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骨|——原创

剧目名称：靡骨
参与人员：江澜清  郭含贞
剧中角色：邹启明  姚菱仙
剧目类型：原创
剧情简介：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

邹启明

[十月的北平，与别处一样红藕香残玉簟秋，唯一的盛事就是梨园一年一度的义演定在了清风剧院，说是义演，也就是巧立名目的聚众博彩，凡是叫得上名的角儿逐一上台献艺，是真正的戏曲荟萃，热闹了爱看戏的，除了那些如雷贯耳的名角儿，趁势捧上几个新人，也足够台下的座儿品头论足，占尽这瑟缩秋日里的一缕艳阳高照了]

[清风剧院那么大的场子，票也就出了半天就被一抢而空，此时离民国政府建立也才三十余年，旧清朝遗留的传统依旧根深蒂固扎牢在这曾经的旧都，兼容着舶来文化，呈出水乳交融的诡异局面，也就是北平，放眼全中国，再没比这更瑰丽又嘈杂的地方]

[车子开到剧院附近，早就堵的水泄不通，那些买不到票又不甘心离去的，扒在大门外竖起耳朵，就指着见不着面饱一饱耳福也是好的，汽车鸣笛声三逼四催的招摇过市，馋红了夹道的眼，也不知是羡慕能登堂入室还是忿忿不平这些权势通天，总之车子开到大门口，那里清了场有人接待，下车让老黄掐点来接便整了整西装领子信步而入]

“哎哟三爷您来了，楼上包厢预备好了，您快请”

那几位爷都来了？

“来了来了，按您吩咐祁门红茶伺候着，就等您了嘿”

[邹家早年也是钟鸣鼎食，富甲一方，后来家道中落双亲离逝，这苟延残喘的担子压到肩上时我也不过才十七岁，下有弟妹老仆要照应，不得已重新攀上了祖父时候定下的一门旧亲，山西苏户的女儿长了我三岁，不仅裹小脚通身都是旧清的作派，但好在她带来的丰厚嫁妆足以让邹家重振旗鼓，如今家业在我手里更是如日中天，在这外有敌伺内有匪患的混乱世道，生让我打通一条畅通无阻的商道，路一通，什么买卖都能做，邹三爷的名号那在北平城里也是响当当的]

[丝绒布一掀，与在座的几位商会元老笑着寒暄，便择了个视线不错的座坐下，那几位都是长褂绸身的斯文人，干得却也是利欲熏心的行当，邀我一叙的目的大概有数，只是场面上总得过个序]

“托邹公子的福能选到这个好位置，以前倒没听说邹公子爱看戏，邹公子出身上海，可能昆曲和绍兴戏听得多一些？”

这倒没有，先父是西洋留学回来的那一批，我自小听西洋乐，这些戏其实不大懂，就图个热闹有意思

[本来么，对这些咿咿呀呀的戏曲就不是太感兴趣，要不是投其所好，我倒更愿意在红酒饭桌上谈生意，只是当面不好说]

“那今天可有眼福了，今儿上场的几个可都是执耳梨园的人物，保管你看了耳目一新”

[对他们几个如数家珍的态度不置可否，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就自在的磕起了瓜子，其实就今天这万人空巷的场面就够我瞧新鲜的了，至于接下来的戏，纯粹是可看可不看]

姚菱仙

[人在镜前。]

[光下露出一张敷了脂粉的脸，胭脂涂了桃红面，乌线拉扯眼尾尖细上挑，分明棱角依稀透出几分年幼时的飞扬神采，那是十分遥远的旧忆往事，姚府门前的石狮子仍威风凛凛，廊柱上的朱漆刷得无比鲜亮，脚下滚着金边的地毯，卧房里熏起的月麟香...精致物什串起了一面珠帘，将前清的最后一点繁华拘在这深宅里，又兜转随着一代江山的气数一同耗尽。]

