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宅-四并堂（京畿路）——梁文俊、裴昭

坠之沉梦，长眠难寤，我犹在梦里，那里有遮天蔽日的血幕，有锈迹斑斑的囚笼，有铁枷，有戾兽，有搏斗厮杀的奴隶，有一掷千金的豪主，腥臭并着名贵的熏香翻绞，明明有刀兵傍身，终究要沦落为权贵掌中玩物。

蓦地画面一转，是皇城司，我仍长刀在手，扬言道一声惩奸除恶，无非杀人的勾当一如既往，确乎杀过些贪官污吏，冤殁的忠臣良将亦不乏少数，他们的呼喊穿透九幽，自黄泉索命，生生咒我万劫不复，忘川奔涌，几欲将我吞没，千钧一发，方从魇中脱困。

额上汗出如渗，左臂尚能动弹，一探就知尚未退烧，身上穿的并非是自己的衣裳，应是那梁家公子的，右肩的伤口不曾好生处理，染了一袖的红，连同被褥也不能幸免，偏头一睨，那密信被人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枕边，心才陡然放下。

正逢敲门声起，三长两短，听似循规蹈矩，但我与之相约乃是入夜时分，这才什么时辰，到底还暴露了门外之人的急切，我饶是不肯放过自己，靠着左手撑起身来，只这一下，已然耗尽了气力。

“进来。”

一声进来，略微沉哑的带着某些韵味的尾调儿，我不必细听便知是她。

我就着她的话尾就推了门，门轴“咿呀”一声，带着古旧陈年的调，将我与晨光一通纳入。清光入室，极淡的血腥味儿伴着熏香悠悠在鼻端散开。我微微蹙眉，踏进屋中，再单手将门扉合上，三步并做二，于榻前坐下，先以手背探一下她的额头，滚烫的，细汗密密匝匝，湿了发鬓，再稍掀开她身上明显不大合身的衣袍，粗粗看一眼，眉头皱的更深了些。

“怎的搞成这样了。”

伸腿去勾来一个收腰圆凳，也不急其他的，只专心于她的伤

“这用的什么药，治小猫呢？”

着手予她拆纱布，一边又光明正大嘟哝了声

“就这，还想撑到入夜十分再见我？您可命真硬不是。”

“死不了。”

尾音带着哑，身上烧着，牵连喉嗓不适，清了清嗓，却未再说话，只任由她摆弄。我蔫儿瘫的模样陆定权都不曾见过，却回回照着顾乔招呼，也只有她晓得我私底下常适惫懒，远不如人前的雷厉风行。

我自个儿胡乱裹的纱布被她拆开，用的是梁文俊家里的伤药，治个跌打损伤有余，至于刀痕剑伤确实就不大够看。她嘲上两句，我权且当她过过嘴瘾，不做辩驳，顺势将枕边的羊皮卷塞到她襟领中。

“入夜安全，京中现下不太平。”

身在他人府邸，有些事不便明言，拍了拍她胸前，只一个眼神，不言而喻。

“我拿了人家的短，自是千方百计要杀我后快，是我大意，不曾想那伙人胆大包天，敢在京城截我，若非在燕山府受了那辽匪三掌，何至如此狼狈。”

一席话说得急了些，心头有愤难平，竟牵动肺腑伤势，呕出一口鲜血来，抬手抹掉唇边血渍，朝禁闭的门扉望去，压低了声音。

“你复命之后找陆定权借几个人偷偷盯着梁文俊，他救我，我姑且信他，然特殊时期，难保万一。”

如此安排也是护他，难保有心人将他利用或是要挟。

“我将她身上的纱布拆下，以干净的棉布沾去伤口周围的血污，仔细一看，得，伤处收口收的不利索，用的药也马马虎虎，化了血脓以致高烧。

我将血污染就的纱布手帕及那身光好看也不吸水的绫罗绸缎一并扔下床，手至腰后，自腰包里摸出三两瓶罐一搁在拖过来的圆凳上。

“忍着点啊，会疼。”

手中一小酒壶，以桉叶、裸花紫珠与水煎熬之后加以烈酒配制，以消毒用。二两酒尽数浇于她肩上的伤处上，再换捡一瓶排脓散与金疮药洒上，取纱布包扎，末了将青绿瓷瓶塞她枕头底下

“用这个，见效快。”

还不留疤，我心道。这金疮药以我爹的方子改良过，原有血竭、三七、鹿角霜、没药等创伤方的基础上添加了白芷、青黛、梅片与象皮散，愈合效果甚好。

我将东西收了，再自衣橱里挑一件亲肤柔软的衣裳予她换上，这才将她塞给我的东西再放深一些，未曾拿出来看，只点了头

“知晓了，你安心便是。”

那公子叫我关在门外，我一面将东西塞回腰包，一面道

“大人你是留在这还是回去？”

外头风声紧，眼线遍布，出去未必能将行踪隐藏个干净，呆在这虽是鱼入大海，销声匿迹，但总归不是自己的地方，也不一定安全。

烈酒浇灼伤口，疼痛浸润筋骨，也只微皱了眉，咬牙忍住，好在顾乔治伤的手法利索，不消半刻就包扎妥帖。

“我再留两日。”

换了件干净爽利的衣裳，顾乔俨然将这梁府当了皇城司去，也是，皇城司恶名远播，梁文俊莫不过升斗小民，换了旁人，怕不是要将我当菩萨供着，拿他两件儿衣服还能斤斤计较不成，索性由着她去了。

“外伤不打紧，内伤倒有些棘手，如今经脉错行，轻易动不了内力，估摸休养几日便好。”

先洗了手，反反复复三次，将手上的血腥味洗干净，再拈了一点桂花膏抹手，这才将皮质的腰包扎回腰间，利索的扣上暗扣，再掸一掸衣摆，干净利索，身上一滴血也没沾染。

“听您的，那我先将东西带回去，有事你便让那公子哥儿寻我。”

说倒此处顿了一下，想起什么，目光又转回去看她，透着难言的八卦劲儿。

“那人是谁？大人这般信他”

给他腰牌叫他寻我，住他家里赖着不走，嗯……还穿了人家的衣服，这一件件，随意挑一件出来放在她身上都是不可思议。

她就差把八卦两个字写在脸上，板脸睨去一眼，让那丫头少说话多做事。

之于梁文俊，打心里清楚，我对他谈不上什么信任，无非权衡利弊后的决定，只是没想过自己竟也会落魄到捏软柿子的局面，实在窘迫。

说到底，我只信我自己。

“你既然这么好奇，那这人的底细便交给你来查，三日后我回皇城司，若交不出来，就给我去后山乱葬岗剖尸体吧。”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