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寝居】落霞馆

占楼，待结

————  开 ————

承平十年，秋

意识沉浮黑暗，难分今夕何时。只在忽起念头时，才察觉到那一股难以掩下的疲惫。如连日奔波衣衫褴褛，如滴水于石终将石穿。那应是反复叠压过的，才让稍稍恢复的意识都在催促着“快些休息、快些休息”，本也想就这么睡下去，可是……是什么让在隐隐抵触？不愿意从心？

稍复苏的意识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在疲累与清醒的中间挣扎，也不知过去多久，似有什么东西入了口中，一股苦涩的气息弥漫开来，激灵的人瞬间睁眼。

甫苏醒，视野昏暗模糊，似有人声。难辨东西南北，只觉喉间微痒，下意识咳了几声。又有人来，垂首模样总不如前，未拒唇边瓷勺，温水入喉，总算缓的几分不适。

这一惊一咽的时间也让模糊视野渐渐清晰。应入夜了，才点灯暖了这一室冷清。而原本只留宿一人的地方，坐了另一个人。面色虽冷，但眼带忧虑，何况她手中瓷碗还未放下。

所有的记忆亦在缓缓恢复，白日里与四师弟一谈，近乎不欢而散，再然后……也不知睡了多久，这么想着时疑问也出了口，只是声音总不如前中气十足，难得虚弱。

“我睡多久了？”

【夜幕垂下，如墨色浓重不化，观隐在山林中，灯火隐约闪烁。】
【屋中寂静至极，间或来去倒水、煎药、下针和一丝呓语，轻微的碰撞声音愈发如骤响一般，教人悚然一惊。】
【门窗皆阖，灯光通明，烛泪在灯台上积了大半。床上的人仍昏迷不醒。我与秋石二人守在榻旁，隔上一刻为他换额布，隔上半个时辰又为他把脉。面色肃静，清明澄净的目光撑住眉上倦意，抿直的唇绷紧，泛着一抹白。】
【待最后一碗药灌入，见他眉眼颤动，乃转醒之兆。复摸了摸他的脉象，虚浮仿佛落到实处，指尖递来一缕微薄却坚韧的生机，心上巨石缓落，如释重负。示意秋石倒水，接过来，往他嘴里喂了一些温水。】
【手尚拿着碗，看他睁眼，微微松了心弦，唤了一声。】

师兄。

【闻言不由侧望，眸光触及户牗紧闭，隔的寒重夜色，稍一计较。又回看他。】

入夜已久，且有半日多了。
可觉好些？

【拿掉他额头凉却的布扔回盆里，探了探温，转头让秋石去倒水拿药。】

微侧了首，这才发现她身边还有童子跟着，倒水拿药的利落模样倒是与她学的一样。视线微转，又落于她面上，忧虑不散，想来是我这陡然一下惊了不少人。

总还是不愿让人担忧的，只是这似是近十年来病得唯一一次卧床不起，因而精神也有些恹恹的，却还是打趣了句

“我还以为我一睡起码两三天，才换你这般忧心忡忡，原来才半日……咳……”

分明感觉好了些的肺腑又被这一番笑语扯的生疼，左手欲抚时顿了顿，蓦地一抬手看着原本包扎过的伤又被重新包扎，再看过去。烛火明灭不定，她模样虽是清冷但眼光瞟过时也窥得些许苍白。在喉头滚着的打趣一时半会说不出口，又阖了眼，只能轻叹。

“劳你费心了。”

若今晚不醒，怕真要两三日耗。

【今夜他已在眉睫之间，如今堪堪留住，对上他故作轻松的语调并不接茬。冷着脸，从秋石手里将药接了，轻轻挑了一勺。】

若不想我费心，师兄便少想些。

【渺淡的雾气自碗中飘起，氤氲目光，携着深藏的担心，疏疏落落的望进他的眼底。】

忧思过重，引旧年暗伤，数症并发，命悬一线。

【病势凶险，言之反淡，如那碗中水面波澜不惊，但药已悉数敛收积淀，沉沉汤汁晦涩，万般滋味上心头。】
【执勺待凉，从未沉湎过去，却倏忽想起那年卫师姐。昨日今朝，何其相似。】

我为医者，并非大罗神仙。

药汤热气氤氲，遮了眉眼似欲让人看不清晰。然相处多年，仅凭她清淡的三言两句便可知其情绪。思如此时，那还残留在口中的些许苦味就蓦地清晰起来，自舌尖弥漫到四肢百骸，令人苦涩，又令人清醒。

至于她所言暗伤，我倒也知晓为何：应是当年不知事以为伤愈便是大好，哪里想得到今朝一并爆发，真正是尝了因果二字。至于我因何来此，想来也是玄气师弟所亲往，不然也难解释怎就一睁眼便躺在了榻上。

“终归还是靠你妙手回春，硬生生将我拉回来了。”

这话讲得平淡，可若思刚刚真从心一梦到底，只怕便没了再睁眼的机会。终归要谢她劳心，也谅她心情。

“有些事还是需要我考虑，但是……”

