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丙

文兴三年 冬

崔瑶
  刑狱阴暗湿冷，审讯房中一灯如豆，背靠扶椅竖肘撑着额际，因整夜未睡，眼底一片青黑，疲乏难遮。

  未几，察司呈上名册，伸手一页页翻过，嫌疑人名姓、身份、事由一一入目，皆已抓捕待审。

  翻飞书页掀风吹动烛火，颤颤巍巍，几欲将熄，忽地一人名姓闯入视线，登时怔住，差点以为看花了眼，急忙翻回去仔细再看了遍。

  贺…贺岳…？

  用力揉了揉眼，虚虚实实、明明晃晃间，那名姓一分为二、再分四，最后合为一，但无论怎么分合，白纸黑字，确确实实是贺岳无误。

  或许是同名同姓？

  “荆湖路…杭州人士……青蚨赤渍阁……”

  看来不是同名，就是贺岳无疑。

  神色蓦地一凛，不由想起当日贺府交谈，盐帮一事虽不深究，但他嫌疑仍在，如今再牵此事，心中不由一紧，忙再看后边内容，宛如一道晴天霹雳。

  捏纸角的手陡然收紧，幽深烛影应面，阴恻恻看不清喜怒，沉默良久，方开口道：

  “审贺岳。”

  察司领命提人，目送他离去背影消失转角，深吸一口气，直盯住燃烧正旺的火盆，面色渐冷、渐沉。

贺岳
  平生二十五年，虽然也曾身临汪洋之上涉险，也曾遭遇刺杀险些送命，但是这牢狱之灾却是头一次遭遇，因为生意正在京城，本说配合调查，却是一路领进了皇城司，登录了名册，二话不说便已下狱。

  周围腐草霉味，倒是比船舱不遑多让，一灯如豆，一窗如巴掌大小，虽然换了囚衣，却是依旧风度。

  窗外日月流转，已在牢房之中住了两日，饭菜难以下咽，但也强迫自己吃了两口，听人“提审”二字，便跟着人去了，心中并不慌张，此时青蚨阁在外一定四处运转周旋，莫说不是有要案在身，即便真是犯了事，只要不是通天之案，到时反告一状也未尝可知。

  崔瑶那个姓陆的上司便是皇城司中管事的，此事不管跟他有关无关，到时也让他难脱干系。

  跟人进了另外一屋，见到的却是日思夜想之人，如果是别人或许有冤狱一说，如果是崔瑶的话，阿瑶在提审之前一定会替自己查清楚，那今日之事，倒是真让人摸不清楚了。

  “阿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瑶
  人虽去，步声仍在耳际，鞋底摩擦粗糙石地，沙沙作响，似一把极钝的刀在心上磨措，难受得发痒。

  再翻册本，将上边所载的有关贺岳的内容一一仔细看过，食指靠在唇边，一点点啃咬死皮，目中倒映火舌吞吐，面色随赤焰跳动般明灭不定。

  《守令图》绘天下山河及十六州分况，最重要的是驻兵守令皆绘其上，此图外泄一案兹事体大，牵连甚广，皇城司连夜缉拿嫌疑人等，全力稽查，至今所获线索寥寥，零碎难成篇。

  右手握拳紧压眉心，额间隐隐作痛，扪心自问一句——

  《守令图》泄露一案可与贺岳有关？

  思及过往种种，贺岳所作所为皆以一“利”字为首，这等卖国求利之事，他未尝做不出。

  耳边声响未曾歇，铁索声，推门声，一人步声，未几又多出一人，渐渐近了，再近了。

  直至门被推开，挟来冷风迫得烈焰剧颤，越过火盆，看向那多日不见的人，天寒地冻，他却衣衫单薄。贺岳向来是惯了锦衣玉食，想来是头一回受这种苦，冷冽眉眼稍有松动，却又很快复了模样。

  一声“阿瑶”入耳，未答他话，反倒先瞥了眼正提笔欲书的吏师，他似也有所感，抬起头与我一对视，当即意会落笔。

  身似在椅子上扎了根，一再告诫自己不得偏颇，凡事需凭证据，复深深吸气，开口时，极力想显得平淡一些。

  “前两日，京城中出现了《大宋九域守令图》的拓本，几乎是同一天，你贺家在京城的钱庄入了一笔不明账款，共计六百余万两。”

