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乙观-后山寝居（荆湖路）——任飘踪

承平十年 夏

[下午时还是大太阳，到了傍晚就乌云密布。本来以为马上要下雨，结果这一酝酿，愣是酝酿到了前半夜才有淅淅沥沥的雨珠落下来。而后越来越密，连结成线。]

[自己领罚已经站了一下午，也不知是不是赌气，虽说晚饭时有弟子来唤。但硬是动都没动，一直站到晚上。跟着师父习武每天站桩已成常态，这点时间算不得什么，但若是再加上下雨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雨水顺着脸上流下来，头发被打湿，贴在脸颊上。衣服也几乎湿透，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原本不动如山的身形晃了两下。摇摇头，又换回原先的动作。]

说是要罚倒也没罚重的，只是让他随我回了院子在院中站桩。也懒得盯梢，自行回了屋。徒留他一个在外面，要休息要偷懒都随他去好了。

房内早不是当年初来太乙时的一桌两椅一榻，桌上有道经也有闲来无事在集市中买的话本，更有还未看完的账本，一并放在上面堆积着。临了桌前拉开椅子落座，随手取了本放在最上面的册子翻了翻，是《抱朴子》。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双手一合盖上书册，额角隐隐有些发痛。只能放下书册自行取了发冠，五指插入发间慢慢梳理，心下却不如表面平静：我想观书再多道理在心也做不到个真正不牵外物毫无私情，不然当年怎会应了师兄的话留在此间照顾山门。如今因青风之事让也见到了这清修之地也来眼红旁人真正是令人气恼。

脑海中思索着各种应对方法，不说门徒师弟那必要有个交代，还需人下山去调查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有明证自是最好……

思来想去时，天色渐暗。方才燃了油灯，淅淅沥沥的雨就下了。望着窗外的黑夜，蓦地想起什么，转身去打开房门，就见到他还站在院中。若说当初不知道，如今可是明白了小孩子闹起脾气真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下雨了，进屋吧。”

[本来就一肚子气站了一下午，天气一变坏就更加生气，有种连老天都要跟我过不去的味道。暗自在心中咒骂着，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连忙又挺直了背。]

“下雨了，进屋吧。”

[本来还想再置会儿气，但眼瞧着雨势不减，入夜后又有凉风，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这才收了势，想要转身进屋，眼前莫名的一黑，站在雨中晃了一晃。缓过神才拖着有些僵硬的身子进了屋。]

[衣服滴滴答答滴着水，屋里比外面暖和，一时间暖的有些发昏。站在门口看到自己进屋踩了一地水印子，吸了吸鼻子道]

我弄脏师叔的屋子了.....

[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手足无措的搓着衣角。不肯再往里面多走半步。]

夏日风雨甚多，有时骤然变脸也拿它无可奈何。好在两人距离尚近，听到声响时便能让他进来。天色渐暗，室内唯有油灯一盏亮半室光明，在这凄风冷雨之夜总是令人心安的。

听到他那声喃喃，回头一看，少年就跟打湿了毛的小猫似得站在门口模样局促，而他身后房门未掩见室外如墨夜色，有雨滴拍打在外面的老桃树上声声作响。对此也只是转过身去床边寻着什么

“脏了打扫，湿了擦干就是。自己进来找个地方坐下，记得门关上。”

他身量比我稍小些，但我的衣物应也能用才是……这么想着时已经翻出了一套中衣，弹弹不存在的灰尘起身看他。

哦。

[垂首应了一声，顺手关门，挪着到了椅子旁坐下。还是端坐的模样，双手放在膝盖上。眨着眼，一脸迷茫的看着师叔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总觉得脸上很热，但身上又很冷。]

[捂着嘴又打了个喷嚏，头依旧晕晕的。看着师叔转过身时小臂上搭了一套中衣，屋内灯光明明暗暗摇晃着，突然就觉得眼前的身影模糊一下，抬头无意识的喊了声]

