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卓林颇章

场景介绍：皇城西南一隅佛殿，殿中供奉三素尔像，四壁绘有威赫忿怒的护法神灵，设藏经楼一处，小经堂一处。

----承平三年 春------

[窗析光寻处，日影里香韵飘渺，佛手莲心初破含苞，云絮簇拥苍茫云端，高原的春日在一场雪后，润物无声梦醒来已是暖春，甘露丸珍贵难制，小经堂内观天女捧熏香炉吐出缕缕香烟，自我到来后，便从未断过，渐渐竟也熟悉，红白檀香与天珠、珊瑚等一道熏燃后的异香]

[我曾见过德昭殿中举行过供香的仪轨，所点尼木藏香，十分名贵，但终不及皇城这方焚金埋玉的奢靡，这是父王的意思，也包括了敏卓林颇章的所供宁玛三素尔像，也是父王对我愧疚的弥补，央吉说，亲情之重在于不求解答的盲目付出，我如今懂了些她的意思]

[座前几案摆着从桑耶寺带来的经书，今日课业，诵读经文百遍，一百零八子的佛珠，在左手上绕了四圈，如此还余下一小截垂落，解下珠串，在手里回转，低声诵念经文]

[未至晌午，日光逐次爬升，搭上门槛随花树重影漫入堂中，日影推移里迎来驾临的父王，他与我对坐而视，佛珠转三轮，经文若游鱼在般若海里翻覆，指腹压在节珠上]

[大抵慧根解，似乎都是为一桩事而来，我想起昨夜的雪，不甚寒掺一缕回暖，原是漏泄春光，急迫招唤，今年春天比往年来得都早，原来都有寓意]

父王可有事？

[是从何时起，我知晓王权的无上，是成为吐蕃公主时，喇嘛们争相膜拜的痴狂，他们震撼了我，也动摇了我对佛祖与君王，从而对两者间开始困顿]

[春日近，积雪化，殿外廊檐偶尔有化雪成水，如断线般不能连续。冰雪已消融，之后能否种下名为“至亲”的种子，又能否生根发芽，全凭造化。在把梅朵接回皇城后一月之内，只带了近侍，回访云丹活佛，与之详谈半日，临别时，得其一言所赠：王上，切莫操之过急]

[与梅朵相对落座，闻她出声询，据实以对]

父王来看自己的女儿，是否有事很重要？

[笑着问询，不等她回答又自答曰]

并不重要，对吧。

[自打将梅朵从桑耶寺接回，岁过元载，父女二人相处虽有些生疏，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既自小离府，又入了圣地，心性自是与同龄孩童有别。她的近侍央吉适时地将热茶奉上，含笑与之答谢，对方亦循礼后退，衣角消散于大殿转角]

梅朵还是叫‘阿爸’吧。还记得，一年前在桑耶寺，梅朵那怯生生叫着‘阿爸’，让阿爸至今难忘。

[三素尔像屹然不动，酥油灯长明不熄，那厢天光已挨近金像，一分游移即可折出一道锐丽的光影，春日近，光洌艳]

[不重要吗？那可是迎娶王后的盛事，是全吐蕃的大事，可在父王口中却十分的轻，他们说，我地位崇然，来自唯一，便珍贵，即使曾经送至寺庙抚养，那段分离的故事，搁至如今，也变成了体贴关爱的词藻]

[大概等到宋公主成为赞蒙时，不久便会有弟弟，那弟弟又是何等模样呢？]

[有些走神，当听至父王下言时......]