[军阀来了又走，收割性命与财宝，家里败落的比想象中更快，亲爹姚老爷沉浸在旧梦里不愿清醒，大烟膏子的糜烂气息飘满了整座府邸，催债的日日上门，雪中送炭者却寥寥无几，朱红的血，刺白的幡，木门嘎吱作响的声是根脉全然腐烂时爆发出的临终余音，合同一团朽败的云雾压在身上，将脊梁折弯，将人命逼垮。]

“从此以后我就叫姚菱仙，不是姚经萱。”

[仿佛瞧见泰和班的窄门一开一阖，有纷飞冰雪从眼前盖过，跪求拜师的情境仍历历在目，官家小姐入了伶籍，连名字也更改，似乎令故人忘却旧事，自己便也能斩断前尘。]

[但总归是扔不掉的，往旧刻进骨髓，浸入血液，间或在关键时悄然冒出，向你窥视。]

“师妹，发什么傻呢！要到你的戏了，赶紧的过来听场——”

[后台的嘈杂声响劈头砸穿漫思，喧嚣里定神与镜中人对眸一视，起身抬臂间，肩肘两条风带微飘，对襟云肩披罩天青小袄，平金刺绣云遮月纹样的鹅黄腰裙层层垂落，交叠水袖下露出涂了蔻丹的葱白十指…这令人艳羡的金钗银钏，玉凤翠鲤，蝉衣麟带，才子佳人，现实瞧不着，梦里找不见——]

[哪里去寻？]

[文武场的丝弦声骤然升起了，胡琴与锣鼓交杂的音穿幕布到台前，压拍子迈步进场，举袖遮住半张脸，唯有一双扬起的凤眼望了下去，脆圆起腔]

弃红尘来月宫添为领袖，也不知人间事又几春秋

[哪里去寻？就在这戏中吧。]

邹启明

[开场就是一出《狮子楼》将气氛烘了出来，几个利落的空翻落地下盘纹丝不动，足见基本功扎实，程式娴熟，博座下一片叫好声，戏腔一开，是响遏行云，身边几个老头子也不由跟着阖上眼摇头晃脑，末了赞一句“这童颜卿果真是宝刀未老，带出的童家班个个念打精通”]

[对于他们的附和讨论是没兴趣参与的，造诣不深说出来也是班门弄斧，何况那些戏词能听明白的实再不多，只领会到胡琴加着尖嗓子吊人精神，再不懂的人在这情形下也打不了瞌睡]

[武戏唱完又是一出老生的《空城计》对这还算熟知的典故一下来了精神，盯着台上走一步摇一扇的诸葛亮看了很久，直到那一段著名的慢板响起——“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才从那三尺戏台的浓墨重彩上看出点当年孔明还魂的影子，也不由跟着叫了几声好，觉得今儿晚上最值的莫过于此了]

[直到那一挑眼角递上台，盈盈朝台下一望，却教我喝茶的手顿住了]

[我听人说过，一个好的戏子，不止身段唱腔，连眼神里都是娇媚都是戏，他们唱的是帝王将相，演的是才郎闺秀，举止神采具是深刻，像是在这世上活了很久，经历过无数沧海桑田，瞬间万变，起先我不能领会，可现如今只那一眼就教我神魂出窍了般，荡游千载，如痴如醉]

[四周也都静了声，直到一声“妙啊！”钻入耳才稀稀落落开始渗入杂音]

“这嫦娥醉酒的姿态竟不输于董子贞的杨贵妃”

“我瞧着是个面生的，怕是新捧的角儿，有董老板的珠玉在前，择这出《嫦娥奔月》倒也不显莽撞，只是没想到唱得这么好，倒能与贵妃醉酒平分秋色了，三爷觉着呢”

[我不懂梨园行里的勾心斗角，只是觉得台上的人是用魂在唱曲，穿越千年而来，将爱恨纠葛缠绵在戏腔里，眉目中，岁月拢在水袖中一抛一叹，演的人痴了，看的人醉了]

很好，我这门外汉看了都久不能回神

“哈哈，三爷这是入了戏呐”