师叔，我好冷啊。

方欲过去，蓦地听他说了声好冷。怔了怔，这才发现明灭不定的灯光中他脸色似乎不对，再听了这鼻音，真正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又回身，寻来块布巾到他跟前。

“闭上眼。”

只对他说了三字，抬手替人卸了脑袋上的累赘，布巾盖了头开始帮忙擦湿发。可惜还没多久，就感觉到胸前砸了个脑袋，手掌顿了顿，还是继续替人擦着湿发，随后将布巾扔在桌上，拍了拍怀里的人试图喊醒他。

“今夜怕是没法回去了，你就在我这睡吧。我这有套干净衣服，能自己换吗？”

[觉得眼睛有些酸，就听话闭上了。感觉束好的发被拆散，然后脑袋就被揉了起来。跟着晃了一会儿干脆往前一靠，舒服的有些犯困。但还没睡着，就又被师叔拍醒了。坐直了身子抬头看着他，然后又看看他手里的衣服，点点头。]

[伸手接过，低头就解开了衣带，将湿透的外衫和中衣一件一件脱了下来。冷得一阵颤栗，拿起师叔的衣服套在身上，连忙跑去床上坐着，还裹着被子。]

师叔跟我一起睡么？

[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淋病了，只觉得这被子还不够暖，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似得盘腿坐在那里，不敢擅自躺下。]

此夜雨冷，但我非是青风的年纪，他淋个雨也能发热我却不会。想来这也是习武有成的好处，所以留他在此好好休息，也不曾提明日早课的事情。

只是他问我是否一并休息时，我斟酌再三还是摇摇头。拉了椅子又坐于桌前，随意拿了本书册却不曾翻阅，只对他道：“我在这坐着就行，你既然病了就先躺下，天明了我让明月过来看看。”

到底是打熬根骨太晚的缘故啊……看来得让蔺师弟多费点心了。

[低声嘟囔了一句]

可是好冷.....

[有些委屈兮兮，总觉得师叔还是在生气，看着他兀自坐在桌前看书，又不打算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热，裹着被子又从床上下来了。连走带磕的踉跄到他旁边坐下，拉住他衣摆道]

师叔....你是不是还生我气啊？
是我错了，我不该犯戒还瞒着你。我不该跟你顶嘴，我不该惹你生气。
师叔不要不理我....
我怕冷。

[说到最后已然带了哭腔。]

[小时候一个人挨冻的回忆骤然涌上来，那种冷到发僵又无人问津的无助感，生怕眼前这人就这么抛弃自己。]

长夜有雨，屋里又多了个人要照顾，为了他好好休息还是决定今夜坐着。好在年轻时出去缉拿罪者常有餐风饮露时，后归山潜心十年功力也有所进步，一夜不眠非是难事。

只是还未翻上几页，就听到身后有人下床的声音。头都没回哭腔已入了耳，僵了僵，想了许多却没想到遇到了这种情况。这手里的书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这声啊，总是让人想起在雪地中的明月，才抱起人她便哭出了声……低眉许久还是放了册子，回头恰好看到那张烧的通红的面容，心下一惊连忙起身。

“青风？”

手背一贴他额上，好在不如想象中的滚烫，现下也不用冒雨去寻慕情过来，只好扶着人回了榻上。

“我没生气，我这地方狭小怕让你不好休息。你要人陪……”

念到这个字时总有些牙酸，想来我虽是遁入道门却也不曾娶妻生子，怎就平白无故要担起照顾孩子的任务？

“那便一起休息吧。”

[总觉得自己有点糊涂，一会儿是小时候的景象，一会儿又是师叔房内的景象。额头贴上一丝温暖时，连忙伸出手抓住，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死死抱住不肯松手。]

[也没听清师叔说了什么，被扶着坐回床上，只记得“一起休息”这四个字。然后才抱着那一丝暖意躺了下去。]

[因为觉得冷，就忍不住往他身边靠了靠，把头埋在被子里，抵着肩，蹭了蹭，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连忙又抱紧身旁的胳膊，嘟囔着]

我以后会听话的....不要抛下我....