[原来都已一年，好似被父王所触动，微怔然，在澄碧眼瞳里破开一缕风雾，不自想至彼时情景，时隔许久，记忆尤晰，那跪倒在足前，恍若十里烟霞滚滚而去的虹霓袈裟，倒将其他模糊了，那场面壮观，莫敢忘却]

梅朵记得。

[我盘膝而坐，直首面父王，一时摩挲着佛珠，眉心弯折，忽而稚拙启唇问]

较称呼，父王与阿爸有何差别？

[我着实不懂，过早接触佛学，八事七十义已将我定性约束，乃至观世，观人事，一窍不通，央吉于我是亲仆，她照顾于我却也不会亦或不敢通我讲亲疏情远，赤巴更不会，他已斩断俗缘，似乎唯有身份，是我自有认知后唯一能够感受的区别]

[忽然笑了下，粉唇弯弯，孩童心思陡转之快，让人始料未及]

那等到有弟弟时，父王会让他唤甚么？

[微颔首，启盏之时，听得幼女问询，抬眼间恰捕捉到她脸颊上的小小梨涡。虽有些诧异幼女何出此言，转念一思，抑或是她有心与自己亲近的端倪？思及此，不可自察微笑，起手饮茶]

[浅酌后落盏，挽笑与之对答道]

阿爸这个称呼，当然只有梅朵能称呼。况且，新赞普会生弟弟还是妹妹，连国师那般聪慧的人，都无法知晓——

[支右臂，以掌托腮，状似孩童真诚询问]

那么梅朵又是怎么知晓一定会是弟弟？

[又如方才一般不待她回答，再追问]

梅朵喜欢妹妹还是弟弟？

[原是我所属的称谓......可我从来不曾启口呼过，它虽有两字，于我却似出乎意料地沉重，如何去突兀地亲情即使是诚挚且热烈，若一捧火焰猛然抵至跟前，惊恐、慌张亦有未知地神秘，我想去触碰它，却担忧烧手之患。]

[停下了手中转动的念珠，宫中并无可为我答疑解惑的上师尊者，一切人世纠葛皆要我去自行排解，这着实为难一个幼女，亦如我不懂人伦情感，淤积在慧海之中的迷惑也愈发浓重起来，最终都要交给世间规矩去处置。]

[现下，我知的是，他是我的阿爸，是吐蕃的藏王，可临架在佛祖之上的君主。]

[其后父王追问，我不假思索答道。]

因为他们都说我会有弟弟，我的弟弟将会成为下代赞普。

[藏王一位要传给男子，我为女身，自然不可为王。那么也唯有弟弟可成为吐蕃的赞普，央吉说弟弟来自尊贵的血脉，吐蕃与大宋之间也将延续先代赞普铺垫的路，百年前文成、金城两位唐公主入藏，日后的宋公主，他们都来自雪山的那一边，那个强大繁荣的王朝。]

桑耶寺中有口铜钟，赤巴对我说过那是昔年金城公主与其子赤德松赞所铸，我曾去看过，上有藏文铭文，写着王妃与赞普弘扬佛法的事迹。

[那口铜钟被妥善安放在殿宇之间，寻常僧尼很难得见，我也是因王族身份才有缘见到。]

[提起一问来。]

不知将要迎来的宋公主是否也喜爱佛法？

因为他们都说我会有弟弟，我的弟弟将会成为下代赞普。

[一闻幼女此言，不由眉头紧蹙，眉峰耸动]

[看来有些人已经无孔不入，急不可耐了。妄议皇室实属犯上，再令这龃龉之言传入公主耳中，甚是“善解人意”。如此一来，便是在梅朵心里种下分宠的种子。今后自己再如何亲近幼女，恐怕都只是事倍功半]

[若是此刻不能与幼女好好说道一番，日后之事谁又能说得清楚？]

[既作此番考量，便起身来到她近旁，矮身张开双臂，轻轻将幼女揽入怀中]

梅朵，阿爸既身为藏王，自要考虑传位何人才能保得住先祖基业。新赞蒙若是能为皇室诞下麟子，他日后能成器自是尚好，若是无才无德之辈，我吐蕃皇室贤能不在少数，大可居上。

[轻轻拍着她背脊，续言]

梅朵，阿爸只希望你一生无忧无虑。

[良久，才慢慢放开怀抱，轻轻握着幼女的嫩肩，与之对视，复展笑道]