  “你能否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岳
  见人眉眼之中尽如寒霜，看向自己的时候却露出藏不住的温情，心中本来有些紧张，却是安静了下来。

  崔瑶的话入耳，心里却是转着别的事。

  《守备图》突然出现一事，贺府也听到些许消息，听说图中有百工矿场，若是能入手，以阁中的能量，召集天下能工巧匠，所获得的利益不可估量。

  可是青蚨赤渍阁起于中央财神，中央财神兴于皇商。

  商场之上虽然难免与朝廷虚与委蛇，但朝廷的要害五大财神从不妄动。

  目光一沉，眸底凝霜。

  “这些皇城司并不难查，你今日问我，还是不信我。”

  或许是我说了你才信吧。贺岳心中安慰自己。

  踱了两步，斜目看了一眼的记录的官吏，最终望向崔瑶的眼睛。

  “今年正月，江南织造局欲与番邦通商，商定了上等丝绸纹银三百两一匹，番邦各国共要四万匹，可是织造局到了今年六月，只拿的出两万匹，就与青蚨阁商定以二百两一匹的价格购买两万匹丝绸，并由贺家出船运往天竺与番邦各国交接，朝廷应付运费二百三十六万两。”

  语气微微一顿，上千万两的生意，若是让普通人听了也会吓破胆，但此事说起就宛如一宗平常的流水。

  “如今已到年底，贺家的宝船本月初四也到了天竺交货，想必账上多出这笔款项，正是由朝廷从江南织造局拨出的，江南织造局的各位大人和我府中的票据都可做证。”

  一边踱步，一边说话，不知不觉走到崔瑶面前，却是露出一丝微笑，眉尖轻佻，染上一层寒霜。

  “因为这点事把我请到皇城司，莫非是阿瑶想我了不成？”

崔瑶
  闻言面色骤变，如坐针毡，十指悄然握紧扶手，他轻轻一句“不信”，像支利箭精准射穿胸膛，击中心口，将那些藏匿本就不深的想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贺岳说得没错，我从未真正相信过他。

  一笔笔账，一项项往来，事无巨细，他说得清清楚楚，合情合理，挑不出丝毫疑点错漏。

  暗自舒了口气，对贺岳说诉，已是信了大半，可尚不及庆幸，一片阴霾自头顶笼罩，迫感顿上心头。

  陡然收指，紧紧捏住扶手，指尖末端受力泛白，四目相对，耳旁只余簌簌笔声，火盆底端噼啪一阵响，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方开口道：

  “我信你，但此事是真是假，皇城司会遣人向织造局查实。”

  话脱口之瞬，思绪也终回到自个儿身上，面复如常，却又起疑。

  此事当真这般简单？

  还是他早料今日之局，有了准备？

  《守令图》所涉利益之大，牵扯之广，若说贺岳从未动过心思，我绝不信，何况这笔银子到的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我还有一问……”

  压椅拔身而起，灼灼烈焰恰将二人隔开，分作阴阳，目锁其面，热焰难暖苍冷声色，泠然开口：

  “盐帮一案，可与《守令图》有所牵连？”

贺岳
虽然身在牢狱之中，但是心中镇定，毕竟此事与贺岳无关，身正不怕影子斜。

听人说核实之类，本是朝廷流程，倒也无可厚非，只是这一来一回恐怕也要一个半月，皇城司的监狱又不许探监，怕家族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反倒让她徒增压力。

刚想让她给家里带个口信，却又听她提起盐帮之事，眉梢寒意落入目中，向来看她眸中有光，却在刹那之间黯淡。

“盐帮……”

低声咀嚼一句，却似细嚼黄连，将苦汁并药渣细细咬碎，在唇齿之间砸出滋味，眉头皱成一团，紧握双手骨节发白，条条青筋如同蔓延的伤痕。

她是什么时候不相信自己的？或许从来都没相信过吧。分明是自己舍身救她，因她开罪中央财神，却换来她如此猜忌，贺府中的点点滴滴到底是真是假？

如豆烛火之中，她的目光忽明忽暗，本是多年相识，如今看来却突然陌生了。

“草民有罪。今秋九月，草民纵海船入内陆，屡闯朝廷水防，并滞留内陆港口数日，惊扰百姓，按宋律，应刺墨，徙二千里，依法捐钱五百万可免。草民愿捐金自赎……”

言辞微顿，定定的看着她，口中一字一顿，宛如万箭攒心。

“以后再不会犯。”