[感觉听到一声叹息，然后被轻轻拍着，似安慰般，最终陷入梦境，沉沉睡去。]


========结============

——————  开 ———————

承平九年，冬

几日大雪落下，终见了一时晴。才出了院落时眼前白茫茫一片，眯了一会儿眼才听到簌簌的扫地声，回头望过去见有弟子正在门口扫着雪，见我出来连忙行了个礼。

点了点头，迈步出了院子。雪虽停但这山风也颇为凌冽，扑打在面上时好似刀锋割面，却恍若未觉。有童子道萧兄已至了茶室，本欲去见客，却在路径天一馆时脚步一停。

——无他，只因风中带上了厉声，似是有人练剑。

能在这个点进出天一馆的人，除了青风明月便只有……抬目观雪后初霁，只得先嘱咐个童子去茶室请萧兄稍后随至，脚步一转，往天一馆而去。

【又几日，伤势好转，整日被明月交代要待在屋里好生修养，面上虽是笑着应下，背地里却并不如她的意，次数多了她便也不再拘着，若无要事便带我四处转转。】

【明月柔腕，与之相处更多惬意，有时候会想，就这样留在这里陪她安安静静过一辈子的与世无争也是好的，我们晨钟暮鼓，漫步在这一砖一瓦，人世浮沉皆与我二人无关。】

【可每每深夜梦里，父母惨烈死状如在眼前，于是这大梦一场，终也挨不过心中彻骨的恨。】

【夜间落了一夜的雪，晨间已是积了厚厚一重，明月道是去天一阁寻青风说些事情，又怕我无趣，便随了她一同前去，二人见面便至一旁说事情，自己便随手拎了那架上一柄长剑挥舞起来。】

【虽有些时日不曾碰这类物什，此刻挥舞着手中长剑倒也行云流水，自小修习荒水剑法，剑势偏薄凉，长剑随着每一招走势似乎是染上荒凉肃杀之意，那是跟随着内心方能散发出来的枯惨与灭绝气息，非剑上修为精深者不能明白。】

【剑随心意，忽闻得一阵沉敛步伐，心下一动，手中剑势一转，似星垂平野，月涌江流，倒也不算得生硬。】

自他入观后因诸多事我也未曾过来探望过他，如今忽然起了心思倒不是因为心血来潮，而是那一阵风声。

我虽是封剑多年，但对于剑法感知并没有因此衰退。哪怕不如蔺师弟那般造化，但太乙观中所有剑谱皆在我心中，我仍能感知到这绝非一般的江湖剑法。

在我将至天一馆时童子已过来道萧先生说会候着您，对其赞许一笑。转道踏入了天一馆中，只见空荡荡的院落中枯树老枝，偏有青年挺拔如松，作这冬日中的难得春色。

他正在练剑，平缓舒和，势如青山。只是见他似是入神，也不曾开口，凝睇半响，忽道：“雪后冷寒，公子伤势未愈，还是少出来的好。”

【在人踏入之初换了招式，却依旧未觉般继续着剑势游走，似沉迷此道心无旁骛，然但凡习剑之人皆有其自己的剑意，这人虽未出招，单凭一身剑意也叫人无法忽视。】

【闻其开言，方才剑势一顿回身看去，但见那人道衣泠泠，容色清逸，时光似是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厚待般予了他更多沉敛气质，显得温似良玉，浚如河川。俊朗如斯，可不正是一直在找的叶子洛，垂目间闪过一丝深沉杀意，抬头却又将其快速收敛。】

卧床多日，难得舒展，让道长见笑了。

【浅然一笑，收势敛怀，将那柄长剑端端正正放回原处，斜瞥那人身姿，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仇人便在眼前恨不能将其斩于此，可他实力尚不知，不可轻举妄动。】

