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致】知玄崖

闻她此言倒是微微一怔，只因当年放她下山是因明其身世才允离去。这一年中未听好事也未听祸事，倒也算安心，至少人平安就行。可八月中秋狼子乱京怎会让她决定前往京城……？思如此时微怔，莫非出事了？

稍敛笑意观她神情不变，默然半响才开口：“门中确有事情，只是如今已风平浪静，你也不用担心。但你这一年半载的光阴，一丝消息也没寻到么？”

眸色深深睇去一眼，却也未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叶师叔既不想多提，晚些时候她再去问问师父便知道了。捂在暖袖里头的手交叠一处，一时间亦未答话，只是怔神之间，有风走过，送来些凉意，这才转神回来。

“是...去年下山过后，我便去了凉州。”

话至此，嗓间微紧，些许干涩。

她去往须弥山的时候，家中已只剩下阿爹，只是她初见到父亲的时候，他亦如行尸走肉般，早没了早年间记忆中的模样。幼时的记忆中，阿爹虽不如阿娘那般宠爱她与小珏，可阿爹总会护着一家人，她与小珏亦是喜欢父亲的....
只是如今，阿娘已去，阿爹独自一人过了这么些年，也未在续弦。她回去的时候，阿爹甚至不愿与她多说些话。

“当初阿爹与阿娘将我和小妹送走，我晓得是迫不得已，只是他们回到村子以后，反而招来村民更多不满。”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轻，神情亦无变动，似乎只是在讲述一件平淡无奇的事情。

“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们执意认为我和小妹是祸端，这般送走了，无异于放虎归山，日日夜夜逼迫阿爹与阿娘，把我们送走没多久，阿娘便也被说做是妖物，说是只有妖物的肚子才会酿出我们姐妹这样的妖物。”

“掌管村里祭祀的长老便说，将我们放走了，那就只能将阿娘给烧了，这样才不至于给村子招来更多的不幸。”

清淡一言，于此云崖间如三九寒风凌冽呼啸，使人遍体生寒。若非十年光阴已叫喜怒不形于色，只怕指间茶盏将随脸色一并跌下去。

也将茶盏安安稳稳放回桌上，不曾看人只望亭外余晖斜移，云崖下众生百态，喜怒哀乐我已皆尝，与之少女不过初试，但她此刻平静的不同寻常。只闻声静如澹渊，亦无哀乐掺杂：“所以，你此刻所想的，是什么？”

她若答个报仇，我也不会奇怪。只怕怨火在心，又如青风般走火入魔，做下悔恨之事，才真正叫太乙蒙羞。

她便又是半晌沉默，并未作答。
回到须弥山的时候，阿爹并不愿与她讲话，她便日日守在阿爹身边，像是多年前那样，每日清早的时候便去轻叩房门唤他起床，再与阿娘从前一样，去到后厨洗手做饭。如此过了一月，才从阿爹口中得来一声“小钰”。

那时她已许久未哭得如此，上气不接下气，紧攥着父亲衣袍哭上了好一会儿，哽哽咽咽的平息下来，才听阿爹与她说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纵是在山上待了那么些年，听到阿娘被村子里的人逼上木架，活生生的烧死，也是憋红了眼，甚至想提起身边的剑，将那年口中谗言不断惑乱人心的几人血刃剑下。

可她不能。
她只能生生将怨愤与憎恶压下，再与阿爹待上一段平静的日子。

“我不知道。阿娘已去了六年，阿爹浑浑噩噩也过了这么些年，小妹我还没有找到...”

至此，她嗓音中干涩几分，才显露出来。

“须弥山本就是个荒蛮的地带，村民们被那些空穴来风的话所迷惑，我不能将过错都归咎于他们。阿爹在那里也是一个人，我原本想带着阿爹一起走，可是他说让我先去找一找小妹。”

“我离开之后，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按说我与小珏走后，村子里并未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情，流言自当散去，可村民们执意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似乎对阿爹也隐隐抱有一丝生分。”

“我便想着，是不是村子里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早在很久之前就深根埋下。”

若如她这般说，当蒙昧不知倒好，便怕有什么人幕后操控又不见人。有此念非是空穴来风，燕山府属大宋边境，当年五雷号召起战边境黎民纷纷响应，渐如江河汇海才成烽烟燃天下。生民蒙昧最易利用，生民多苦亦最易卖命。再有三言两语迷惑，能做下什么事也不算奇怪。

