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英堂

文兴三年八月

[集英堂里摆了各式兵器，不似江湖门派藏宝阁里张口来历的名刀名剑，俱是些普通常见，式样构造囊括了天南地北的特色，虽然皇城司使惯了刀，但有一二旁艺傍身，对敌时也可多一分出其不意的助力]

[薛山的锻造室紧挨在里边，那门通常是关的，从外面看没什么特别，逼仄窄门，衬一室铁器森冷，但打开却是别有洞天]

[不急于寻人，而是闲情逸致观赏起堂内兵器，从角落里拿起一根软鞭，鞭身有积灰，应是许久未有人用，这鞭子拿在手上有些沉，甩出来也是激风扬尘的飒气，通长却只有三尺五寸，其中更有关窍，它融了软硬鞭的长处，每隔一节就嵌了暗铁，足足九枚，发力振腕，就可变成实打实的硬鞭，当刀剑用，算是刚柔并济，却并不受习武之人喜爱]

[催叶杀人的功夫不是没有，高手比拼通常在内力，例如昆嵛的太极神功，以意御力，形神合一，只要你有本事，绳子也能拧成削铁如泥的剑，像这类投机取巧的兵器就显得过于鸡肋无用，吓唬外行可以，在行家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了，难怪在集英堂也不受待见]

[兵器往往是锦上添花之物，皇城司的刀，适合走刚猛路数，虽不算名刀，但执刀的人都是蹈足过荆棘，泅身过血海，有着赖以生存的作战经验，这手中刀，自然能发挥出无边威力，没有花俏功夫，出刀必是杀人溅血]

[手腕一振，九节软鞭连成一线，更像是一把锏，端详在手里，我记得这应是出自哪个门派，籍籍无名之辈，当时觉得新鲜，就放了一个在署里，许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八月暑气未散，却不比夏至时候天长，我仍忆得年少时候所见的演武场，兵器架上有几杆子缨枪，或可从日光投在缨枪上的长影来分辨时辰。那会儿有人要练目力，便学鹰，瞪起一双黑溜溜的眼与日光对视。

皆是十几载之前的旧事，集英堂里无日晒雨淋，或许可专注于刀尖剑刃，少了风声雨声，多年也未惯，索性拆了绑腕覆于双目，左手一柄长剑入手，往常多闻刀风，今日不妨就听听剑声。

师父是练剑的，可惜那会儿我痴心于奇门之术，学了他三成的剑术都不到。剑意里悔恨之意尤多，渐渐也不依剑谱各式，只草草拼接了他老人家几套剑法中的招数。这虽是从集英堂随手挑的一把剑，剑势一出，却如击在朔冬日的竹叶上，所落下的簌簌碎雪全是过往，收不得，再利的剑也斩断不得。本该这一式是斜刺出，身子也顺势而起，需速及，需力至，而这剑也如梦魇般，终未做到凝神静心，待剑尖入地的锐声入耳，是此招有失了。

额上满布细密的汗珠，握剑的手也忍不住发颤，分明有软鞭抽地之声，在密闭的集英堂里毋庸置疑的递至人耳。我虽常嬉笑称自己是半个铁匠，可骨子里仍是个武人。连人带剑的掠至人身侧，未发声问过一句，也无暇揭去覆在双目上的绑带，便刺出两剑来探，一剑探他功力，一剑探他是何人。

[清鸣乍起，满室生辉，与剑声同一抵达的，是一泓寒光照亮他覆带眉眼，但不容我探，来势极快的剑随破风声直袭面门，锋芒毕露的锐器悬鼻尖毫里，带来森森寒气，灌进肺腑，激荡灵台，旋身半圈避其一剑，九节鞭化成的长锏又接一招，硬生生止住去势，止住这无甚杀意的一剑]

[迟钝的武器握在手，远不及长剑轻盈，却无阻我挥势，薄薄的剑刃敲出沉闷一响，长锏如刀招开大气，内力聚在腕，倏将力道反弹，我终于看清他双眼间的绑带，但比试已起，我也不愿分心，几乎下意识要拔出熟悉的兵器，来一场刀剑相争，却在春水刀将要亮相时送回鞘中，劲风萦身，是我飞掠至前，鼓荡的官袍依稀描出残影，力挟千钧的锏就以牙还牙得送到了他面前]

“怎么还有人挑了它？”

一剑落空，另一剑击在钝物之上，不似刀剑相碰的脆声，却好似集英堂里什么沾灰的物事，这一遭被人拾起。不容人分心丝毫，便有一道强劲之力通过长剑抵人臂上，若方才是蕴力三分，眼下便得拿出七分，才不被他功力震退。

善铸者必善兵刃，耳中又闻刃声，好似与剑刃宽厚相当，应是不足与刀刃相比，而方才那一钝声又暗自提点着人，难不成是未开刃的剑？也不该。集英堂里的兵刃我皆研习过，若是锏，也该双锏合用才趁手。