【思虑片刻，指尖离了剑柄，回身再次行至其身前，拱手一礼，卓然端方。】

在下白亦非，叶掌戒有礼。叨扰多时，未曾前去拜见，晚辈失礼了。

太乙观素来稍少客，非要找个来的最多的人也应当是我那萧胤堂萧兄，因此天一馆中有客房专门为他备下。但在他离开后，原本就甚少江湖的太乙便更加冷清了。

——但面前的人，是个例外。

初冬至今，因他伤势未愈天一馆时有人来往，至了最近方才停歇些。而他上山后我也不曾露过面，如今见他也不由感叹果真俊杰，寄人篱下却也不曾失了眉目，看过来时仍是那副温雅姿态。

倒也不曾摆什么架子，在他行礼时同样稽首一礼。抬目不见半分恼，反有浅淡笑意不曾疏远。

“公子说笑，公子救明月于危难，也算是我太乙恩人。我既为执掌却多时抽不得空来探望公子，于心有愧，如今见公子伤势大好，也算是了贫道一桩心事了。”

【心下嗤一句道貌岸然，面上依是那般温良模样，他便是这么说着，我便是这版听着，时而颔首浅笑，末了方才再次接话。】

道长严重，吾辈习武可不正是救人于危难，虽说我的武艺好像并未派上什么用场！

【些许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微抬眼将人看了，一副惭愧模样，却也趁隙打量眼前人，明月与青风对此人评价甚高，以至于有的时候听者会不自主在心中将此人形象细细勾勒，温和、耐心、端正、刚直，似乎所有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将此人修饰，可偏偏曾经的他，却是靠着杀人过日子。】

【这样的人，究竟是洗心革面亦或是演技精湛，当真是叫人看不透。】

【不过，也都无所谓了，不论处于怎样的原因，他杀了父亲便是不争的事实，既然是报仇，还分什么对错，厘什么黑白！】

倒是我常闻明月说起她的掌戒师叔修为精深，仙风道骨，如今一见，当之无愧！

称赞的话入了耳似也不曾溅起心中涟漪，只是微微笑着道声温良恭谦也不为过。

“精深不敢，不过修行太久略有所成罢了。

抬目同见他笑意温雅，不多说却是再次行了一礼，这一次比之前番初见更显庄重。

“无论武艺是否精善，公子终是救了明月，还请公子受此一礼。”

大礼方拜，这才直身，看四周枯枝零落，寒意深深。好在时至白日，阳光正好，复又回头看向来人。

“天一馆甚少有客，如今公子在此可觉无趣？若是无趣，可需要些什么？”

【他既言谢，便也不再推辞，却也并未欣然受之，见其庄重一礼，自己亦是叠手展臂回了一礼。】

【闻其闻其可觉无趣，目光在四下里扫了一圈，如今冬深天寒，自己又不能四处行走，整日窝在这一方天地里，自然觉得无趣。】

暮鼓晨钟，听道法自然，虽是有趣，但行走江湖习惯了，难免想念红尘俗世里的热闹。

【说着昂头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真的在想念属于自己的红尘江湖。】

我其实心念颇杂，做不到潜心修道。

叶道长道法精深，想来定能做到心无旁骛，俯仰无愧。

【杀了那么多人，你究竟又是怎样坐到俯仰无愧，呵！】

闻此言倒也无怪罪之意，山间清冷早入眼中。就算是当年的自己不也热衷一人下山奔走江湖，至了年节才肯归山与师兄一聚？如今到底是心思沉淀了不少，才能守山九年不出，晨钟暮鼓不过眨眼，所谓的意外也只是眼前人。

因而闻他思情只是淡淡一笑：“还请公子不必着急，冬雪虽将封山，但等公子伤愈护你下山也不算困难。”言至此时复又抬眼望向来人，轻颌首道：“却不知公子是哪方权贵？可住扬州城中？若公子心急，我可让人下山去传个话告知公子无事，也免得家人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