新赞蒙到底喜不喜欢佛法，到了时候你自可以问她本人。

[似乎我的话触怒了他，不及思索是何言出差，单见父王起身离席走至我近旁，将我搂入怀中一时怔然在胸膛里，方才下意以为他是震怒于我之言，但此时看来他更多是要宽慰于我。]

[这又从何谈起？只罢乖顺依在父王怀里，听他道出缘由。]

[原是出在弟弟身上，央吉说藏王为男身，乃九乘之一，是累世功德圆满转生人间成为高原的统领。这倒也应对了父王所言贤能居上之说，之于才能一说，我现在还想不到弟弟的模样，或许他同我在寺中所见小沙弥是一般的。]

若是弟弟，梅朵会保护着他，为他诵读佛经，保他平安昌乐。

若是妹妹......就不要再让她同我一样。

[无忧无虑......我若雏鸟缩在巢中，举目小心翼翼窥探巢外世间，殿外昼光普照，风阑珊拂过浅池波起淡淡漪纹，不晓得是藏香奇异，我疑似嗅到夏日芙蕖之香，极为清淡却被我觉察到了。]

[不知算不得上父王口中所言无忧无虑。]

[我在心中悄声回道——‘会的，无论是吐蕃的公主，还是桑耶寺中的木日梅朵，期许盼望皆会在佛祖的见证下一一实现。]

[半响，父王松开了怀抱，我又坐正在案后。]

好。

[我应声‘好’。]

若是妹妹......就不要再让她同我一样。

[怀抱放开至半，幼女已自发地挺直腰背，安坐矮案前。自己却因为这句话有些震惊，双手间不再感觉到柔软、支撑的失落空虚，半是僵硬半是无力垂下。面对她纯真澄澈的双眼，下意识移开目光。一时之间无言，只听得幼女奶声奶气答曰“好”，便含糊点头认可]

[因为心中有愧，所以不敢面对。也害怕孩子看到自己此时的眼神，是啊，在这片土地之上，穹顶之下，至高无上的藏王又怎能在人前露出丝毫动摇？]

[按下一时的恍惚，端起茶盏，饮下宁神。而后言道]

大概再过十日，你的清赫舅舅就能带着新赞蒙的嫁娶队伍到达皇宫。到了那时候，宫中恐怕会有些热闹，若是梅朵喜欢清静，就去找你的阿满姑姑吧。

[乌卓清赫，乌卓氏双胞姐妹的长兄。现下想想，有些讽刺有些无奈，无论梅朵名义上和实际上的母亲，都是他的亲妹，梅朵都该称他一声“舅舅”。也算是个有识之士，喜好大宋中原书册兵法，为人谨慎谦和。能得他忠心辅助，往后大有益处]

[原来，再过十日新赞蒙就要入宫了......忽觉得时光飞逝，十日也不过转瞬即到，澄亮的眸光放置回经文之间，想起赤巴曾有一言——‘世人变，佛不变’。他为何能说出如此坚毅的话，我那时不明，佛祖是高高在上，塑造了金身，重达万斤，他如何会改变，现下情形......]

[我大抵是懂了，懂，变者易变。]

[父王要走了，我起身送他，送下殿阶，看他在簇拥中越来越远，转身回到经案之后，瘦弱的身子再度埋回到烟海浩渺的经书之后，手中红珠被反复抹挲，那些熟悉的经文典故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一字都读不进去。]

[改而，我撑着下颚搭在桌沿，侧首望向殿外飞檐抵近的云絮，眼中也一同罩上云雾，写满懵懂不知，混混沌沌，满腹的疑，无人能为我解开。]

[父女二人于阶前分别，无言扶着她弱肩，轻轻拍了几下，随后一行人簇拥走远。行至宫门外，顿步]

扎兰图，去问问公主近侍，这三月内都有是何人来此看望公主。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