立剑而挡，他眼下这一招与方才接招时又不同，虽沉下盘撤步而待，恐以我对剑的驾驭，这一招会吃不下。而囊中尚有些新制的菩提血，他所着的应非一身劲装，除兵刃声尚有衣袍翻飞声，如此在集英堂里赏看兵刃的，怎么也该是皇城司中人。

明为接招，他手中兵刃将近时又仰身而避，两枚菩提血脱手，以此迫人变招。

“小心了！”

恰绑带松落，映人眼里一张熟面，是陆大人，一时也怔然了。

[薛山是皇城司的宝贝，一双手工于精铸，当时费了不少力气才让他入主皇城司，为朝廷效命，算不上利益诱惑，不过一句“忠王事，齐天下”，便让闲云甘搅诡谲，才有了如今名扬威慑的春水刀，盘龙丝]

[相识数年，自然知他不擅御剑，若是先声夺人一招不济，后发之力式微，也就容易露出破绽，不过在我看来，他那双手，本也不是用来持刀掣剑的，我虽下手从不留情，但惜才之心尚存，锏上力道半路一卸，也就被他轻飘飘避过，待收招时听呼喝一声，波澜不惊的脸上才破开一丝裂纹]

[黑黢黢两枚暗器袭来，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式，我本可轻易挡开，但薛山手下不出俗物，考量犹疑一息踏过脑海，再抬手已狂揽不及，足尖一点，欲飞身避开，却该死的他本就故意扔偏，形势判断失误，我竟迎向了飞镖，猝然凌空翻转，凛冽的暗器擦着袖边飞过，让我始料未及的一幕又再次发生]

[那形似五方镖的暗器竟然自动弹开，五个尖角分解成五道暗器，向着四面八方飞快旋转，其中一枚就这么直楞楞穿透自己官服，于下摆处勾了一条豁口，虽未伤及皮肉，但身子一动，难堪的撕扯声扩大，如拧在心脏的手，抽搐出愤怒]

[对着他惊怔双目，眼底簇上火，质问怨责的喝斥]

薛山！

平日里并不常见陆大人，或者说我与皇城司众人会晤都不多，我的老友是炉中火，朝夕相伴的是机关兽。

似是未闻他所言一般，径自上前去探那落地的菩提血，此物乃新成，锻造中亦改了旧图纸，期间又大肆搜罗了江湖暗器，我也愿打造出一物，集众家之所长，与孔雀翎的锋锐和燕尾镖的淬毒有异，菩提血取五方镖之形，却暗藏玄机。而那玄机，竟然先叫陆大人领教了。

“陆大人，喜欢吗？我本来想递给你看，却早了一些。”

才望见他手中所持，乃是一道软鞭，当日唐大人要挑一把趁手的刀，我便提及此物兼带刚柔，最不易折。可金鞭一类并不常见，或许隐在山野间的一位女侠，可以凭它抽出一道飒然风姿来。名门正派都习剑习刀，并以此定浩然门风。

“还好您没拎一把春水刀来，不然薛某给您做的菩提血还扔不出，便要上西天了。”

他用那物并不趁手，但功力尚在，哪怕是未开刃的一把破矛，也能催出劲气来。额上的汗早就消了，时值夏暑，却后颈发凉，我怕的并非他在顷刻之间会取我性命，方才出招时已心神不稳，想来是近来从奇门盘里得知的天意，又被误做他用了。

寿数不知明里暗里的被折过多少，到头来也坦然，从他一张黑面打量到衣袍下摆，忽而有心说笑。

“这袍子怪好看的，回头让崔瑶给您补补吧。”

[积了满腹怒气，俱是他刚才暗器扔偏了一寸，又为这防不胜防的二重机关撕了官服，亦撕了脸面，蓄威发作，却在他献宝似的模样下汹潮卷退，目光凝到他手上的暗器，只剩惊奇]

这便是你最新发明的？

[说来他一年到头也做过不少新奇玩意儿，但真正用到战途中却是慎中之慎，反复择选，在作战对敌时必是稳妥服帖为首，到如今也就一把春水刀，一圈盘龙丝，虽说于大家而言，兵器是外物，与功法相通，一件即可，多了反显下乘，但皇城司境况特殊，为朝廷精兵，天子耳目，行刺探侦察，既不存在江湖正道的光明磊落，也无邪魔歪道的嗜戾乖张，声名在外靠得是身经百战，手段经验，多一件趁手的兵器往往就多一分胜算]

[我早在半年前就命他再造一物，必要时克敌制胜，如今这菩提血约摸就是他得意之作了]

[对此并未多评价，至于效果如何我这破烂的官服就已作了见证，想到这先前记挂的愤懑又窜了上来，加上他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挑拨，当下又冷了脸，哼出了声]

