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洲

——承平三年·春——


【“不知道”可算是自己生平最不愿听见的一个词，可在这短短一个月之内却已在不同的地方，由不同的人口中听了不下十次。这一次，是在郊外的一家小茶摊上】

【“……孟神医可真是个古怪的人，刚将我们这些弟子收了去，可没多少时日就挨个挑了毛病，又打发掉了。”】

【往日执酒的手中已换作了一碗茶，却也无妨。这里即便是酒，味道也只会跟茶一样索然无味。只是那端着茶碗的手却迟迟未动，空乏的目光也不知落在了哪，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思】

他如今在何处？

【“不知道喽，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上山砍柴本想顺道去拜访一下他的，结果已找不到人了……不过孟神医的孙女儿倒是跟他不同，心地善良人又好……还记得他赶我下山的理由是天资平平，咳，你说这个地方又有谁的医术比得上我……”】

【没兴趣再继续听下去，放下碗的手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他跟前。既是报酬，又仿佛对那喋喋不休之言的打断】

【“多谢，多谢大爷！一会儿啊我一定也替您放生几只，好为您消灾解厄，保佑您多福多寿！”那人说完便提起脚下的一筐呱呱乱叫的鸡鸭，喜笑颜开地走了】

【寒如深渊的眼眸中隐隐透出一丝讽刺的笑意。是否晚年遁世隐居，再悬壶济世，传道受业便能如同这放生一般，将前半生造下的孽通通消尽？】

【只怕鲜血染成的仇恨，终须由鲜血来偿还！】

【春日里风光最好，可惜偏偏总有那没眼色的搅人清净，原已打算趁着春日去一趟京畿，偏偏姓裴的来生事，只能按着性子留在阁中，尽力排查阁众，找寻裴氏余党】

【收到消息言说长命洲有出没，便乔装前去一探究竟】

【路过一家茶寮，想着不如歇歇脚，便径自寻了空处坐下，扬声】

小二，来一壶茶

【今日出门，穿的一身鹅黄劲装，腰悬清锋，看着不过一个寻常侠客，无意间却听得隔壁桌子在打听孟神医】

【想来他是没得什么有用的讯息，瞧他神色并不很好，转了转眼珠，清脆道】

这位少侠是要打听孟神医吗？

【一句清越如铃的女子之声自身旁传来，而“孟神医”三个字更是牢牢吸引住耳朵的关键。不禁转过头，打量了两眼这位侠女装扮的女子】

【正准备摸出茶钱的手亦停了下来，复又端起了桌上那碗寡淡至极的茶，轻啜了一口】

【放下碗的时候，嘴角已牵起一抹笑】

哦？

莫非姑娘知晓他的消息？

【扬唇一笑，露出一对小小的梨涡来】

哎呀，我只是来踏青的，哪里知道什么神医的下落

【大眼睛眨了眨，笑眯眯道】

可是少侠既然到了扬州地界，当知荆湖路有一个玄机阁，知晓天下事。只要少侠出得起价码，又何愁不知神医下落呢？

【本已被那“不知道”搞的有些意兴阑珊，眼前的女子虽也道不识，却并未急着起身离去，只是静静听她说下去。顺便招呼小二打包了些馒头牛肉，点了点头】

玄机阁？

一听就是个威风气派的地方，当真如此神通？

【那神色仿佛竟是头一次听见这个江湖中几乎无人不晓的门派。接着低头看了眼身上的一袭青衣布衫，又笑着朝她道】

只不过……想必姑娘也看得出在下并非腰缠万贯，恐怕那价码还真是无力负担呢。

【嘻嘻一笑，心里却多了几分审视。瞧他方才问话不像是初出茅庐的小辈，怎会不知玄机阁？】

可不是，那是有大神通的地方！

【听他说没钱，似乎有些苦恼，想了一会只能摇头道】

那我也不知该如何了，只是你若是有功夫，去看看也无妨，兴许就能找着呢？

【顿了顿，好奇的看向他】

少侠找孟神医，是为了寻医问药么？

【仍旧静静听着女子说着，没有别的原因，或许只是觉得有些有趣】

世态炎凉，如今好像姑娘这般古道热肠的人已经不多了。

【随着一声轻叹，小二已将食物备好。耳边却又有一句略带好奇的话语飘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片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偏头微笑着看着她】

