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道

承平十一年春

一张锦帕才绣了两片竹叶就觉得眼睛发酸，果然不该在夜里做绣活，太伤眼睛。

去偏殿看了几个女儿，平安愔愔都已经睡下，元安宁安凑在一块儿说悄悄话。回了正殿忽然有些无趣，帕子是不想再绣了，偏偏半分困意都没有，偏头看月色正好，不如出去走一走。

夜已深，只带了绿芙一人，让她提着灯随我慢慢走。

亥时正，我死活拽了阿潋作陪，半道儿她一把掰开我的手，说是刚刚丢了什么要紧东西，得回去找，也不给我张嘴的机会，就要我原地等，人拎着灯笼扭头儿跑了。
琼华道两旁假山凌然，繁花似锦，叫晕黄的月色一洗，再有夜风浸染，光影婆娑，连带着人影也被拉的无限细长，我就站在这堆山石旁，不敢往花丛里瞧，谁知脚下一团儿影子，扭曲纠缠，更似鬼魅狰狞。
便是此时，一盏红灯笼打路尽头缓缓飘来，我心底越怕，越要睁大眼睛仔细打量，那灯火下映着惨白的两张脸，依稀是纯贵仪主仆模样，我张了张嘴，是想唤人来着，压在嗓子眼的颤声儿却是“鬼呀——”

琼华道上只有我主仆二人，偶尔有风过，吹动草木枝叶沙沙的响。前头假山里忽然窜出个人来，脸还没看清就听她哆嗦着叫了一声鬼…绿芙上前一步，提高了灯笼去照她，口中斥道

“大胆！何人竟敢冲撞娘娘？”

后廷之中忌讳甚多，她张口就喊鬼，不知该说她胆子太小还是胆子太大。抬手止住绿芙，唇角挂着抹温和地笑，将人叫起

“本宫今晚心情不错，不同你计较，你往后可该注意些，话不能乱说，若是冲撞了哪位，怕是不会这样容易就让你躲过去了。”

一颗心正自乱跳，来人劈头一声脆喝，险些吓断我魂，宫灯照过来，杏眼儿下意识一眯，“奴、奴尚宫局典闱花、花氏，领各宫落锁之职”灯近了脸是有些温度的，不像传说中的人皮灯笼。
“奴罪该万死”先跪了请罪，“娘娘仁慈，谢您不责不罚之恩”
不晓得是不是近日命犯太岁，算上沈美人，这特么是第二遭了啊喂。但怕鬼这种事，我也不想有啊。小声提醒道，“就快落锁了，纯娘娘您”突的一阵风来，打断我的话音，倒灌进假山碎石，呜咽作响，我头皮发麻，缩了缩脖子躲在绿芙身边，干笑一声，“你你不不怕哈？”

这么小的胆子，却领着落锁的差事，夜里往来各宫之间，岂不是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破了胆？也不知这尚宫局的尚功是怎么考虑的，安排这样一个丫鬟去司闱司，难不成她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心里正合计着，她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似的，忽然窜起来躲到绿芙身边，这下连绿芙都忘记呵斥，求助地望向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你这孩子，胆子这样小，好好的害怕什么？”

事有凑巧，风扑灭了绿芙手里的灯烛，这下只有月光可照明了

“娘娘恕罪，奴婢疏忽了，没带点火的物事出来…”

“罢了，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天黑路不好走，你去附近殿阁把灯点着了再回来寻我就是。”

绿芙并不情愿，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总不能让这位花典闱去找，否则我们怕是要站在这儿一直等着了。

“怕、怕鬼额”鬼字在嗓子眼里囫囵一圈，又硬生生咽了一半的音，跟这位娘娘面前，是不能提那东西的。
呜呜呜——
咯咯咯——
宫灯一熄，如泣如诉的鬼哭狼嚎声陡然近在耳畔，我整个人几乎要贴到绿芙怀里，“这个时辰，附近宫殿大多落了锁，听说有位掌灯怕黑，每次都会在翠微亭留盏明烛，姐姐请往前二十步左转，行十五右拐便是了”
“我目能夜视，要要不然”我陪姐姐去，还没讲出来，绿芙已然没好气的瞪我一眼走了，我身旁空荡荡的，只得一位瞧着亲和却不能亲近的纯贵仪。
木然而本能的将道旁一块大石擦了擦，铺了两层帕子上去，想扶人坐下来等，“您坐会儿，绿芙姐姐很快的”

