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乙

————文兴三年。冬————

【本只是来参加科举，却突然遭遇牢狱之灾，坐在牢房里，自己并不是应天观津的学子，和周围的人也不熟，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四处攀谈。】

【有狱卒前来开门，说是自己要被提审，起身跟了上去。】

【被带进一间三面是墙的房间，墙上到处挂着不同的刑具，外面的光透不进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并未被入罪，故而未带手镣脚铐，笔直站立在房间正中，看向面前之人。】

【面上无喜无悲，心中无愧，自然不卑不亢。】

油灯中的火苗翻动不止，也不知何处的风扰了它。这一点光亮照彻手中卷宗，目光落在这一行小字上——苏柏冬，商贾之子。再抬眼观前人，有一股少年人独有的胆气，霎时四目交合，忽而敛了笑意。

手中一柄春水刀“哗”的落在案上，用作审讯的一室并不大，可容我、他，还有一个埋头疾书的书吏，侧目望了眼书吏所书的小楷，具体写了什么倒不必细探，只觉落身的椅子忒不舒坦，新岁将至，回头也给他们做几张新椅子，若是让我高兴的话。转而一张肃面向人，比起那些鬼哭狼嚎的案犯，他这分沉稳与他的年纪并不相当。

“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桌案本是放置茶盏和卷宗，眼下一柄春水横置，便也注定这皇城司的牢房，跟府县里可不同。踱步向人，近人几寸时，又细观他浓眉之下的一双眼，曾在我面前撒谎过的人，无一例外，都送他们上了黄泉路。

“既然抓你来这，一定是有道理，有什么要说的吗？”

【对面率先打破了平静，虽然这平静本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知道，皇城司。

【被抓来时，心有疑惑，但待了这些时辰，渐渐想通。】

【举子中有嫌疑的怕是都被带到了这里，只是自己不与他们来往，若要说嫌疑，便只从自身而言。】

【但自问问心无愧，便没什么可说的。】

小生自认俯仰无愧天地，大人若有疑问，不妨直说，小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可是给了你机会自己说的。”

人都是血肉之躯，便也意味着会在这等刑具面前，任他是天下豪杰也逞不得英雄，况且，还是他这等籍籍无名的后生。手中翻弄着一枚铁蒺藜，此物妙用便多了，我瞧天下暗器，皆可投用作刑具，也算是试验功效，免得伤我傀儡。

霎时掌心微收，铁蒺藜之形隐没，纵然是一只义手，经我薛山精心打造，它也灵活如常，还可再加一条不畏疼苦，刀枪难入，可旁人的手便不是了，那会留出殷红的疮孔，翻出最为鲜嫩的血肉。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本官这里早就有你近来行迹，你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举子，为何需要这么多银子？”

目中的阴冷与整间牢房极为相称，稍顿，复又回身向那正中的椅子，并不介意将后一句话道得响亮。

“还是说，你本就是受人指使，银子不是你用，也——无需你还？”

【待他问到银子，才知晓自己为何被带到此处，这事本以为是家事，自然也就没想到要说。】

大人容禀。

【拱手作揖，若非家里变故，自己又怎会参加科举，自然也不会被卷入今日之事。】

小生父亲生意遭挫，家中一时无法周转，小生这才四处筹措银两，只可惜……杯水车薪。

【此事也怪不得父亲，若非自己荆湖一行落得空手而回，也不会陷入如此窘境。】

大人大可去查，家中为扭转颓势，还有意……

【停顿片刻，嘴角一抹苦笑。】

有意让小生与柳家小姐成亲，以聘礼度过危机。

【柳家在京畿也是有头有脸的商贾，爹娘已去柳家下聘，但自己迟迟不愿应允，便拖到今日，此事一查便知。】

他这话太过轻巧，有飞蛾投身于火光里，只留下火焰吞噬殆尽之声。诸如物阜民安之类的词眼历来是写在赞诗里，从不是当下市井民生的一段白描，我曾耳中闻过、亲眼见过胜他几倍的尘间悲苦事，不过故事和真事之间的差别，平头百姓或许不计，我这身官袍却不容人信口而道。

“做的是什么生意，在何地经营，借出的银两又如何转予他人？你明明有科举在身，缘何是抛下书本，为银两事奔走劳心？难道天下正道，不是考取功名，为君分忧吗？孰轻孰重，你读圣贤书多载，该知晓。”