不如姑娘说说看那玄机阁究竟是何般的神通广大，若是能除百病，在下又何须去寻什么神医呢？

【得了夸奖自然十分高兴，带着几分得意的点点头】

那是，本姑娘一向很心善的

【听了他的话，嘻嘻一笑】

我能说的不过是最寻常的，玄机阁耳目遍布天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消息。玄机阁虽不出神医也不能即刻治病救人，但告诉了你神医的位置如何去寻，可不也是救了人了？

【得意的略抬了抬下巴，看着他双眼灼灼】

我瞧你可不是急着要求医的样子，不敢揣测你究竟是要寻什么样的。究竟要不要去玄机阁，也只看少侠你自己的心意啦

有的事情又怎能光看表面呢？

【眉宇轻扬，目光炯炯，迎上那浅笑盈盈的脸庞】

姑娘对玄机阁所知甚详，又这般热心解惑。说不定……不明就里的旁人瞧了，也觉得姑娘简直像极了玄机阁里头的人呢，哈哈哈……

【负起装满食物的包裹，掏钱结账，连同了女子那一桌的茶钱。淡淡笑道】

多谢姑娘指路，若真有机会，也许我会去玄机阁一趟——

只要，我身上有足够的钱。

【对他的话一点都不觉得怎样，反而觉得十分有意思，嘻嘻笑开了】

你若这样觉得也不是不可啊，若是你去了，兴许我还能分一杯羹呢

【扫了一眼他的包裹，却并不阻止他付了自己的茶钱】

那在此，小女子只能祝少侠此行顺心如意啦

【笑眯眯看着他离开，悠闲的喝完了茶才继续上路】

====结====

——承平九年·冬——

我不常来长命洲，我非是个合格的神棍，亦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善男信女。犹记得初时和贾仙童打出“天机石府”的名头时，她曾问过我，我俩到底是信佛，还是信道，我谓这凡俗之地、十万红尘，佛不渡，道无为，糊口的家伙什和所谓信仰，并不能混为一谈。

她问，我的信仰是什么。

我思考了好一会儿，方回了她一个“钱”字，若要再添些别的，宏裕的糖炒栗子，李叔家的桂花酒酿圆子，天香十三楼的葱爆肉也是不赖。

后来年岁长了，随元姐姐，便也多了这么个信仰——来长命洲放王八。

今儿天且寒透了些，本该开春了再来放，只是我捱不住棺材铺子里就我孤零零一人，便提前来了。穿的红袄子还是去年新做的，袖口已然磨得厉害了，打眼瞧过去，长命洲头零星二三人，单单我红得扎眼。

水上覆了一层薄冰，从河边儿捡着块儿石头吭哧吭哧砸出个坑，打网兜里把系着红绳的王八提拎出来，那家伙却跟没个动静似的，连着敲了十下王八壳都不应，登时就慌了，在家里都好好的，怎的一出来就嗝屁了，放个死王八可如何是好啊。

吱声唤住洲头来人，开门见山就问：“您好……您能帮着瞅瞅我这王八，到底是死是活么？”

客串  郝运来

[我叫郝运来，家住扬州城内石子巷，家中以宰牛为计，传到我这一辈已经是整一百代，凑了个极好听的数，不过我很怀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因为郝家是没有族谱的，都靠一代代口口相传，到我爷爷的时候是八十四代，他嫌这数不好听，就直接改成八十八，对外说这吉利，这辈子大发不用愁，然后到我爹八十九，八九不离十，到我就直接改成了一百]

[不过我爹说，年份越久郝家这金字招牌就越值钱，果不然，祖传解牛刀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扬州城一大半的牛都是我宰的，再加上我名字好听，一般谁家要宰个牛都会喊“叫郝运来”这可不是句吉祥话，人人爱听，人人爱说，我生意自然就越做越红火]

[我们这一类人，手上沾的虽是畜牲命，那也属于杀气重，为保个平安没事多烧烧香拜拜佛总是好的，万一哪天见了阎王，阎王身边那牛头正是自己宰的那头可不就结了梁子了，所以郝家信佛的传统也一直延续了下来，像我平时生意不忙的时候，总会来长平洲放个生，祷个告，除了求平安求富贵，也为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牛超个渡，来日地府相见可千万不能给我使绊子]