我倒不知道崔瑶还有替人缝补的本事

[满是刀茧的手还能做起绣活？那画面委实不敢想像，没忍住扯开的嘴角也就将所有怒气散淡了，目光又懒懒得移到他手上，伸手捻了枚镖角，婆娑出铁器特有的冰冷，开口道]

多做几个，回头发到皇城司，还有你那剑，以后别练了，心思不在上面，剑意不达，难有突破

“再试试吧，晚一些我会给他们的。”

若他信的是薛山所制的东西，更宜试过百遍再交付，眼风落在他袍角上，又轻巧的移过，若是只有寻常暗器的效用，也枉我在改制和精锻上耗费的心力。该是什么样呢？避无可避，出手必染血，中此物者立毙。无上菩提，本来就是对死人来说的。

他长身鹤立，安然无事，我忽而一憾，只能回去再制些机关傀儡，何时菩提血一出，整具傀儡打成一地碎木，才是成了。

“兵刃都是我友，与它说说话罢了。”

有人能以三尺剑，报九世仇，定四方河山，在我这儿却要委屈了它。刃上有寒光，也难让它会一会劲敌，再在我手中一现刃光纵横的恣意。如此也脱手一掷，锐声没入静寂里，像极了当年那个少年负气掷剑的模样，世间有千百条路，弃一条也无碍，况且早就弃了。

这会儿又盯上他手里的软鞭。

“所以陆大人怎么想试试它呢？我本想锻一条金丝软鞭，因为春水刀总是让他们用坏，不过送不出去，谁都不要。”

[说话从来单刀直入，不拐弯抹角，有一说一，高超的剑法能做到心意圆融，任己施为，让人生不出轻视之心，但他方才施展，除去第一招有劈山裂地之势，却以试探为主，先发若不能制敌，待剑势显露，一窥其境，在我看来，便已处劣位下风]

[既然不能将剑法练到精湛，又何必再费心思，对于一向只注重结果的我，或许不太能理解他的话，便只能挑它字面意思，猜他铸器空闲时聊以打发罢了]

[心随其走，手持之物卸力后又从硬锏变成了软鞭，掩锋藏厉的躺在掌心，全然不见方才威赫，面上一晒]

不过是随手拿的，怎会知道你突袭，本想用春水刀接，不过这类兵器没在仗上用过，便想试试

[听他后程，眉角略扬，是一番思忖开口]

软鞭说到底也是短兵器，与春水刀异曲同工，虽说装备精良无后患，但主兵器一件就够了，练惯了刀的手，挥这鞭子未必就游刃有余，总之我，更喜欢用春水刀——

[笑意微挑，唇慢慢续语]

杀人

他这话里有杀气。略一沉吟，也起身把那长剑拾起，踱步上前，再原样归在架上。电光火石间又捕捉到了一念，又该有些东西要落在我那图纸上了，比如狠厉，比如决然。集英堂，果然没有一次会白来。

“兵刃还是趁手的好，就算是春水刀——”

几年前我曾推演过一次奇门盘，起初是不会解，往后是不敢解。几载间又历世事，这才坦然接受了我的命数。

“死在春水刀下，也是他的福分了。”

笑向人一句，拱手做礼先离。集英堂外天光莹碧，是秋日才有的高旷之景，方才所道的那一句“他的福分”里，也包括了我自己。

——————结——————

小仆矮身去拉炉边风箱，他手中力道向来不定，便见炉膛内火苗腾的一窜，显得铁夹中的铁胚甚是孤弱。今日所锻乃是飞针，本就是极为细小的暗器，虽是难防，效用也难及五方镖之流，更不必论及菩提血。是以今日是授艺为主，尤是在这等春寒时节锻飞针，考量细谨之工，日后他们好承此要职。

我乃丙寅年生人，火焰入得双目，虽灼烈而不避，所谓“腾光辉于宇宙，成陶冶于乾坤”，我便是这炉中火命，无水相济，易致孤残。至亲已成天上星，只得举杯遥祝，且是以这一只义手，虽能替他人推演命数、趋吉避凶，我却无意来解自己命中凶相，世间皆苦，何必长生？

尘缘中难舍的，恐就是酒了。对了，酒——

对一座炉火相对的，是稍显秀气的小火炉，只为煎茶温酒用的。当时推演这一室的风水，硬生生的多置了个小火炉，每回温上的酒烹好的茶，我自己向来喝不到，不是被小仆觍着脸喝光一整壶，便是遇着了不期而至的客，如眼下的顾乔。

“哎——”没来由的叹了声，却也未道其他，只是今日这一壶不是为了点小火炉而煮的酒，这一壶酒有主了。当着一个姑娘的面儿，是不能提另一个姑娘的，我八岁的时候便懂得这道理。

只是一提酒壶，面色也一滞，本打算碰个盏与人对饮一番，现下只剩了怔然。

“就这么一会儿，你把整壶都喝了？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