若他可道明事态全貌，且人证物证可核实，这牢房也能腾出一间，容他当个孝子才士去。

“柳家？”

我自然听过，自是两姓联姻多讲究个门当户对，念他方才提及的捉襟见肘之境况，不中听的话悉数吞下，只疑了一句。

“青梅竹马？还是你有才德？落地有声，书吏也记在了纸上，会传柳家人问个究竟的。”

【事件为真，自然不惧回答。】

生意于荆湖一带，货品遗落水中，打捞无果，但进货明细账本家中皆有留存，大人尽可调阅。

【生意账目清明是头等大事，家中的账目与进货商家的账目自可一一对应。】

银两直接送回了苏家，正因为时值科举，并未借到足够的银两。

【此次损失惨重，虽不至于动摇苏家根基，却也是大伤元气。】

【他的质疑并不在意，自己倒想让这桩婚事被搅黄了，否则也不必如此奔走。】

苏家虽落入低谷，但家底还在，与柳家相比，也不知破落。

【可惜多方奔走，到底还是不够，这婚事……怕是父亲并不想退。】

小生读圣贤书，也知以天下为重，只是家中变故，小生也无法置之不理。

“荆湖，倒也不远，你口中所说皆需实证来佐，他们去调取证据仍需时日，这几日你安心在这里待着，若是想温书，找我要可以，但——切莫和旁人有来往，不然这牢房你会再进一次的。”

本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怪他不甚走运，非要赶在这个时候周转银两，而他所沾染的若是旁的物事，恐也不会牵扯其中。银子总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它可以遮天盖地，和权柄一样驱使世人，让人沦为蝼蚁、沦为傀儡，生死命数也要受它左右。


书吏尚在疾书，我瞧方才并未道出过多的字句，一拍书吏肩头，取了这张薄得风一吹就能破的纸，用力一抖开，细细的品读他方才所书，一时也笑了。

“倒是连串成了个故事，颇有些跌宕起伏，比我写的好。”


又招呼这苏姓书生过来，他言辞中无太多疏漏之处，便候着远道而来的物证了。一指那案卷末端，是案犯签字画押之处。将印泥向人一挪，微扬首示意。

“先画押吧，若是没再次得到提审，你不日就能归家了，所以别盼着再见我就是了。”

见人对供词无误，他且回他之前的关押之处，我则吩咐人手离京取证，后回官署复命。

————结————

＝文兴三年　冬＝

[冬日寒重，牢狱内更是阴冷深邃，窗外鸦声传进来，带了空洞的回响，也添几分幽暗寂寂。以往但凡重刑囚犯审讯完毕，牢室里按例要被清理一番，但有些陈年血迹已渗入墙壁内，随意打眼一瞧，便有一片淋漓的赤黑蘸在褪了色的青灰里，当即显出难以抹除的残酷来。]

[坐于案前，一臂支在扶手上，玄黑箭袖上密布的银线缂织绣纹懒怠地摩擦着斜刻的木纹；膝上卷宗摊平，陈列嫌犯二三，生平大小事皆被皇城司察了个底儿掉。而视线所及之处，墙面一大蓬枯血入目，疑是一口心头血呕出，喷溅在这刑狱里，遗留神魂上的恐惧和悲愤。这色彩自深窅的昏暗里映出，照进眸里更衬瞳色锋利凶狠，一点暴烈的亮意微微闪动。]

等她来了，就劳您诊个脉，再稍待片刻，待我审完即可。

[细指敲了两敲，正叩在案卷里“有孕”两字上。语气本也和缓，等听那厢应答，连心里也满意，神色便微松弛了几分，利落将卷宗合起，朱唇一翘。]

提审——尉迟氏，冯子宁。

【牢房昏暗不见天光，我靠坐在墙角瑟缩成一团，早就吐不出什么了，可难闻的气味还是刺激着我时不时干呕。我自认从未做过什么触犯大宋律法的事，不知道为何会被带到这里…一同被关在此处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被带出去提审，送回来的也未见什么伤痕，第三个小姑娘被带走之后，终于轮到了我】

【低着头走过狭长的通道，不敢胡乱张望，偶有惨叫传来，害怕得想要捂住耳朵】

【狱卒倒也还算客气，将我引入另一间囚室便退到了外头。桌案后竟是未女子，我有些惊讶，只不敢多话，此间也不是我能多说的地方】

妾见过大人。

【跪下去时下意识护住腹部，尽己所能想保护好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