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府-鹤栖（荆湖路）——卓云赴

文兴二年  夏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草木葳蕤，翠华满园。亭台倒映入池，水面被太阳耀出碎金般的波澜，浮乱影子。树上声声蝉鸣，携裹着暖风吹进树荫下的凉亭，脸颊让这暑风蒸得微微发红，甚至沁出几颗汗珠。
已在此摆弄残局小半时辰，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光阴流过。突然听到名字，目光抬起来。远处连着亭子的曲廊中走来一个人。

[绕过小春池馆一泓浮丹翠波，便是鹤栖]
[榴月暑夏方兴，葱茏花树枝柯扶疏，滟滟烈日参差从飞檐雕梁漏下，筛落一地横斜碎影。和风澹荡着吹起满径落英，琥珀光浅盈盈折及肩头，又复挟卷着小瓣花絮飘坠碗中，我便微低下脖颈，俯身轻轻将它吹走，平素里最是灵动的一双瞳珠游巡过掌中碗盏，极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明晖灼日里无一丝风凉，青碧栀子的裙裾带起沙砾细尘，转瞬也似消弭成浮烟。一壁拾阶而上，一壁抬袖擦了擦额际沁出的薄汗，烟润的杏眼眸波掠睇，捉住他所在，弯起眉眼笑嘻嘻先喊了声云赴哥哥，继而邀功般兴冲冲补道]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浓夏昼阴漫移过镂云青砖，小山亭微风拂云，流水淙淙，燕雀翠莺啁啾声声扑入帘帷，心旷神怡。迭连碎步遽遽走到他跟前，轻飘裙裾上坠了几枚小银铃铛，彼时随身而动，铃声细微清脆，串起成片轻灵悦耳。一脸喜色托着盘子站到棋局边，崭新的乌黑螺钿漆盘里，左边放的是盘冰镇葡萄，累历砌成晶莹的小山，右边则是只青瓷冰裂斗笠碗，盛着半碗樱桃酥山，红白相间宛若盘珍缀雪，明光灼灼映耀下，煞是好看]
[帘栊寂静，文窗窈窕，低下眼皮偷觑一眼他，抿着唇踟蹰须臾，方渐矮下身，双螺髻上金须虫草折射出星点碎光。眸波微掀对上他沉着双目，十分迟疑地、刻意地、亲近地，将话头捻起]
云赴哥哥——
[螺钿盘被小心放到他眼前，与此同时脸上堆砌起浓浓的讨好蜜笑，目光明亮闪烁，满盛着希冀直直望向他，复斟酌着徐徐开口道]
月前拜托你写的那封情信，写好了没有呀？

明明日光笼在那抹行来的青碧云烟，教她周身仿佛都镀上一层光晕，面目变得不甚清晰，只有淡淡金色流转。让这熠熠光辉照进，眼底都亮起来。蝉雀和鸣，铃声轻碎。落入亭树静影，少女眉眼顿时生动明澈，笑颊粲然，欣悦迎来。
不由微微扬起薄唇，松开紧锁的眉峰，像是也笑了。弃开棋局之事，应声对上她愈发灿烂的笑脸。这会儿回神才觉出被暑气闷得难受，正探手在冰碗上偷凉，刚要说话，闻言原本的话头立刻被扼住。心里那点莫名的，隐晦的，些微不适的情绪又冒出来。答应得并不如往日干脆，用语含糊。

“我还没写，不知怎么下笔。”
"这个情书，你……你是要给谁？"

难得踯躅，不该多问偏又极想知晓，最后还是求知之心占据上风。问完却自觉赧然，语气都轻了去。所幸夏日炎炎，面色本就绯红，防人窥见心思。

嗨，我能写给谁啊。
[嘻嘻一笑，自顾自坐到他对面儿，拈起颗葡萄放进嘴里，嚼得右腮圆圆鼓鼓的，边含糊道]
是帮虎子写的，他啊喜欢上张大娘家的春花了，可是春花又喜欢翟师爷家的翟老三，说翟老三长的白净斯文，又有学问，半眼都不带搭理虎子的。
[三言两语将这复杂凄美的关系同他解释清，语末皱着眉啧啧感叹了两声，顿抬眸看向他，彼时日头正盛照着，太阳的金芒灼灼透过镂花空窗铺陈进来，千点万点跳跃的光点。他坐在那段辉煌里，就穿着身淡青素服，放在梨案的右手规整挽出道雪白的箭袖，手指洁净又修长，衬着棋枰上光华剔透的棋子，很有几分清颜玉骨之相，偏今日气候热，他定是被蒸得面色泛了红，瞧来就像那手里写的骊山的桃花玉，怎么瞧怎么赏心悦目。不由看的眼睛有些发直，心里想着哎呀呀，翟老三哪有云赴哥哥好看啊，春花真是没见过世面]
[这般想着，不知怎的就十分开心，唇角扬翘起悦然笑弧，最后一颗葡萄吃的摇头晃脑，忽地又像想起了什么，连忙站起来，旋身从背后摸出个包袱，拎起来抖抖索索，轰隆抖落出来一支笔一捆纸并一只沉甸甸的墨砚，咣当砸在桌上，尔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赧然地对他说道]
我知道写这些东西是需要烘托的啦，硬写肯定写不出来，可是哥哥，这个信真的非常非常急迫，你又是我们巷子里最有文采的，所以今日无论如何我（在旁边看着你写）们也要把它憋出来。