[受他们几句笑侃，目光留于台上，座下也同样爆出喝彩，接着不断有珠宝首饰往台上扔，还有扔钞票的，砸满了半个戏台，包厢里的人自持身份当然不会激动到没谱，有人招来外头跟班的，让他捧了大洋去后台问问这唱嫦娥的正旦是哪个戏班的，稍有眼色的便知道得了赏就该来敬酒了]

“今儿晚上有头有脸的来了不少，也不知道能不能喝上嫦娥一杯酒”

[他们笑着打趣，目光却是溜向我的，心里头“呵”了声，低头喝了口茶，掩去目中异样]

姚菱仙

[自下头抛来的打赏纷叠落下，零零散散围成半圆，我贴着圆弧绕了个身，余光就瞥见侧幕一动，师父荀温如持扇而出，坐高椅照应把场。见此眼里迸出零星笑意，转正面却又泯灭，斜身勾回水袖，宫调行得幽且长。嫦娥奔月到仙宫，却不过独坐寒殿，望人间夫妇团圆叙乐，瑶池金阙宴宾客，句句脱不开愁思烦闷，戏到尾声仍是一派清冷孤寂。]

当年深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干脆收声，往台下躬身行过礼才转身回了后台，嫦娥仙子的幽怨懊悔俱都散了，脸上终露出几分属于年轻姑娘的轻快俏丽，戏班里岁数最小的双喜猴儿一样的蹦跳过来，到跟前利落地翻了个跟头，似比他自己上台还要欢喜]

“二师姐，这下成了！你听底下人叫的，都被你震住啦”

就你嘴甜

[伸手捋了把他脑袋上的短毛，坐到妆台前净脸卸妆，七个小弯的贴片拆到最后一个，捡场的与打听人的前后脚跟到，热闹欢快的笑声一缓，纯然的欣喜里登时多了点其他意味，眼皮上涂的胭脂尚未抹净，撩起来往四周扫视一圈，细长的眼里便蕴了笑影，想想捻起一点顽皮的口吻]

还以为双喜是诓我呢，不成想是说了真话

[然而湿毛巾盖住面容，转瞬已是一片冷定。想当年泰和班的荀老板曾是梨园魁首，一出《长坂坡》演来形神毕肖，风姿俊秀，但纵是在行当里一呼百应， 拥趸众多，也碍不了在台上被军阀一枪崩瘸了腿，稳练身手不复得见，甚么灵活洒脱，干净洗炼，这些游刃有余的词儿都与之再无相关。]

[军阀、富商、政要…这群有钱有势的人，下九流的戏子一个也得罪不起。]

梨园义演还要唱上六天，我就去跟人家敬个酒，聊表谢意

[白巾抹去脸颊上一颗水珠，换了素色旗袍向外走。戏楼里包厢一间间敬过，捱一捱就到了压轴戏上场，《群英会》里来的都是梨园中数一数二的名角儿，忍不住在帘前驻足，歪头看过两眼，甫才转脸入内。]

邹启明

[在这之前，我都是随父母亲接触海外文化，虽然不至于造诣精通但比起复杂拗口的戏曲，莎士比亚的舞台剧明显更容易接受，但今儿个这么入神的一听，倒让我领悟到几分真谛，果然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从骨子里更能让人产生共鸣，比起这格调恢弘的唱腔，什么罗密欧朱丽叶既不觉痛痒，又矫揉造作，立马就下了一档次]

[正当我咂摸回味的时候，身边讨论的话题不知不觉就从戏台移到了生意，心下一凛，暗道来了]

[我有山西大户的扶持，独揽北方一带的货运生意，南北应和自给自足，又在军阀高官处打通关系，满洲不敢随意刁难，当地的绺子也早已摆平，一趟走下来，买卖都是净赚，利润可观，商会的人眼馋已不是一两天，碍于各方势力不敢予我为难，但人心底线就那么低，总有坐不住的时候，本来今天就是场鸿门宴，硬让我套上刘邦的行头，看着这些虎狼环伺，将杯底茶喝尽，颇有声势的往案上一磕，抬上张无惧的脸迎上那些心怀鬼胎]