[所谓一报还一报，一般杀了多少牛就放多少王八，这日提了十个王八在手上，正待往洲里放生，半路被个小姑娘给截住，瞧她模样挺急的，便停下来看她手里的王八，缩在壳里一动不动，瞅了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便下了结论]

这王八死了

[仿佛为了应验自己说的话，那王八慢吞吞伸出个脑袋来，挤出来的小眼睛看了一圈，又慢吞吞缩了回去]

[与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又道]

这王八成精了

来长命洲放鱼的人，我见过不少，以至于贾仙童时常对我和元姐姐放王八的行径很是不耻，说什么离经叛道。后来我思虑了许久，才给自个儿这信仰安上了个冠冕堂皇名头，正所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放生，你放的玩意儿活得越久，福泽越是绵长，鱼能活几天，不划算，实在是不划算。

结果今儿却让我遇到了同道中人，循声看去，琢磨半晌才认出了来人。

“诶，是石子巷的郝哥哥呀，我是小柳儿啊，朱雀桥边儿棺材铺的小柳儿，元姐姐逢年都去你们家宰牛的。”

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惯在秦淮河畔揽生意，街坊邻里有什么白事也都是支给我们铺子来做，一来二去，扬州城里的常住户七七八八认识了个大半儿。可惜我们家有个败家玩意儿的贾仙童，以至于一年到头也存不上几个子儿，宰牛是春节才能的大开销，所以同这郝哥哥虽打过照面，却是不熟络。

只见我那王八慢悠悠伸出脑袋，扑腾了四肢，我将它放到地上，一头用红绳牵着，这家伙居然一摇三摆地往郝运来那头爬去，莫不是真应言成精了？“出马”曾在相书上记载过，大多是蛇、狐狸、黄鼠狼之辈，可没听说王八也能成精。

盯着他手里那十只王八，冷不丁冒出一句。

“郝哥哥，指不定是你那边儿有一只美艳得不可方物的母王八。”

客串  郝运来

[听她自报家门，不太灵光的脑子突然就闪过一道五彩斑斓的光，模糊印象里的几张脸瞬间就清晰起来，娘常说我笨，眼里除了公牛就是母牛，就没正眼瞧过哪个姑娘，可即便我正眼瞧了，除了那卖猪肉家的王二丫，其他姑娘也是同样瞧不我这杀牛的]

[可我偏偏又不喜欢那王二丫，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街坊邻里的，娘也没少打听过，只听说桥边棺材铺居然是女儿家开的，便直道晦气，说这种女人是万万不能娶进门的，会断香火]

[可她们上过几次门，当时觉得挺好的，并不像娘说的那样都长着一张丧气脸，反倒年轻朝气的很，给我留了比较深的印象，只是时间一久又容易忘，不过经她这一提，倒是很快想起来了]

[当下这张木头般的脸难得的挤出发自内心的笑，“呵呵呵”道]

母王八哪有你好看

[说完又觉得不太对，纠正道]

我的意思是，你没王八好看

[…….]

[怎么感觉还是有点怪怪的，想了想，又再次确定道]

王八比你好看

本是随口抱怨一句我那吃里扒外的王八，怎料的这郝哥哥语出惊人，一句更比一句的不靠谱。脸上是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饶是往洲头蹭了两步，适才被我凿开的坑里是明晃晃的江水，青天白日的，且映着我一身大红的袄子缀着毛乎乎的白边，身边儿一坨绿不拉几的王八，可不就是俗话说的“红配绿，赛狗屁”么。

幸而我同他算不得熟络，不然以我的性子，甭管有心无心，铁定上去就是一顿乱揍，可打不打得过那就另说了。

“瞧郝哥哥这话说的，在王八眼里，甭说我小柳儿，便是那香杏舫的红绯姐姐也是没它们好看的。”

说完才惊觉这话竟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其实自个儿初时也不是这个意思，就不晓得同个二愣子计较什么，无奈地叹一口气，往旁边撺了一个位置，笑笑朝他挥手，示意到身边来。

“你拎那么多不累么，我昨个儿算过了，这个时辰放是最好的，保准你家铺子来年万事亨通，荆湖小半仙儿的卦，一算一个准。”

客串  郝运来

[香杏舫？红绯姐姐？那是谁，也是卖棺材的吗？]

