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思过崖

【脉象观来，倒真趋好转，如此也不必施针。】
【这山间到底清寒，解衣行针不便，细细用药养回来罢了。】
【收了手，转身自药箱里挑拣了几个小瓷瓶，一样落即嘱每日用量，次第排开。】

好生吃药。切莫行气。

【唯恐他心急练武，又告诫一句。拨乱反正，尚需时日。无法运气行功，但修心体悟未尝不是好事。】

我春后有事远行。此后诊脉由你薛师兄代。

【诊治不可断，想来要告知他一声。已度紧要之关，后头也无大事。】

倒行逆施之后便不能顺畅运功，强行运气就会像刚回观内时那样，浑身冰凉如坠冰窖，气血不通。所以自入思过崖后便一直依着心法调理气息，平日习武也只是练习招式，并不运功。

“薛师兄回来了啊？”

一直听闻慕师叔有位弟子深得真传，却因家里有事回家省亲一直未归，想来还没机会见一面。

应下慕师叔嘱咐，又闻她要远行，便多嘴问了一句。

“慕师叔一个人出去么？”

【颔首。我若不在，门下明月有伤、其余还稚嫩，此番亦是为了练他们，只是倘使生了意外怕是有他方能安些，故而去信令其暂回。】
【拾掇脉枕及药等物，闻言，想起此行路远，时日不定。应了之余道】

我归期尚不能算，若顺，秋冬可回。你且听他话。
有事可与他说。

【这山中孤僻，身兼有伤，容门下弟子定时切脉外再照看一二。】

观内师叔平常很少下山，慕师叔更是如此。出门也不过是去药堂坐诊或者下山采药，不出日余就能回来，可如今她却说归期不定。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一话出眉间立马显出忧虑。先前给师父卜卦不虞，还不知他情况如何，如今慕师叔又要远行不知归期。

难不成观内又发生了什么我不知晓的事？

【拘于思过崖，仍心念太乙，忧色如斯，对他此后之路放心许多。】

观中无事。
我已踏遍扬州，也该外出游历一番。久慕南疆草木繁盛，许能为明月寻得转机。

【明月腿伤难愈，一念起于此，但医者之路本就不会停下脚步，便心想越盛。如今太乙风波尘埃落定，万事如常，也可安然前行。】
【说之平静，齐整药箱，无事即要离去。】

若师父和叶师叔对我，只怕还会报喜不报忧，但慕师叔向来说一不二，宁肯沉默也不会说谎。她既然说无事，那便是无事。

唯“明月”二字，牵动心思，忆起当日情形，本还有些失落，后来却听闻她腿疾加深，不便行走。这才明白为何自我回来一直没见到她在观内的身影。

她自幼跟着慕师叔，于她来说亲如女儿也不为过，所以有慕师叔在，我相信明月的腿一定会恢复如初。

“南疆偏僻，慕师叔此行一定要小心。”

又关怀一句，才送慕师叔出门去。

==============结===============

承平十一年 春

一晃过去了近半年，思过崖的花草树木从茂盛到凋零，最后被一场大雪覆盖，便再也看不到一点绿意。崖顶的温度不比往常，中间有小童来送过一次被褥，趁机询问了一番，说是观内弟子大多都下山历练去了，要到腊月才回来。想想其他弟子都是同自己的师父一起下山，可自己却连累着师父只能在观内养伤，一番喟叹不再多言。

禁闭的日子十分寂寥，隔壁院住的那位师叔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只知道他武功高强在我之上，闲来习武的时候，他偶尔会指点一二，颇受裨益。但若要跟他切磋，却又从未赢过。总归比真的自己一个人要好很多。

除夕那夜观内灯火通明，往常进行斋醮科仪时，我都是躲在厨房一边帮忙准备除夕素斋，一边偷偷存些私货，等后半夜饿的时候吃。今年却没这机会了。

从屋子后面的老树根下挖出了好不容易偷酿的梅花酒，本来打算找隔壁的师叔抱团取暖，结果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抓了抓头，看来他应该是去参加除夕的法事了吧。