她虽及时止了话头，却不难让人听清，典闱怕鬼掌灯怕黑，若是她两个夜间一同办差…想来是看中了她这目能夜视的本事，一时有些好奇，不知那位掌灯是否也有什么过人本事。

手递过去由她扶着坐下，看她的模样还是害怕，摇头失笑，把人拉到跟前来

“傻孩子，这是在宫里，是天子所在之地，哪能有…那些东西。”

后廷多女子，内侍女官乃至妃嫔，百十年间又总有无处喊冤的，便有传闻后廷怨气不散，晚间会有冤魂作祟…这类言论都是不能拿到明面上的，什么邪祟冤魂，如何敢在天子之处游荡？轻轻抚过她手背，发现她又哆嗦了一下

“罢了，你若实在害怕，本宫也没什么法子，只别人再问起，你便当自己同那位掌灯一样，怕黑。”

她这般温言软语慧心体贴倒似我娘亲长姊，我想说我不怕黑的，只是夜幕降临，阴生阳消，易于邪祟作乱，脑袋却很不实诚的跟着她的话尾点了点头，“娘娘是好人。”宫中禁忌是熟烂于心，只紧要关头每每搁于脑后，惊惧之心一来就顾不得那许多了，泪奔。
半蹲半靠于她膝前，微微仰首，我眼里的人在月色下是发着光的，暖烘烘的润物无声，就像道长信手绘就的符篆，隐藏在暗影里的污秽腌臜也要退怯避让。我又一次点了点头，眉目舒展，“娘娘是好人！”
踟蹰片刻，咬了咬唇，决定投桃报李，将上头不知却常有诡异之事发生的几处地儿名报于她，“夜间更深露重，您绕着些”

我入宫时该与她差不多大，这会儿看着她却让我想起家中小妹，忍不住温和了些，也是真心为她想。几句软话就换来她一句好人，果然还是涉世未深的少女，但愿她能一直这般保持下去。

她终于安定下来，半蹲着靠近我，小声说了好几处地方，我静静听着，并不当真，面上还是应下了

“好，本宫记下了，尽量不往那几处去。”

原来她的恐惧竟是有所根据的吗？我只当她是自己吓唬自己…远处一点光亮轻晃着往这边来，该是绿芙回来了。我拉着小姑娘一同起身，又同她笑笑

“本宫要走了，你办了差事，也早些回去吧。”

躬身送人远去，我再回头望望假山，花也是明艳好看的，吁了口气，嘟囔一句，“这个臭阿潋”
“谁臭？”
“你、啊——唔唔唔”一巴掌拍开搭上肩的爪子，炸毛般想躲的十七八丈远，呼吸间嘴巴就被人捂了，“嘘嘘嘘，鬼叫什么，是我。喂，刚刚你跟谁说话呢，不是让你原地等我”
“唔唔唔”阿潋你大爷，先放开我。

结

承平十一年春

自阿英的玉堂殿出来，已是金乌西沉玉兔东升，竟拉着她陪我下了这样久的棋。就我这走一步想半晌，时不时还要毁上一步的水平，也是难为阿英了

“绿芙，让人把昨日新开的粉十八学士送到玉堂殿去，小心着些，可别给碰坏了。”

阿英素来喜欢茶花，之前还同我讨过，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时舍不得便没许，这一回，就算是我给她的谢礼。

途经琼华道，又让我想起先前遇上的花典闱，恰巧瞧见前头有宫人点灯，不知是不是春喜说的那个怕黑的掌灯…

【暮色苍然尽，一丸凉月挂上枝头，流光似水朦朦笼下。提着照明小灯穿过弯曲石径，两侧湖石堆砌，杂莳着一丛丛灌木草花，黑洞洞的夜里鲜妍不明，幽幽摇曳出参差影子。】
【走过这段黑道，心里头像揣了一只兔子，沉沉地又不时跟着那风那影蹦跶几下，怪叫人不安的。好不容易看到小亭子里安置的定心丸，脚下立即快起来，上前就取出火折子点亮。火光闪烁，四周顿时亮堂起来。】
【光线柔和展开，不自觉拍拍胸脯。想这盏灯可是从局里千挑万选，顶顶亮的，看看如此，才不负我选的你。】
【瞧着那盏灯微微定下心，便要去继续干活儿。】