[二丈摸不上头脑，也就统统傻愣愣写在了脸上，见她示意便又“嘿嘿嘿”傻笑着凑了过去，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原来竟也是个会算卦的]

[也不晓得是手上杀的畜牲太多了还是续着几辈子的迷信深刻入骨，一听到她会算卦就不自觉肃然起敬，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就是，娘若知道她是半仙怕是就不会说棺材铺的女人晦气了，毕竟替人看相能挣不少钱呢]

[不疑有他，卸了背着的十个王八就依言往长命洲里放生，只见数目可观的王八慢吞吞的被放到浅水岸边，龟缩在壳子里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伸出来与河水做亲密接触，然后以真正的龟速缓缓往水里游去]

[只看了一眼便又收回，脑子里却想着其他的事，可却耻于开口，憋得慌双手来回搓个不停，偷偷打量她好久，才终于鼓起勇气道]

柳妹妹…..那个，你既然会算命，那能不能也帮我算算….看看俺啥时候能娶上媳妇，我娘念叨了好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上大胖孙子

[腼腆的说完又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毕竟这么大个人了连个亲事都没着落，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洲头偶有走摊的贩夫，路过我俩身边时，不经意的一句揶揄，我方晓得元姐姐为何总是开春儿了才来，原来——

王八是要冬眠的。

牵的红绳子忘了解，硬生生被那畜生拽进了水洼，深深浅浅浮荡，不知几时竟被湖光苍沉掩去这一丝绯色。

小手托着腮，恍然失神在这满目天青里，脸蛋儿被冻得红扑扑，眉眼却染上一层惆怅，我惯不是悲春伤秋的主，此刻只是觉着，郝哥哥那一兜子十个王八喂了这长命洲，委实是可惜了，若留一个给我拿回去做一锅清炖甲鱼该有多好。

回神时候便听他提起算卦的事情来，荆湖小半仙儿从不做亏本的买卖，甭管认识不认识，伸手便要讨钱，眉梢一挑又硬生生止住，指了指他脚边儿——可不就是一只懒得走的王八，蜷在龟壳里头，仿佛一道美味的珍馐。

“郝哥哥把这家伙送给我，我就给你算一卦，回头不光晓得什么时候娶得上媳妇儿，还能喝上小柳儿给你炖的甲鱼汤，你说划不划算？”

客串  郝运来

[她手往脚边一指，让原本满怀忐忑的心跟着一跳，旋即发现她只是开口要那只王八，不由松了口气，嗨了声道]

多大点事呢

[顺手抄起那龟壳往她跟前一送，这王八就算易主了]

柳妹妹要是想，我多给你几只又何妨

[只要你能满足我的要求，这句话没好意思说，不然显得自己猴急猴急的]

[可激动的心情还是掩不住在一双发着精光的眼睛里，双手习惯性来回搓，这是自己紧张的表现，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惊觉这个小柳儿也是长得一副花容月貌，可不比那卖猪肉家的王二丫漂亮多了]

[唉，要是能讨到这样的媳妇，又好看又会算命，娘指不定也乐坏了]

[虽是这样想，但也知道自己八成是没这个福份的，人条件这么好的姑娘凭啥看上我，我这双手除了宰牛杀牛，啥也不会，不由心底叹了口气，还是寻思找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就好，能干活能生养，操持生计，这么想着也不由憧憬，脸上现了几分痴相]

怀里头抱着个瞅着只剩壳的王八，美滋滋地砸了咂嘴，面上如早春盛放的花儿般灿烂，果真是人逢吃食精神爽。

娇笑着道了声儿谢，铜板碰撞竹筒的声音过耳，竟也比平日里轻快了几分。上艮下兑，象曰山中有泽，咸卦，亨，利贞，取女吉，六爻皆有应，男女感应，夫妇康宁，感应之事，无有不亨。

“瞧这模样，郝哥哥是有意中人啦？”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近些年街头巷尾的闲话没少听，他同老王家丫头那事儿，李婶儿摊饼子的时候常常说道，也不晓得传得几分真几分假，但我这好事之人，免不得此时要添一把柴火。

“这卦象说，你要喜欢，只放了胆子去求娶，我听说二丫姐早年就心系你了，你只要点个头，何愁没有媳妇儿呀。”

掐着腰又豪气地拍了两把他的肩膀。

“若成了，找我小柳儿帮你们合八字，不收你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