此时长风浩荡吹散天际厚云，霞光隐时视野有些昏暗，转头看着她一会儿，然后道：“你若担心，便将令尊带来扬州安置吧，需要人手我也可以借你。”

言落一顿，便怕多想成真，只得按下念头，复又开口：“待在眼下，总比远在千里之外要好。”

至此，眉目之间稍携些暖意。微微前倾，再微微颔首，语意之中生来几分坚定。

“弟子也是有这个打算，本是要先与师父商议的。既然师叔不反对，过些日子观中诸事尘埃落定了，我再去凉州将阿爹接来。”

将父亲一人独居须弥山，她心中始终有一丝担忧扰乱心绪。若能将阿爹接来扬州住下，她便能全心全意的寻找小妹，另外再详尽调查一番村中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每思虑至此，她总觉难安，似乎，将有大事发生....

只不过这感觉，毫无根据，虽可谨慎提防，却又不能小题大做，一切还需缓而行之。

“师叔，弟子这便要去杏林居了，您看，是弟子送您回屋去，还是请来师父一道将师叔接过去？”

-结

——承平九年冬——

[卧龙谷一行过后，一切好似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救下青风后，连夜与叶兄回到太乙，看着这师叔师侄二人已无大碍，谢绝叶兄好意收留，带着一身伤回到萧宅。不曾让夫人看到自己带着一身血污，让仆从准备了客房与热水，将就着随身携带的伤药，给自己简单包扎，洗去一身腥味，才安然入睡]

[次日，亲自到后厨为夫人准备她喜爱的酒酿圆子，这大概是她唯一能接受的、带有酒味的甜食。比起茶点酥皮，自家夫人更爱饮酒的事实，自己已经接受十有七八。与她用过早膳后，将昨日发生的事情简单交代，那厢倒是有些紧张，连忙要查看伤处。借着还有事与叶兄商量的由头，从夫人手下溜走]

[到了太乙，被告知叶兄已在知玄崖等候，便即刻前往]

卧龙谷一战虽让前往的三人皆带一身伤回来，但比他二人，我总是幸运些，肩头箭伤在房中自行处理后又是往日的模样，叫人窥不到半点异常。

只是我好掩，青风双腿箭伤却不好掩，毕竟他功夫疏浅，虽止了血，总还是需要人顾着。便让景行去请了慕情照看，她心知问题却不曾寻我，不知是时机不合适还是怎样。但白亦非的事情，不惊太乙门下却也得让慕情清楚前因后果，毕竟明月那边……思如此时，只能叹息的一声。

但这些事还可稍放，对我来说，眼下有另一个问题难解。而能解此问者，如今只有一人。了定他离开后还会回来，便让人在山门守着。过一日，云染曦光，钟鸣破晓。山间鸟鸣清越婉转，柔风拂面时，烹茶候客。

不多时，脚步声自远由近。抬眼望来者安然，拢袖起身，笑道：“我还想着是否下去接你，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诶，叶兄为何不在山门前待我一时？总归是‘礼多人不怪’嘛。

[昨日酣战厮杀，今日却能依旧谈笑风生。人之入世，但求一友，能怒骂嗔痴，笑看尘世。想要起手拍拍他肩侧，却想起两人皆是负伤在身，虽不至体弱，毕竟才不过一夜，精神爽朗，然对手那些伤害也不是个摆设]

[见他早已烹茶而候，不似小童才告知，而是早有准备。不免挑眉，挽唇一笑，指指亭内备下的茶具]

叶兄似乎早知我今日必定来此？

“若你不来，我也要去请的。”

此言倒是不假，只因他之伤势总是因我。若不去看看，倒让人心下不安。但此刻见他模样安好，稍悬着的心也可放下，水未沸，先请人入。对坐时，扬扬眉头。

“既能自己爬上知玄崖，想来伤势不重。但为你身体着想，我已让道医备了几瓶药。”

也不与人多寒暄，自石桌下取来两个瓷瓶。一者丹色作顶，一者青色作顶，纷纷递到他面前。

“丹色外用，青色内服。莫说不要，不然我就当你看不起道医之术了。”

[不待他再说多少调侃之语，立即将案几上两方瓷瓶收入怀中]

