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局

承平十一年 春


【夜，月明星稀。】
【扶窗望出，便可见檐角悬灯，坠下流苏被一缕风吹动，悠悠晃晃。又远，宫室殿宇如层林掩映，幽深静谧影影绰绰。再远，皎皎空中孤月轮。一泓明月，清清朗照下。】
【身上换过亵衣，松松挽就头发，菱唇上的红脂早被拭去，余微微血色，面容洗净一派素淡。一眼旋回，阖上窗子，折身落入屋中暖光，顿时拂去月色清冷。悠然往床榻走。】
【因事耽于尚宫局，毕见夜深。众人大抵知我提出留宿，想此时返尚寝局中有一段假山石林最是乌漆墨黑，向来不敢夜里走。此事允准，我自然欢喜应下。且尚宫局中有春喜与我相熟，领了一屋安寝。】

月华清浓，我抱一只软枕半趴于床榻上，一手撑着半个脸颊，一手将纸符迎灯而观。纸是普普通通的书纸，我也晓得那画的符篆使的是最寻常的墨。听到脚步声时，我鬼使神差的将纸符塞了枕下，就像藏了一点不愿与人分享的密辛。我怔了怔，又很快丢开手，拍拍床榻里侧身的褥子，“早为你备着呢，塞了汤婆子，赶紧的”

【夜里头有些冷，挨到床就快速的钻进去，占好她让出的位置。】
【被褥里果然被汤婆子熨得暖和极了，心窝儿也教她这体贴弄得舒畅安和。一番洗浴尚不困倦，倚着背后的枕头半躺，微微侧头，手指拨弄几下她散开的头发。】

我方才听阿潋说，你前儿得了梁娘娘赏的玉佩？

【刚呆一处闲话，我素来是喜欢聊的，一来二去听到几耳朵尚宫局里最近的新鲜事儿，可不就风头正劲的花典闱。】

“吓，阿潋这个大嘴巴”捂好被褥，也翻个身儿侧向她，月色透过棱窗上的青纱，朦朦胧胧的在床前晕开一片。烛火跳了跳，将将要熄时爆了灯花，屋子里又是一片暖烘烘的亮堂。我将系着红绳儿的玉佩递她眼前，“呐，极寻常的一块玉，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宫人们私下讲的难听，但于这种事上，我是不与她藏私的，“我编的那些小玩意儿机缘巧合得了六殿下的喜欢，是淑娘娘心地好，肯爱护咱们”说到最后，尾音是带着娇憨气的，“阿潋也罢了，定是当作玩笑说与你，你可莫听那些嚼舌根的乱讲了去”

【灯火闪烁，一瞬复又明起。替她压住翻动露出空隙的被角，清浅柔黄的烛光泛开，床内的光线不是很亮，但足以看清她的脸，和递来的玉佩。那几个搭腔的宫人闲言碎语，口气令人不适，我偏按下几分好奇，到这儿问她，眼下瞧到却无心，随意瞅过，便握住她的手教之收起来。】

我晓得。
她们最是会说三道四，就像书中说的长舌妇。

【应着话让她莫担心，又有所顾及，低声支吾得嫌了一句。手指一圈一圈绕着她的发丝，对那些人德性再清楚不过。这皇城像外头那浓黑的夜，仿佛都要将人染黑了去。纵是率真直言，吃过几次苦头，也知晓什么能讲，什么该搁在心里头死死埋着。如今听的也只暗记着，说的也只尽捡话本故事。】

有喜爱的东西睡前都习惯往枕头下塞，仿佛只有这样内心才肯安宁，我待人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作视而不见，抬了抬下颚，脸颊蹭着软软的被角，跟她耳畔小小声，带着一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孩子气，“她们心眼不好，前儿半夜里还穿了白衣裳，装鬼吓我来着，哼，她们那是不知道鬼到底有多可怕”往她身边拱了拱，微微眯着眼儿，“倒不如淑娘娘肯安抚人呢，碍，对了莲奚，你为什么会怕黑”

【同她低声讲话，彼此的气息交换相融，发丝缠绕，分外暖和。像两只小兔子挤在窝儿里，被子中间拱起一大块，头靠得极近，贴着她额际撒娇般轻蹭了下。】
【得她之言更是在心里对那几个人重重打上一个叉，决定下回定要少说话的好。不想话又落到自个身上，不由愣上片刻，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动作停下，回神垂眸。】
【我与她自来坦诚相待，感情甚厚，想她也是憨直人，此事倒……也没什么不能说。】

我年幼时，曾教人关在一个屋子里，门窗皆封，暗无天日。当时看着四处黑漆漆的很是可怕，挨了两日，因而……落下症。

【父亲寻到后请大夫开了许久的安神药才不见噩梦。所幸自幼心气平和，未曾囿于病症，只是，终究留下些痕迹。不过，怕黑罢了，尚能对付。】
【虽不困成心结，但那时恐惧心境也不愿多提，前因后果简言而道。】

黑之于她，鬼之于我，经历虽不十分相同，然内里无法诉于言语的，我懂。握了她的手，眉眼温柔，“你做的比我好”
屋子里安静，连外头的过堂风也能听的清楚，帘幔扬了扬边角，我便想起琼华道遇到的那个女子，温柔端方，娴雅体贴，“淑娘娘说，大凡往后再有人问起，只要我跟你一样，道是怕黑”我笑了笑，像蜘蛛被困死在自己织的网里，“总归更易接受些”抵了抵她，“碍，其实你们都不信有鬼，对吧”重新阖了眼儿，约摸是有她的陪伴，脑子里少了纷杂恐怖的场景，只一片困顿，嘟嘟囔囔一句，“我真的见过，很小的时候，也是夜里”

【旧事早却，长夜寂静，眸中映着光沉静下来，听到她的新说辞还涵微微笑意。】

那便这么说吧。

【那位贵仪娘娘竟还管上这事儿，不过这缘由比着怕鬼少些说头。】
【身畔絮絮的话语渐低下去，不过话就在耳边，勉强听清了她模糊含在嘴里的字词。含笑望着她眼睑慢慢滑下去，轻轻拍拍，回音犹如耳语。】

信则有，不信则无。宫里贵人大都不喜欢这个，他们自然从主子的。
不必管他们，睡吧。

明月清风，溪石小竹楼。女孩儿笑靥灿烂，追逐打闹着往山里寻夜昙花。
我问她：春喜，你不怕么？她说，不怕不怕，你快来，快来——快来——来——
夜半醒时，我瞧烛光明亮，一如身边这个人。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