九一八以后，北边又闹日本人又闹绺子，你们不敢走，是我邹启明脑袋悬在裤腰带上过五关闯六将，一个个关卡花钱打点，那道儿是我用银子铺出来的！如今走顺溜了，你们就想冒出来分一杯羹？天下哪有这现成的好事？

[这话噎得众人一阵闷，静了半晌无人答话，作为商会会长的老头儿才假模假样的站出来道]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行有行规，北平商会素来是一条商道大伙儿走，您独占着可不是规矩啊！”

呵，您老也不打听打听，就把规矩往我头上按，我几时入了你们北平的商会了？何况大道朝天，就各凭本事，各走各的呗

“可是北边这条虎狼之途，实在举步维艰，您这是断了咱们的活路啊…….”

那就是你们没本事了，我还奇怪了，我走通了道儿你们个个都活不成了，那我没走通之前，你们都是靠着什么活的？

[闲适得往椅背上一靠，一嘴啧吧里没半点通情达理的味道，让那几个面子上长多少有点过不去，气氛一时僵了，本来么，生意人之间就兴口蜜腹剑假惺惺的一套，我邹启明上来就这么心直口快没轻没重，倒让这些倚老卖老的家伙哑口无言了]

[恰这时门帘微动，有人进来禀报说是泰和班的姚菱仙来敬酒了，那几个见坡就下的老驴极是逢场作戏的一笑，四两拨千金的将先还剑拔弩张的气氛散弥，忙吩咐将人引进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刚还惦记着嫦娥呢，这就来敬酒了，可算是心想事成了”

[对于这撒谎都不脸红又一语双关的话，暗骂了句“老东西”，却还是摆出从善如流的笑，目光随着帘子一动，先映入个身材婀娜的影子]

姚菱仙

[我想起幼时的往事，连廊次第、院落重重的姚宅办起寿宴，贺喜的亲眷络绎不绝，捏着红包一路小跑，目光落处俱是长衫马褂，旗袍袄裙，头上手上戴着的珠宝似星子一般闪过，水粉香气甜丝丝地飘在空气里，每一处都是富贵堂皇的模样。而再往前走，便瞧见喜气洋洋的春晖堂里搭起戏台子，金鼓鸣锣，丝胡回转，喝彩声里粉墨登场，孙尚香含羞低眉携夫君，麻姑仙子彩衣奉灵酒，连连唱演起龙凤呈祥，福寿成双。]

[然而这世间事，向来皆是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看旁人唱总是热闹非凡，轮到自己尝到的就只剩盛衰炎凉。也并非抱守旧事死不肯放下，只是浑身锐气被动乱与牵念给藏平了，唯留下一副不擅应酬的壳子在外头张牙舞爪，敬了几间便想罢工不干，非要翻搅起陈年烂事，惹人心烦。]

“经萱，好人家的孩子，不该来唱戏…”

[身前的丝绒帘子寂寂垂着，纹丝不动，掀开一侧，缝隙里就漏出几丝笑语，氤氲茶香混在棉融的暖意里飘浮着扑了满脸，手指微缩，舌尖在抿起的下唇上滑过，仿佛在阴飕飕又充满霉味的狭窄房间里嚼了一口茶叶梗子，唇齿间俱是又苦又涩的疲乏与困顿。咬牙将穆桂英、杨贵妃、白素贞、嫦娥的名字在心里滚过一遍，愣是又挤出一点八面玲珑的气质，生生把师父以前那句老生常谈给压回心底。]

“可不是嫦娥仙子来了——”

[跟在后头的双喜倒好了酒端在身旁，眼前一暗又一明，落脚先听得一句喊，站定先往屋里平平扫过一圈，稳住了气微微欠身，含笑回话]

我来谢谢诸位先生，今日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