抬起眼，又望向榻边的人。只此一眼，我竟明白她所思为何。四年前一场雪，会稽山上掩了一个本该长命百岁的人。那段时日的日日煎熬如行刀锋，偏不能让那人多有想法。我腾不出手时，也只累得慕情前往照顾，她应是与我一样见过的人。所以……这会声音也柔和了些，如同安抚。

“我不是你卫师姐，不用担心我会像她那般。”

【幸我学医，挽得住叶师兄之命。亦不幸我学医，却留不下卫师姐之命，唯留憾恨。】
【听之提及心下一颤，温缓言语难消心头之虑。】
【自我幼年始翻医书，师父训下的第一课就是死生。我既从医道，必将见惯。淡死而重生，医道有其则，人心却难度。师姐与我自幼相伴，二年过去，一刹回想仍哀她决绝而去。世上寻医问药者众，可寸心之隅的症结尚需自悟。】
【今师兄沉疴，横生不安，万望珍重。】

那你这几日，先卧床静养。青风已押回，不急处置。他也得让我瞧瞧。

【此前与蔺师兄小谈，觉察青风异常，本就备着去看。不防叶师兄这一出，乱了阵脚。玄气师兄匆忙送来时只说了几句，粗粗知晓前后因果。因急于医治，留他们徒添烦扰，便统统都赶了走。喊了屋外三四小童帮忙，就带着秋石闭门施针。】
【时辰就至眼下夜深人静。】

精神本就不振，但为让她少些担忧总还是得撑起精神说上两句。只是这么一番折腾，那股本就未曾压下去的疲惫又猛地窜起来，侧首微阖着眼听她说静养也只能淡淡应了一声，可这寂静还未保持多久猛地睁眼，又看过去。

“青风如何了？”

这一声比之先前倒是多了丝中气，不过心忧至此。毕竟太乙观开山多年虽有变故周折，但自我入山后除却师辈还有故事流传此间，到我手中却是闹了个走火入魔。何论先前还与陈师伯论一番是非黑白，眼下终不是昏睡，无法真正放下所有事，便心有焦虑。

可念一转，他自带回了山压着，可这几日皆论如何惩戒，怕也无人去管他。何况我倒的突然，只怕四师弟也惊愕的很，何论慕师妹亲身照顾。默然半响，似在斟酌，然而缓道

“我醒了应当无事，劳你……帮我去看看吧，至少弄明白到底清醒没清醒。”

【见他眉眼渐阖，手里那勺药汁微微凉却，正想唤他喝完再睡。他蓦然又睁开眼睛，竟比之前片刻更清醒，双眸明明而对。】
【短暂沉吟。】

我尚未看过，不过他应是走火入魔。
若不控制，伤人，自伤。

【暂且不提生出事端，虽说推断，但只怕确实。若非他事出突然，此刻当看完青风了。】
【落勺回碗，徐徐搅动，思绪也随这话忧起青风之事。倒他沉默半响，竟给了这么句，一时气恨。他性命攸关，还能分心关照弟子，这些年掌戒当得就知顾全别人！】

我才是大夫，我说无事才叫无事。你今日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若后半夜又烧起来，怎么办？

【语气稍重，择了反问，细枝末节之间透出对他此举不满。心知脉象渐趋稳落，但只怕万一，若是可以，今夜定然不离。】

若不伤人必自伤，又怎么不清楚这点。无论是四师弟还是蔺师弟，甚至是自己，那般模样亦难制得住他。如今回转山门，虽压四师弟不欲让其插手，但青风自处总还是有些担忧。

只是那句无事才出口，便换得人横眉冷竖，言有不满。怔了怔，想来我这随口一说恰好戳中她心头怒，哑然许久，终只能似笑似叹。

“看来这一次真正是让你费心了……罢了，你若觉得如此便好，那便如此。”

我知她好意，也不能因一时所思便强她离开。只是……视线一转，与之对上。

“但还是累你替我看看青风……”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我的情况就不必与他说了，免得他又胡思乱想。”

【沉默许久，人陷在床褥里苍白虚弱，出言却固执依旧，状作退步实不松口。如何不知他的性情，青风这一遭是他心头之患，休戚相关。】
【对视而明，思来想去。】

罢了。

【手中碗一搁。败给他了。】
【言下之意不说自喻，又气着不肯与他好好讲话，只看眼前冷语对他交代。】

你将药喝了，让小童帮你沐浴再睡。
若有不对，立即遣人去叫我。

【灯火投出起身的影子，行至桌前收拾了药箱。暝暝的光蒙在冷峻平静的面容，扣上药箱，还是忍不住侧头看他，最后叮嘱。】

你要好生歇息。

【门开复阖。掩去屋外秋风萧瑟。】



结

承平十年，秋


【霜秋。乱局。】
【香炉内燃了辛而苦的沉香，袅袅轻烟。】
【人尽都远去，竟也得了些安静。】
【坐在床边，手里执了一个小瓶，白色粉末随着倾倒而落，细细的均匀覆上他的伤口。末，取一卷素纱小心将伤口缠裹起来，系好。】
【如此，内外皆妥。】