叶兄，‘礼多人不怪’。虽我自恃身体强健，总归这药瓶是你关心萧某。
如此美意，我又怎能拒之门外？

[稍适玩笑一二，深知今日前来他必是有事相询。只是心内记挂青风小兄弟，遂当先问询道]

青风情况如何？昨日权衡之下，还是教他受了伤害。说来那白亦非，最终落涯自尽，亦是受仇恨消磨执迷之辈。

青风算是代你受过的，叶兄。

“他……”

想起青风模样，顿了顿，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那般危险情况，因剧痛昏厥过去或是好事。但今日仍不见人告知我他已醒，总还是有些担忧。

“箭伤倒是无事，只是年纪太轻，昨日那般情形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些问题。若是身上问题还好，就怕是心病……”

想夕渊初次见血时，我也用了许久才能坦然面对。今次青风因我受累，让慕情亲身照看，应不至出什么大问题。不过萧兄此言倒是提醒了，等他醒来后，还需和他谈谈，至少安抚一番。

“等他醒了，我会寻个时间和他亲自谈谈，定定心神的……水热了，请稍等。”

言落时起身去提一旁铜壶，滚水涤茶具，竹匙取茶叶。一边动作时一边仍有闲心与他道

“今日与你一见，除了将药给你，还有一件事是我想问你的，一件关于我跟你的事情。”

茶叶入了杯盏，这才放下东西，抬眼看他时恰有云开破晓自身后落，映得亭外江山行万里，生机勃勃。

“我想问你，可清楚刀剑春秋突然消失的事情？”

毕竟这身血脉里仍有洛姓踪影，有些消息，还是个不小的消息不明前因仅知后果，总是令人困惑的。

“我隐世太久，听到消息时以为你也随他们去了。”

这……

[当听得他提及“心病”一事，不免联想自身当年如何为此困扰。青风若不是信任白亦非，或许不会被他劫至卧龙谷。如此信任却教人反手后背一刀，即使性子如他这般不与计较、不执著，天性淳朴若珏，叶兄之隐忧不无道理]

[两人交谈间，醅炉滚水突突，恰崖风轻抚而过，沸腾翻滚升腾的白烟瞬息被吹散又死灰复燃，徐徐直上。起手请他动作，汩汩冒着青烟净水流入杯盏。闻得他相询，提眸望去，朝阳斜晖映在他面上，暖黄入心。对视片刻，方移转视线他处]

[虽不曾过问他过往，只从七少处得知叶兄其实与山庄颇有渊源，这其中关系恰如少殇之于洛氏。才想起，自己只顾着与少殇说来此事，却忘了与叶兄道来。手执茶被轻击碗沿，三两作罢。思定声落，娓娓道来]

其实，此事发生时，我才回到扬州。七少托我到云州走一趟，才踏入沧州地界便闻此消息。
我回到山庄查看过，本以为‘人过留痕，雁过留声’，但其实却出人意料。

还记得万藏楼的机关吗？等我查到那处，机关已然撤去，楼中藏书尽数空空如也。

[言及此，又重新与之相视，续言]

我往冀州寻旧友，欲细查此事，不想碰上昆嵛圣泉峰首座白敛少侠。说来有些巧合，他那时正在查探丐帮北上昆嵛山势力一事，恰好知晓丐帮亦在探听刀剑消失一事。

或许是想到唇亡齿寒之事，刀剑昨日在武林消亡，昆嵛作为正道之首，不能不关注。

[言及此，不由挽唇，颇有些哂笑]

现下想来，他那时留我在昆嵛停驻，或许暗含试探之意，可惜我还以为人家真心想我留待。不过——
在后来，我们往东海去时，他倒是与我并肩而战。

听他娓娓道来这些年的经历，眉峰缓收后又放开。纵建了云天收集情报，只是这个江湖太大，友人事怕也只能巨浪下一点小花。端盏沉默一抿，至他话音落下，才道

“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了，不然动作为何这么快。”

抬眼看去，神情依旧平淡如水，不见心中涟漪如何。比起生父生母所在，刀剑春秋总还是有几个熟悉的人，方让人觉得亲近。但听他这个意思，想来刀剑春秋为何消失也不清楚。

盏置桌，指拂过案几，眉敛垂睫。刀剑隐时昆嵛有动作也不奇怪，今日比不得当时，风波平定，才是真正绝隐江湖。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何况是昆嵛出身的。”