崔瑶
  问完那句话，我突然有些后悔，既怕他说“是”，又怕他说“不是”，等待答案不过瞬息，却宛如过了数个春秋。

  而当贺岳开口后，顿生悔意，恨不能令时光回溯，将那句责问收回。

  今秋九月…纵海船入内陆…

  “哎对了，听说今天那个甚么‘蛤蟆阁’的财神来…”

  屡闯朝廷水防…

  “醒了？我带你回家，咱们再找郎中瞧病。”

  并滞留内陆渡口数日…

  “就算黑白无常到了门口，我也帮你把他们打回去。”

  惊扰百姓…

  “不惜一切代价去请东方先生来！”

  “即使许下金山银山也得请来，若是他不肯来……不，把头磕烂也得将他请来。”

  按宋律…应刺墨，徙二千里……

  “过几日我把家中生意安排妥帖，不如咱们去江湖上走走，看看名山大川。”

  “若是路见不平我替你出手，若是美酒相邀你帮我喝，好不好？”

前尘往事扑跌而来，胸口似被不知名物塞住，堵得难受，还不曾缓过来，后话接踵而至——

  以后不会再犯。

  短短六字，锥心刺骨。

  刑室分明密闭无风，火盆更燃得正烈，身披裘衣，搭棉袍，寒意却抑不住的自心口升起、扩散，空荡的发疼，又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到脚的浇下，冰冷彻骨，如置冰窖，几乎要将整个人冻住。

  不管怎说，贺岳到底救过自己…但他与盐帮有染证据确凿！可他不但是贺岳，更是青蚨赤渍阁的财神…又有什么证据证明，盐帮与《守令图》一案有关？

  只是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旁且不论，今日所做所言，可全了“义气”二字，可算忘恩负义？

  事既有疑点，审讯本就理所应当，若明知端倪却不问，又置皇城司于何处，置陆定权于何处？

  脑中如有两人在不断角逐，撕扯，吵得不可开交，闹得头疼欲裂，心乱如麻。以掌托额，避去他如刃目光，坐回原位，沉默良久后，方置最后一问：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贺岳
  “话都让崔大人说尽了，草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听人问话，怒极反笑，手中虚握，本想拿扇子，却是摸了个空，才想起如今已沦为阶下囚。

  眼眸微阖，不过数月之前，也是差不多的牢笼，她奄奄一息几乎欲死，如今却已是高高在上冷言提审，命运无常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皇城司既然能随意拿人，那是放是刑还不是你说的算？”

  语气微微一顿，却是逼进一步。

  “不过崔大人还欠我一文钱呢，别忘了还。”

崔瑶
  句句冷嘲，字字讽刺，一顿劈头盖脸扑来，并非没有听出来，若换做平日，定是要出言相驳，反唇相讥。

  但如今却似哑了一般，连话都说不出，就这么默默听着，待贺岳说完了，不紧不慢的撒开手，也不去接话，更不去看他，只将目光投向吏师，出声询道：

  “记完了么？”

  只见吏师疾笔而书，话落不久，他亦停笔回禀，道已记完，言辞却又有犹豫，取来供词略一扫过，确无疑点后，方道：

  “就这样照实写吧，陆大人那儿我自会去解释。”

  “画押，放人。”

  至于监视之人，在案情告破前，会继续盯着他及相关人等一切举止。

  一掌将供词拍在案上，尽管控制了力道，但仍是一声震响，桌案晃动，烛影颤颤，连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在气贺岳，还是其他甚么。

贺岳
画押，出监，领物，再未看崔瑶一眼，信步回府，一路上人流如潮，叫卖声入耳，却也没再说一句话。

心中万千思绪，无人可说亦无处说起。

及至回府，管家阿储便迎了上来，几日不见，面上尽是焦急，连连问皇城司只事，心中烦闷，不愿多说。

“给我烧一盆热水，我要洗个澡，去去晦气。”

行过影壁，口中话语微微一顿，便又开口。

“我记得有一批苏绣下月要出海去东瀛，我许久未跟商队了，这次便一起去吧，你安排一下。”

“老爷，海上波涛汹涌，汪洋喜怒无常，这事……”

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上，脚步也停下，眉头舒展，目光中却带着七分寒意。

“阿储，你的话变多了。”

折扇重敲掌心，大步如风远去，只留下阿储待立原地，京城早已入冬，他的汗水却打湿了中衣。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