因她的解释不觉舒了一口气，恍然感到什么不对，掩饰般转动目光，压在心头的那点情绪消失殆尽，笑容加深。视线又被她牵引过去，朗朗天光中，她鼻尖被照得一点通红，圆鼓鼓的脸颊随着吃葡萄的的动作时起时伏，看得人想伸手去掐一掐。
此举不合规矩。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
按捺住，只伸手也摘了一颗葡萄，想尝尝她吃得如此好滋味。却见她倏忽站起来，掏出小包袱一股脑倒下来。眼明手快地将漆盘和棋局都挪开些，免得这倾盆而出殃及池鱼。看她殷殷切切瞧过来，有些招架不住，知今日怕是逃不过，无了挂碍试着写写也未尝不可，之前倒是……平白耽搁。摸摸鼻子，开始理她胡乱堆在桌上的笔墨纸砚。

“那你拿砚台去池边舀些水来研墨。”

将平白一声吓退周围鸟雀的罪魁祸首匀出来给她，着手腾平纸张。

得令~！
[喜孜孜捧了那方砚台，三步并两步小跑下了石阶，杭绸的夏衣飘拂起来似蝶翻飞，翩若浓夏里一抹斑斓的翠色，顷刻便钻入浓荫花丛的密影里，丽日晴空下，只听见银铃似现似隐的泠泠轻响穿度其间，再复抬眸，人已跑到了池子边]
[烟柳成阵，柔絮垂绥，微微前倾过身子，伸手舀了一汪浅水，水珠清澈成串，滴滴答答顺着指隙流入墨池，眸色一瞬不瞬，全神贯注凝视着，鬓边蜻蜓小簪头的纤薄须翅扑闪起来，一摇一摇上下翕动，待盛满了，又风风火火跑了回来，身履随起的风带得西墙下那株海棠枝叶乱颤，又是簌簌一阵清响]
[菱花窗外的日晖斜照进来，一格一格镀上凿花雕叶的梨木案，将案后之人清润的眉目映得分明。叶影微晃，从碎筠竹篾后笑吟吟钻出来，将墨台放在他指边二寸余的地方，挽起袖管便开始研墨，这动作做了多年，圈圈透着经年的纯熟，一壁磨一壁探出脑袋张望案中央的白纸，随口问道]
哥哥，你想好怎么写了么？

话音落下，她轻盈得像一只蝴蝶翩然而去，在繁花浓绿之间若隐若现。眼光追去，入目是烈烈盛景、灼灼暖阳，有熏风淡香在四周萦绕散去，但这一切，好像都不及那只翩然蝴蝶璀璨鲜妍。夏日绚烂耀如画卷，而她跃然之上。手指犹按在宣纸，眼帘垂下，呼吸之间仿佛听到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那只蝴蝶飞去又回来。在身边肆意穿梭飞舞，像细密织就一张网，将人拢住，我正在中央，执笔蘸墨，稍一抬眸循声，就见笑靥几近在眼前。凝视着她，轻轻点头。

“想到了。”

风越窗而来，在她怀中缠绵，扬起裙角和发梢。
低头，笔尖抵在纸上，迟迟未动，那一点墨迹渐渐洇成团。我盯着墨迹唤了她一声。

“苗苗，我不想给他写了。”

风仍在拂去返来，夹着阳光的温度隐约有一丝炽热难灭。南流景在天，西南风入怀。
重又去看青梅竹马的少女，将至豆蔻已有几分窈窕之态。搁笔如是懒怠，不自然地敛去那抹难以言喻的心思，捉着她的心思抛了新话。

“春花本也不喜欢他。我们去采莲，你昨日不是说想吃莲子？”

啊？为什么啊？
[平无波澜的一声蓦教自己捺高了隽秀眉头，一双清璨的笑眼倏地圆睁，手中的墨锭也忘了磨，忙低下头去够他平量在纸上的目光，盯着那团愈晕愈深浓的墨迹，又复睇他，双眸满泓盛着疑惑，隐隐约约的，总觉他平和的声线里暗蓄着情绪，是自己无法索解的]
[有和软轻风缓缓掠过鬓边，撩起的碎发成缕，蹭着下颌尖，细细密密的痒，不轻不重地挠着心尖。继聆他后句，眨巴眨巴眼试图跟上这急转的话头，脑中搅和成迷糊一团，嘴上却是想也未想地顺溜接了话]
是呀，我去岁除夕就惦记上卓叔这满池子的荷花了，我娘非要在家里种牡丹，说什么富贵气象，想吃点莲子忒费劲了。
[如此这般絮絮漫漫的叨咕，又挠了挠头，静日流烟里突然一个灵光炸裂，恍然大悟！——像云赴哥哥这般的端方君子，定然不齿捉笔代刀这等阴私行径，故而才拖延到今日，又寻了个籍口推托的！在心里暗自拍了下脑门，眉心轻笼的疑窦顷刻云散，顿时觉得自己真是朵玲珑的解语花啊解语花]
[便丢了墨锭，拍拍手同他走出小山亭，片云难掩晴空，天宇澄澈下迎面是风轻日薄与绵长的花香，走在石子铺就的花径上我暗暗思索：都是一个夫子教的，回头和虎子一起找几本楚辞歌赋绣像画本，东拼西凑也能凑成篇感人肺腑的情信罢，就是不知道自己这笔鸡抓一样的字能不能糊弄过去......这样想着，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荷花池畔]

=结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