有些遗憾的回了屋，自斟自酌。

【自从秋末之后，除了每日必修功课外，他最常去的便是知玄崖，无论是练剑，亦是打坐运功，都朝着思过崖的方向，能够陪伴他的，只有那不知名师叔的坟茔。】

【他最是不喜下山，约莫是受幼时影响，可叶师叔成为观主后下达的第一个任务便是让各传法执事带弟子下山体味凡尘俗世，以此悟道。他师父因前事有失公允被罚思过，则令他带着师妹阿雪。】

【下山一事，他本不愿，终是受了慕师叔宽解，被逼无奈下了山。山下日子纷繁，时间飞快，他早就在心里思量好了……一应事项，尽数了毕，冬末时赶了回来】

【他在叶师叔那处跪了许久，对方终于同意了他的恳求。他带着从山下买来的棉衣，裤，靴袜一应事物，提着食盒，踏着漆黑的夜色上了思过崖。】

【半载光阴悠悠而过，他每一步踏得严实，可是却抵不住内心的期盼和隐隐的情怯……】

关上门就仿佛把尘世的一切喧嚣关在门外，一张床，一张方桌，认真来说这里要比则阳馆的待遇还好，毕竟是单间。可是住上一段时间才发现，每天睁眼闭眼都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真的觉得还是跟师兄师弟们挤一张床有意思。

一边噙着白瓷碗，一边啜饮着碗里淡黄色的梅花酒。这酒发酵的时间不算长，但味道是已经沁出来了。喝起来是酸酸甜甜的，但后劲着实不小。一口入喉，从胃到身体都是暖洋洋的。

本来坐在那里发呆，但是一安静下来眼前就不停浮现着往日除夕夜喧闹的景象，越想忽视，就越清晰。大约也是这个节日太特殊，所以才越显得自己孤零零的。一时心烦意乱，抓过桌上的霜寒，推门纵身一跃，拔剑出鞘，在院子里舞起剑来。

盈盈月光下，青山白雪间，院内烛火昏暗，被剑气逼得摇摆不定，又没有一点要熄灭的意思。

【思过崖此处，他其实是不曾来过的，但是自从青风被罚至此后，但凡他能打听的，他都一一问到，即便是此时荒芜的路杂草丛生，夜色笼罩、山峦被黑色侵袭，他的脑海里依旧能清晰的显现出此山此地的轮廓】

【只是……他的心很沉，忐忑而怯懦……师弟会责怪他之前的置身事外吗？会埋怨他未曾有过的探望吗？还是……拒不相见？一应的担忧钻进脑海、四下激荡。】

【他深吸口气，紧紧的握住食盒的柄端，便是师弟责怪，便是师弟拒不相见，他也得闯上一闯。他的步伐更快了，直至山间的那屋檐已遥遥在望】

【当他还未踏进那院落时，剑气逼来……腰间长剑在鞘中轻颤，他看着朦胧的月光下师弟银丝熠熠……意识还未反应过来，手上的东西便松开了，拔剑出鞘……激越而起、长剑相错，隔着剑光他看清了那魂牵梦萦的容颜】

师……弟……

【声音有些哽在咽间，摩擦着溢出喑哑之语】

剑气激荡，衣衫猎猎，剑尖点地提腕一抬，掀起地上积雪，纷纷扬扬又落下。雪幕中忽然剑气袭来，想也没想便提剑横举。两剑相交铿锵一声，气海内息翻涌，震得剑身颤抖低鸣。执剑的手忽然松手一推，剑绕着来人转了一圈，月光反射在剑身上，方看清来人。

“师兄？！”

身形一错，剑柄重新转回手中，反手收剑背在身后，与他相距一步之遥，喘了口气干脆利索的收剑回鞘。

“师兄怎么来了？观里的事忙完了？”

【两人长剑交错，待回过神来，青风已执剑立于身前，他慌忙收剑回鞘，目光一直锁在对方身上，眼底竟隐隐有些泪意——他的青风瘦了】

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他借口转身去拿院口处的东西，他强忍着收回这懦弱之态，语带轻松】

嗯、我求了师叔，师叔被我烦得不行，就同意了。
来看看，我给你买了身新衣服，来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他将包裹递了过去，素来木讷的如今脸上也扬起了笑意，显得稍稍灵动了些。月光合着雪色，景致空灵，而在他眼底，一应绝色都比不上师弟眼底的浅笑】

看着他转身从院门口拎出来一个包裹，听到那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平日师兄最守规矩，哪怕跟我亲近这几个月也未曾来问过我一句，难得见他这么任性，打趣的话也就不再说了，免得他脸皮薄又跟我置气。

