大局，上元节后，罗氏便进了宫，为了打破太后对权力的制衡，官家给了她超脱他人的尊荣。但与此同时，便是另一位向氏进了宫】

【册封的旨意才下，便听得那位新进向氏所居的春锦阁很是热闹了一番。早知罗氏娇纵，这般行径，早在故意透露太后给她的赏赐比小向氏薄上几许的消息时，便已是意料之中，如此，倒也让我小小地出了口气。只是作为后宫之主，即使心里再如何琢磨，也少不得给太后几分面子，便免了春锦阁几日请安，并赏赐了些绫罗绸缎以作安抚，而罗氏，却只命她在兰熏阁读读女诫，连罚抄的事都免了】

【向氏只休息了一天，第二日便依着时辰前来椒房殿请安。端坐在高高的凤座上，瞧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是昨日官家前去春锦阁的事，这各宫之人早已知晓，听说罗氏宫里的瓷器都已换过三茬，这会子见着了正主，手上的帕子更是恨不得当成对方的脸绞碎了才好】

【一众请安声响起，随意问了梁氏和大郭氏孩子的情况，不待罗氏开口，便命她们都散了。瞧见她临走时恨恨的眼神，颇有些头疼的扶了扶额，朝着站在最末端的人向着流苏示意了一眼，便起身去了内室换了身衣裳】

【慢悠悠地喝了点茶水，又用了些点心，又绞了帕子净了手，如此便是两刻过后，这才起身朝崇微殿走去】

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柔软的嗓音，还带着些许少女的的稚嫩。姿势端正，不愧是那位调教出来的，单单这礼，便行得让人挑不出理来。】

【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靠坐在椅背上，接过香茗递上的花茶轻啜一口，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将视线落在那娇小的身影之上】

起来吧。

【她妆容素净，乍一看，与向才人确实有几分相似，只是向才人毕竟在官家身边侍候已久，气质更偏向稳重，这位向夫人，大概从小养在深闺，多了几分乖巧罢了】

你可知，本宫此番留你，所为何事？

[不知是不是座上人物的不同，我在被唤起是感受亦有不同。比较起来皇后的威仪与旁人都不一样，轻柔又庄严，纵然是一句已有所指的询问也同样说得如沐春风]

[这令我突然想起了在进宫之前，约莫还是承平二年年末的时候，那时我已开始跟随教习姑姑学习宫中礼仪，她说我不同于其余诸嫔都是世族官门出身，底子终究单薄了些，要学的自然就更多。当时我还不怎么明白她说的差别在何处，这样锱毫隐微的末节处实难洞明，今日在皇后身上却隐约有所印证]

[我斟酌了少顷，才压着眉目正经回话道]

不知娘娘可是因妾身屋舍中器皿更迭之事？

[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般轻轻声跟了句]

妾身愚钝，劳烦娘娘费神了，实在罪过。

【留她下来，也无非是安安清仁殿那位的心，更何况这事她本就占理，原本想着她与罗氏一同进宫，论与官家的情份，她自然是不能比的，而昨日官家先去了她春锦阁，还以为她会趁机向官家哭诉委屈，想不到她竟什么也未说，而今又主动请罪，却只说了自己愚钝，半点不提罗氏娇纵，只是相比罗氏屋子里的大动干戈，倒是让人高看了她一些】

【她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仿佛春日里刚抽枝的柳条儿，柔柔弱弱地，却又带着几分固有的韧性。观看这份气度，料想用不了多久，便也能做到与她姐姐那般八面玲珑，界时，她与罗氏之争，胜负之数又会如何呢？太后啊太后，你可真是会来事呢！】

本宫知晓你前日里受了委屈，只是如今你与罗氏已入了这宫门，往后便是姐妹，更是要好好相处才是。

【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接着道】

官家在前朝政务繁忙，这后宫之事，本就不该让他多费心思。这一点，你做得很好。

[对罗氏昨日动作只字未提，纵然是在寻常人家，妻妾不和也不得轻易放到台面上来言说，家丑不外扬，这样浅显的礼数还是懂得。何况宫中礼制繁冗庞杂，我觑见的不过其中毫厘之末，未见真章，自然不好妄动干戈。皇后今日留我下来，大抵是有意安抚，亦或还有点拨敲打的意思。这一些，阿姐是有与我提过的]

[我稍稍抬眸，偏眸浅睐，皇后满意和蔼的神情匆匆闪过。我不知她是否真的对此感到称意，而她话中的提点与指向，也叫我知晓了自中宫传达出的示意]

[水火相争，总有一方要示弱。罗氏不可能，那么只有我来做出退让，粉饰太平。藏在袖下的手慢慢收紧，指尖一点凉意更深了些。可我不能不甘，反而要感恩戴德，谢过这份‘看重’]

[其实我所求不多，只要能在宫里得到一射之地，安身立命便足够。既然皇后已经点明，应承下来也无坏处。在这宫里一言一行一动一静，总会随着忽如其来的微风，辗转至许多人的耳中。而皇后治下的后宫，理当内闱宁洽，妃嫔和睦。这或许就是今日之所以特地传我来此的原因了]

这都是妾身应尽的本分。

[轻轻一声揭过，亦是表明了态度。安守本分，大约是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了]

【本分？微凉的指尖轻轻拨弄着腕间的暖玉，思绪不由回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那时我刚刚因意外而致小月，即便那时已用最快地速度处理了清仁殿安插在这里的钉子，也少不得有所疏漏，毕竟她早已在这后宫浸淫几十年。而这唯一的漏洞，便叫她钻了去，也使得身子亏损得厉害。虽然这一年来不断调理，也不时召太医诊脉，只是……】