小亭中的灯似乎比别处更亮些，绿芙上次便是来此处取了火，心中越发肯定前头的就是那掌灯，也越发好奇了

“去把人叫过来陪本宫说说话。”

绿芙福身应是，才要迈步又被我唤住多嘱咐了一句

“你温和些，别吓着她。”

春喜说她怕黑，这会儿又是夜里，虽有灯烛照着，忽然有人靠近传话…若她她同春喜一般胆小，怕也一样会吓着。再想那春喜，晚间怯懦的小兔子，和白日里乐呵呵编竹叶的小姑娘，还是后者更讨人喜欢。

【一时有所倚仗，脚步也轻快些。落在这夜里，轻轻地，忽似有叠着步声渐合而来。原以为错听，耳畔随后递来一句“妹妹留步”，这才转身看。】
【灯光托出来人形貌，着浅色的褙子，脸上笑吟吟地望过来，依稀有些面善。】
【不明所以，伛着腰先见了礼应不会错。而这档口她也缓言道出来意，说她家主子叫我过去说话，指了来路又柔柔为我释明乃是承福殿的纯贵仪娘娘。自是从了，心里转过两三念头，已到跟前。】
【离亭远了些，虽有两厢灯笼，到底不如直面亭中之灯敞亮，夜色的暗暗虚影忙不迭附着，不过浅浅薄薄，还是瞧得清人。】
【灌木边，灯明处，照出一张圆润的脸庞，饰有珠翠如点星。】

尚寝局掌灯夏莲奚见过纯贵仪娘娘。

【依着规矩行礼。一眼掠过她身后黑魆魆的石木深处，低头就管看灯，只觉心里那只兔子好像又要跑出来。】

有意领着随行宫人再往边上站些，裙角都快挨上道旁矮枝才停了步子。

绿芙带了人过来，瞧着似乎比春喜要大上几岁，也比春喜更镇定些，含笑点头，开口免了她的礼

“别怕，过来离本宫近些。”

不知怎的，很想吓她一下，年岁渐长，少有这般想要胡闹的时候…上回是风扑灭了灯，这回总不好故意让人灭了烛火

“本宫听人提过夏掌灯几句，这回遇上了便叫你过来说几句话，你莫要紧张。”

【烛光映亮瞳仁，夜色坠着她轻柔言语，压出一丝翳翳，飘在这昏昧里教人一时分不出温缓语气。】
【原是不明这位娘娘唤我来的心思，如言微微上前，又一说反倒提心。千头万绪，催着言行愈发保守谨慎。】

不知娘娘有何训示？

【凝神于眼前贵人，灯火幽栖，草木迷离。四下里，烛火驱逐的黑色潜伏，隐要卷土重来。】

宫中行事谨慎些确是应该，瞧她这副样子，倒也不觉得什么。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春喜听了怕又要以为…望一眼她身后小亭，掌灯看起来比春喜稍微镇定些

“上回本宫从此处经过，风扑灭了灯烛，幸得夏掌灯在亭子里留的小灯，本宫才不至于只靠着月色往前走。”

【春夜风冷，卷叶声盈耳，转眼已幽然回荡在身畔。那风丝丝缕缕的掠过，待她软软轻轻的和气话说完，不曾有什么事，心下略松了那寸心，忽地见它孕出几分遒劲。力道并不多大，却是刮得灯笼摇摇晃晃几下，带得烛火跟着扑闪。】
【四周有一瞬闪烁而至的昏暗。本是一心杵在灯上，登时一吓，心里头一紧，往前踏了半步双手伸出就是扶住就近那盏照路的小灯笼。】
【可千万别灭！】
【实则那一小会的劲头，很快无碍，烛火又静静烧在灯里。回神方觉忘了答话，一时就抱着那灯的姿态立刻有些讪讪。】

半晌未听她回话，疑惑转首，正瞧见她小心护着灯烛的模样，倒是可爱的紧。这些年纪小的宫婢实在有趣，回去该让碧桃留意一下，承福殿是否也有这般可爱的。

这条路走得也差不多了，不好再拘着她，担惊受怕的

“夏掌灯去忙吧，本宫也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