伸手接过包裹时正巧碰到那有些凉意的手，顺势拉了他一把往屋里走。

“先进屋暖和暖和。”

叶师叔能网开一面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个日子比较特殊，不管怎样人既然来了，隔壁屋的师叔也不在，那他多待一会儿也不要紧。

屋里炭火正旺，虽然有些简陋显得十分清冷，但比外面暖和多了。又拿出了一个白瓷碗，倒了些酒递给他。

“喏，我偷偷酿的。要不要喝随便你。”

说着就抱着包裹坐在床边，一边拆开拿出衣服往自己身上比划着，一边絮絮叨叨

“哎我说师兄，你给我带什么衣服啊，带点吃得多好。崖顶连个人影都没，我穿给谁看啊？”

“哦对了，今天的素斋好吃么？有我做的好吃么？嗯....肯定没有，可惜我这儿也没什么食材，不然现场给你做点也是可以的。”

【要不是被对方拉着朝屋内走，他还傻里傻气的准备站在院子里聊上这么一通宵，明明面对其他不论什么人总能镇定自若，可是对上青风就只能傻愣，心里暗自唾弃自己】

【屋内的生活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凄惨，好歹也有炭火，一应物什俱全，拜访的方位同则阳馆相差无几……则阳馆里他原本和青风一间房、如今……他俩其实是一样的。】

你酿的酒，当然要尝一尝……

【他的话脱口而出，只是接过磁碗的手一顿，这才想起观内禁酒的事情，如豆的烛光映着他平静而温柔的眉眼，目光一直跟随着青风移动，嗫嚅了一下又小声道】

其实……偷偷喝一点也没什关系

【看着青风将那衣物朝身上比划，他索性喝了一大口酒，走上前去，亲自将这外衫为其穿上，结茧的手指抚过其肩，将衣服拂平。他很不好意思让对方知晓、这衣物其实出自他的手。】

至少暖和些。

【拿着腰带，为其系上，双手环过他的腰，不由啧了一声】

你又瘦了。
嗯……本来说白天就过来的，但是观里忙不过来。吃的也有带，就是已经怕冷了

【他松开了手，去将食盒打开，里头一碗青菜面，两碟糕点，他伸手摸了摸碗壁，便只把糕点端了出来】

吃这个吧，山下买的呢。

见他喝了，才弯了弯眼角。太虚弟子是禁酒的，不过自己向来是想喝就偷偷喝了，只要不让师父和师叔们知道就行。二师兄恪守清规，说起来今天还真是第一次见他喝酒。他喝得倒是干脆，也不知道他酒量如何，本来想提醒一下这酒后劲还是很足的，但是才抬起手要制止，他人就走过来顺势拿起腰带给自己系了起来。

双臂虚虚在腰间环了一下，说了句瘦了便转身去打开食盒。

“嗯？瘦了么？”

侧头看看铜镜。日日这幅模样我倒是看不出来自己胖了还是瘦了。但想想毕竟是关禁闭，吃得不好不说，还没机会下山去一饱口福，瘦也是正常的吧。

他从食盒里拿出两碟糕点，信手拈了一块，咬了一口。啧，有点凉。然后一边吃一边说

“看来我不在观里的伙食是真的不好了。”

最后一口就着酒咽了下去。约摸着快子时了，随口问道

“师兄一会儿要回去跟师叔师弟们守岁么？”