【本以为各自安好便能相安无事，我自问对清仁殿那位尽了本分，自入主中宫以来，也从未对她有何怠慢，可得来的是什么？是失去我的孩子！】

【眉眼间染上几许戾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

娘娘，茶凉了，婢子给您换了吧！

【香茗的声音在打断了思绪，淡淡的茶香也让原本充斥心中怒意消散不少。】

【方才的回忆，倒让人想起去年那位向夫人亦是怀了双胎之事，只是虽生了下来，却不过一息便夭折。这里面，怕也是少不了那位的手笔。即便没有，想要制造证据证明她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今，那位为了制衡，又将向夫人之妹召了进来，若她以为能凭着提携之恩掌控这二人，那也要看我同不同意！】

【眼眸一转，淡笑】

本宫听说你与向夫人乃一母同胞的姐妹，你入宫后，可有前去倚仙阁看望过她？

[皇后面上忽然闪过的情绪我未及捕捉，但也能察觉出其中变化，我不知是那一句触动了她心事，心下惶惶，不再说话。直到一旁走来的侍女提说换过这波茶水，适才缓解了这片刻静默带来的尴尬]

[上座的人话锋转过说道阿姐，观她亲切笑靥也就跟着露出些真切笑意来]

去过的。

[终归是十多年的离别，对阿姐或多或少总有许多向往，昨日见后便知道阿姐待我也是一样，嫡亲姊妹，与别人相比究竟不同。说起这些事体，眉眼神态都跟着恬淡舒展]

妾身与长姊自幼时一别便是十余年，如今也算久别重逢。

能在分别十余年后重逢，这也是你们二人的福份。

【嘴角噙着笑，像是有些羡慕，又有些感慨】

你姐姐是个有福气的，只是……也是那两个孩子福薄，比不得太子。
如今你也进了宫来，也盼着你能如你姐姐那样，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流朱，去把东西拿来。

【一壁说着，便吩咐流朱将早已备好的物什取了来，赏了她】

你以后多去倚仙阁陪陪她，与她说说话，也好早日养好身子，本宫盼着她的好消息。

[阿姐那两个夭折的孩儿我在进宫前并未听闻，而当时来授课的姑姑也不曾提起，直到我入宫当日。我想不出阿姐是怎样期盼着那两个孩子的出生，想不出她会否曾亲手缝制小小衣衫只等孩儿落草后能够穿上，更想不出在失去那两个小公子时她又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我想起四五年前，还在旧居时候，隔壁走货郎的新妇娩下一子，不过三日孩子就咽了气。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那新妇悲恸无比的哭声，盖过了喜鹊啼鸣，一声一声，仿佛要泣出血来。阿姐是否亦如是？]

[这一件伤心事由她说来极为平淡，气氛渐渐沉静下来，皇后命人取来一只楠木匣子，那是中宫大妇赏赐的见面礼，我唯有起身谢恩]

谢娘娘关心，妾身谨遵教诲，定将娘娘心意代与长姊知道。

【故意提及养在太后身边的太子，本意也是想试探她对于此事的态度。虽然她并未透露什么，但今日这话，总归能在她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至于来日能不能生根发芽，便是各凭本事了】

官家不喜甜食，也素来喜欢乖巧听话的女子。

【不轻不重地落下这么一句，便轻阖了眼】

本宫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侧扶着头，斜靠在榻上。】

【轻言的一声告退，便伴随着环佩清脆的声音渐行渐远】

【冷寂来袭，鼻尖只闻得淡淡地花香，原本只是假寐的身躯缓缓下滑，思绪逐渐飘忽】

【春天就要过了呀！】

=======结========

————文兴四年，初春————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一个不注意便容易染了风寒，这不前几日弟弟就染上了，这几日晚上都能听见他的咳嗽，可是把我心疼坏了】

【学堂下学，乘着软轿回了凤仪宫，一路上不停地催促着内侍快些走，怀里则是抱紧了先生今日讲的和布置的课业】

【及至屋前，虽心中关切却还是进门口先取了斗篷暖了暖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这才捧着小手炉走进内室，坐到弟弟床榻边】

小七，你感觉怎样了？今天有好些吗？

夫子上课讲的我都给记下来了，你放心就是，回去我再整理一份给你！

阿姊你来了。

【听到阿姐的声音在近处，才懒懒地睁开双眼，唇边勉力挽出一丝欣喜，两颗虎牙也愿见人似的露出来。自染病风寒，除却母后、太医，自己最常见的便是阿姊。今日比之昨日又恢复些许气力，却依旧向母后撒娇，不愿往弘文馆见夫子。母后亦是不忍，好气又好笑地把自己抱着，于母后怀里再次沉沉睡去】

【见阿姊来，恹恹的神情霎时变得春风满面，自己撑着身体就起来】

阿姊，不如你给我讲讲今日夫子的糗事吧？

哎你快躺回去，起来作甚，小心再着凉了！

【见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赶紧扯过下滑的被子将人裹进去，末了抬手摸了摸他额头，再摸摸自己的，确认他没有发热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抬手轻轻弹了下他的额头】

不说～你想知道，就自己赶紧好起来，亲眼看岂不是更有趣！

说来你这都好几日了，怎么还不能下床，是不是给你瞧病的太医医术不行，我让母后给你换一个去

【想着前几日他病怏怏在床上的样子，一日三餐似的一碗碗深色浓稠的药喝下去，瞧着就觉得苦得人胃里抽抽】

这些个太医，真不顶用！唉～苦了我的小七啊～

【后半句学着母后的语气，拖长了音叹息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