伸手提壶，再续一盏。

“多谢你了。”

客气了不是？

[两指轻点桌面，以谢敛袖斟茶之意。端盏饮之，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事。无名岛之事虽在当时情景，不得不退步返回，现下想来，或许同叶兄再次前往，他能另有解法。然眼下白亦非之事堪堪结束，青风正是需要叶兄这位师叔在侧的时候，暂且按着不提也罢]

[轻饮一二，再将话头往青风身上绕去]

不知眼下可否去看看青风兄弟？

听他说起青风，怔了怔。复又抬首看向亭外曦光落，云卷云舒。沉吟了一会儿，缓慢点头。

“我也想去看看他醒了没，一起吧。”

有道医在侧照看，纵是没醒应也无什么大问题才是。萧兄既提此言，与之同去一观也好。

便熄了炉火，收拾好茶具。与人下小亭，出知玄崖，朝则阳馆而去。

—————— 结  ——————

承平十年 冬

【昨日在祖师祠堂里得慕情师叔点拨，虽不愿下山，却亦知观主之命不可违，只是好在没有坠入心魔，万幸。】

【今日他做完早课，又一次来知玄崖上练剑、剑气激荡，隔山遥看思过崖，心境到底是稍稍开阔了些】

【小海和无忧师妹都是留在观里的，临近要下山了，总归有些话，还得托付一二。便让阿雪约了无忧来知玄崖相见】

—————— 开 ———————

承平十二年，冬

麻烦还是来了，虽早知总有这么一日，却还是暗暗希望，能够晚一些，再晚一些，如若能不来，那是更好。

偏偏是我想的太过轻松，从河北路传来的消息，让我既想隐瞒，却又不能隐瞒。他不是女子，更不是普通人。经历过刀光剑影、曲折江湖的人，总该有一颗百折不屈的磨难之心。所以我选择尊重他，至于告知，在看见那位女童时，他想来已明白了。

只是……俗世啊……

难得晴日，风中也去了几丝寒意，微风拂动衣袍，却无动作。静静站在山道上，望着似是无垠的扬州城郭。眸中光辉闪烁不定，宛如沉思，又宛如出神。片刻后，轻笑一声。

却是苦笑。

人皆有自己的路，我的路是留在这里，但这里不是他的路。他的路，理应自己选择，自己走过。作为友人，能做的，或许只是助上一把。

便让道童请客前来，转身踱步回石亭中坐下，静静等候。片刻后，有人影自山道而来。至了亭子入口，不待对方坐下，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

“有劳你将那孩子带来了。”

[闻言赘思沉寂，曾记得盼儿被自己抱在怀内，星夜兼程赶赴会稽，于一片晓晖中立在山门外，怀中小女沉睡安然。又忆天一馆前，怯生生道尽不安。往事如黄叶凋敝，幸有叶兄不负相托，只是时也命也，盼儿不出这经年，便追随燕氏夫妇去继黄泉碧落。故人相见时，难免唏嘘挽叹]

叶兄所言莫不见外如是，与某相交多年，岂能不知一切所为皆以本心。

[一杯暖茶在握，指腹摩挲，汤茗陈影，见眉峰如刀削，耳门近处细纹陡生，徒然伤怀。虽不知友人传讯所为何事，其氛如恰，似有离别之意染染]

前日接你传讯，不敢耽误即刻前来，不知何事，不能在信中言明？

时进初冬，并非下雪，会稽山未曾封山，也方便来客上山。风带寒意，微冷、锐利，足够让人清醒的温度。亭中小炉燃炭，茶壶放上，未数时间，只等候对方前来的一段路程，热水已沸，白气氤氲。

待他入内坐下，自取茶壶，一一斟茶。听对方此言，嘴角勾了勾，露出个浅淡笑容。随之放下茶壶，抬目看向对方，语气平静。

“是我多说了，莫要见怪，先饮一杯热的，暖暖身子吧。”

话音落下，端盏慢饮，一盏茶汤滚入喉。暖了身，却暖不了迷茫的心。茶汤饮尽，再听后言，置盏于桌，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声。

“确有事请托萧兄一番，这件事……”

顿了顿，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仅余一声轻叹。

“与你前次带来的那孩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