可还有伤？

   放空一切，兀自望着房梁，心中缠乱犹如刀绞，唯有炽热一掌下随之口吐朱红的艳色，一遍又一遍的回放在自己脑海。
         直到慕师妹出言，才恍然如梦苦笑。伤？哈，医药之道，你浸淫多年，我自相信你的技艺。周身妥当，无一缺漏，细致如斯，倒是有劳你辛苦。
      
      “多谢师妹，一切都。。。好”
         

【将药瓶、素纱俱都收回去。】
【垂眸合上药箱，听得他这个好，滋味难辨，故迥异于动作的干脆利落，口吻难得有些迟疑。】

青风，如何伤得你这样？

【原以为杖诫之后，诸事皆落，今却变生肘腋。】
【一时观中俱乱，前尘后事，只言片语，尚不清楚。】

     垂眸一怔，被她所问的哑口无言，想一诉缘由，却无法开口，袒护与气愤两者参和交织的情绪压在心口，令自己喘不过气来。
         沉重的呼吸回音如鬼厉般，不疼不痒如心悸般翻涌闹动。七门传法，门下多少都是有弟子的，好与不好，合与不合，师父与徒弟最清楚不过。
      眼看了师妹收拾的动作，答非所问迷惘道。
      “若你换做我，你可会原谅青风？”
      

【抬首望去，那张脸带着几分苍白，剑眉凝结、双目惘然，耳边萦着他的呼吸如一掊烟雾聚拢沉郁，深深可见，哪怕有风透窗而来，似乎也吹散不得，杳然又回绕。】
【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仿佛因他的话有一瞬出神。来之时听人切切乱语、颠三倒四，得青风冒犯师尊持剑伤人之讯，亦是咋舌。如今端师兄模样，怕非同小可……】
【兹事体大，不可轻论。】
【指尖压着药箱，目光冷落，仿佛望他又犹似遥去，忽就淡淡开口。】

师兄，你可知，明月少年孱弱、兼之温和内敛，我带她回后，杏林居众人尤为怜惜。

【却是他事，轻言缓句，恍是风马牛不相及之话，澹然平和如往事那日春光。】

照看炉火、筛灰去屑、舂捣药材，林林总总，这让她放着那叫她歇歇。偏生我性子冷淡，教之严厉，轻易不放人，定要她快些学起。

【谈起往事，语气多了一抹怀念之意。昔年臂间膝下的幼女，如今也成亭亭玉立。】
【顿，而后定定看他。】

只因我知她秉性倔强，绝不肯以体弱为由落人之后。况且这十年师徒，我虽寡言，但也知她甚深。
明月于我，青风于师兄。

【无关处，突然勾连起来。】

我非师兄，师兄如何问我。

     零零散散道来之语，总归一句，玉不琢不成器。她十年师徒情深如此，看着明月踏她脚步成长，端的如名字一般，玉潔纯粹。
         “是么”
         轻言如风，幽叹松缓，鼓音未停，设身处地而观，明月与师妹，青风与吾，终究是不同的。起初意念，何尝不是掺杂自己的私心？只是后来与人相处真心付注，护犊成瘾。
          他还是会原谅他的吧。
        可是他气不过自己，怎么会轻易想到这两个字。哎，青风呐。。。。。。
          “不知可否劳烦师妹一件事？”
       霜寒既然已归，人自然追回来了，二师兄身有内伤他是知道的，由他出手，怕是耗损不少。
         “二师兄哪里。。。”

【一言反诘，不待人回，又飘散入烟。空气之中沉香微辛，静默伴他半响未语，才听得请求。】

师兄请说。

【二师兄一出便已想知，自不必他再说，应声宽宥。】

清和师兄我稍候就去瞧。

【却犹是不安于他，伤身为次，困心难解。】

一切缘由，是非曲直，何去何从，师兄当先自清。

【若青风当真忤逆、实非良善，太乙门下绝不轻饶。】

人皆求福，已独曲全。此番福祸，望师兄正心。

     落霞迟暮，光的岁月而不得慧心岂不是白白虚度光阴？
     置身如此，就算明白，也未有旁观人看的清。师妹好意，他知晓，而正因为清楚，他才气不过自己，令他人担忧。
      “吾明白，是非如何，吾上次既亲手行戒，此回如此，必不回姑息，我想二师兄亦是”
         原谅与责罚，他看的分明。
       “况且各种缘由，青风入魔并非朝夕，昆嵛那边先不说，明月那里，师妹，对不住。”
        
      

【世情幻变如云烟。他仍心境澄明，就是幸事。以他习武之通透，想来定会处之恰当。心上之结，总会释然。】
【神色松融，莫不感到庆幸。手掠过药箱，攥到带子。】
【大约是听他又提明月，稍顿一下，收下他的歉意。也非他之过，而心下对明月之隐忧，却不好提及。也要去瞧瞧二师兄了。】
【不再耽着，提了药箱。】

记得换药。我先去了。

【长夜早已过去，望太乙尽快从这一场惊梦之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