【那碗面，是他煮了好几次，让阿雪、拾叁、小海都尝过说味道不至于那么难吃、他才重做了一份带上来的，不过面已经坨了，还是不拿出来、免得师弟吃了肚子疼。】

【那桃花酿比之山下的酒水增添了些酸甜的味道，他坐在桌边，看着青风吃着糕点，眼角都隐藏了笑意，一点点、不知不觉的喝完了一盏】

【“看来我不在观里的伙食是真的不好了。”——他想说是啊，大家伙都很想念师弟做的菜，他也很想……师弟。可是这话何苦说出来徒增惆怅呢？】

【他将对方散在肩头的发撩起一束，银色的发在烛光下折射着光，他又有些心酸了。】

师叔师弟们都有人陪，用不着我。

【旁人都有人陪、可我没有你……这话他在嘴边溜了一圈还是咽了下去。】

今晚……我就睡在你这儿吧、夜色漆黑……山路太难走了

【轻咳一声，这理由早在来时就想好了】

===暂结===

接上

自己从来都不是挑剔的人，睡茅屋也好，睡破庙也好，随遇而安。本来觉得虽然是禁闭但至少没被赶出太乙观，就已经很知足了。所以关禁闭的日子再苦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但人真的过来了才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会怀念自己以前捣乱的日子，哪怕会被骂，会被罚，也比一个人无人问津好得多。自己有一肚子话无人诉说，那种想宣泄的情绪一点一点被压制下去，还以为真的就被自己消化掉了，但看到师兄来了之后，又控制不住的涌上心头。

害怕他只停留片刻就离开，所以没打算开口，但听说他今晚要留宿，握着碗得手微微有些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欣喜溢于言表。

“那太好了！这床虽然有点小，但....挤挤暖和。你不知道一入冬之后这里有多冷，我成宿成宿睡不着。”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怕他又担心，忙道

“额，我是说我一个人睡太无聊了....”

【他上山时想了一路，叶师叔同意了他前往看望青风，却也没有提及时间限制，虽然心里知道这样或许不妥，但……作为谢景行、总归也想任性一回。】

【他自顾自的又为自己倒了一盏酒，那琥珀色的液体在碗中荡漾，他从不是贪杯的人，可今夜只想借着酩酊之意，遵从一回内心】

【看着青风因自己的话而动容，眼底的情绪似点点星光、他握住了青风的手，手指下意思的摩挲着、叹出的气里混杂着酒香】

我知道……我知道……
则阳馆……没有你，床显得空荡荡的，我也是夜里难寐……师兄陪着你……
会好的，青风，别担心，这些都会过去的

【他喝了一碗半的酒，微酣状态的他，清楚的听到自己不受控制的说着什么】

除了下山的那两月外，我每日都在知玄崖……师兄陪着你，师兄会一直陪着你……

酒量这个东西，一部分是天生的，一部分是后天练的。这梅子酒对自己来说也就是兑了水的烧刀子，对师兄来说可就不一样了。酒过三巡，突然被他拉过手，在他掌心中反复被摩挲着，就像是把玩一块上好的玉器。抬眼望去，对面那人虽然面色如常，但目光明显有些醉意，像是隔着层雾气，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样子。

而他说的话，也坦诚的令人惊讶。其实挨那一顿打，卧床养伤不清醒的时候，是他一直在照顾。后来被送到思过崖时，也是叶师叔亲自下的令不许任何人私自探视。所以即便这么久无人问津，也没有怪过任何人。反而会想，没有自己他们会不会想念。后来又觉得，可能没了自己，他们才会轻松吧。没人挑事犯戒，没人争执逞能……想到最后难免生出几分落寞来。

但二师兄此番话，却是真真令自己啧舌了。本来还想趁机问一问他师叔和师姐师妹们的情况，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来了。

莫明觉得屋里的温度突然高了起来，连自己也有一丝燥热。这样的感觉令自己十分不安，生怕又是那股煞气出来作乱，连忙把手收了回来，装模作样的拍拍他肩膀。

“还是二师兄够意思。”

起身把梅花酒收了，免得误事。

“说起来下山，二师兄此番历练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吗？”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说了一些什么让人匪夷所思的话、可不借着酒力，这些内心的独白无论如何也不会宣之于口，他忍了这么久，藏了这么些年，总归要肆意一回，讲上一次，至少要让师弟知道，无论何时，不论何地，师弟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这梅花酿，入口绵软，但后劲极大，他恍然觉得有些迷迷瞪瞪，不知是不是炭火烧得太旺的缘故，连身上都觉得有几分燥热，他看了一眼青风，青风亦是如此】

【掌中握着的手被抽了回去，他颇有些幽怨的看了青风一眼，眼巴巴的盯着青风将那酒坛收了回去，舔了舔唇角、喃喃出声】

我还没喝够呢……

【嘴里这般说着，却在青风落坐于身侧时又回了神，酒让大脑运转得有些慢，他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吐出几句话】

山下不好，山下没有师弟，山下的女人太恐怖了……穿得暴露还把人往楼里拉，我没忍住……动手用巧劲推了一把，谁成想被一群姑娘围着骂了大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