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台

文兴八年 八月末

【末夏势渐微，万物自惊蛰起色，不想此时泼天盖地的兴荣，终碌碌败途之中。青空底下，无风，那扰人蝉鸣亦止沸然，四围绿荫蔫蔫无息，似不需人动手掐取，便要断去生机。自外入宫城途中，提目而望，彼时心境已然两样，珠帘子与行幕退去，昂然行走一少年。】

【在外建府未满两月，竟日随三哥一同应酬府上宾座，自然忙碌。雏鸟一朝出笼，计算今后，大可不必于罗氏一族中争锋，既已出赵晔，何足顾我赵曦？今日入宫拜见母妃，难得她病容难舒，得了机会欠身在侧端汤送药，她却连连为三哥之事忧心，我当是乖从不已，而她亦允了我接阿玉出宫之请。宫人有宫籍在册，不过需再待几日罢了，无妨，也是等得起。】

【转身没立即寻阿玉过来，母妃脾性我是表面习惯畏惧的。御苑内恰逢宗室贵戚击丸，装模作样的寻到像样借口，先且让殿内小黄门们伺候换上一身轻便常服，袖口略收窄，姿态奕奕，笑灿灿偏着头以眼风示意，旁边知眼色的东西，俯仰间已明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场上痛快地挥舞球棍，贵戚游艺交集之间，几张熟悉面孔也打了照面，最后一球，右肩沉而聚劲，引杆意气风发一击，玛瑙球凌空飞起，头也不回的弃杆而去，留那一场人声喧闹。】

【随在后边的，机灵的放慢步伐落后盯看。】

【摁耐住心头欢喜，伸手一把分开前头挡路柳枝，桥下绿水在池漾，是引我向她去】

半簇灯花爆开，落下一滴烛泪。
一张纸被红蔻捏着，颤颤送于烛前。纸张细窄，有胡乱交叠的折痕，墨迹干枯，是火下一捧烧焚的灰烬。黄浊的光托着张脸孔，两片朱唇紧抿着，长眉连娟，颈粉自白，几绺鸦羽似的碎发从鬓边披下来，眼梢晃过烛火的金芒。那光照住我的眼瞳，好似正以阵阵低缓的私语蛊惑我、命令我——
去赴一场密会。

日色绕过群山，停在宫檐楼宇的罅隙之间。秋蝉在树荫里发出幼弱近无的嘶鸣，一仄短过一仄，像要耗尽濒死前最后一丝气力。我走过一丛又一丛老树，银朱裙裾曳过青草虬乱的影，秋色自景春台二层的窗子里伸进来，它来的这样快，仿佛转眼便要到霜寒木落、花枝萎谢的凋零之日。也或许是因相约之人浑似渺茫的华光，而我独自枯坐于此地，孤身听窗外水声朗落，碧波荡漾，就总是要想。
想这宫里一霎接一霎的伏恨，想这人世的寻常。
也想赵曦。

曦，东曦既驾。我曾悄然绣织过这个字，以金线针黹，再一剪一剪拆毁。赵曦与他的名字并无二致，曦光伴着金焰。此刻，这辉芒正随一阵足音拾级而上，逐渐朝我迫近，少年含笑的面庞显露出来，似一点光照临身，竟有灼烧的痛楚。

太阳靠近了，而我沉在他的昃影里。
“殿下。”

【天家之作，镂精刻繁，沿至尽头奢为常设，天光竞相追逐于快步之后，背后一派华光纷纷锐利刺来，也毫不能阻拦此相奔赴。疾步往前，不过是人间少年郎，急切与心上人相会。】

【双迭台阁近在眼前，只见环水抱圆台，影在圆中央，虚中藏实，偏居内苑一隅，我知她会来。年尚幼时，即喜排演俳戏，平日母妃虽侧目而观，却未均出闲心与我管教。侍奉庭中的内侍们也见而不怪，随性起曲入戏，宫人之中惟见徐内人，一词一句不经意间叩我心弦，我先前居高临下唤她一声徐内人，再亲呢唤她阿玉。这些年形影不离，可知温情已入骨。】

【方才击丸兴盛，只管吃下几杯酒，此时腹中醺意上浮，通身畅快，夹携几分飘然醉意，双目虚里一晃睨前，光影似剪下一段好时光，光点纷静好，落她眉羽朱唇，镀下盈盈柔晖。闻她一声殿下，双眸触及，教我一瞬恍神，演过许多戏札止乎于礼，谓尔雅君子愿求淑女，此一步已越过繁文缛节，近至眼前那幅褶裥宫裙，展臂时紧拥她入怀中，为诉她情思】

阿玉，我很想你。

【幞头下汗津津的额头，熟稔低向秀发，怀抱中熟悉的香气温柔萦绕，于鼻息间任性捕捉，唇际动了又动，牵出自也不禁的笑，天光次第从排列成秩的小窗漏下，五官中本深藏的晦暗凌厉，亦为笑容全然抚平至疏朗】

你可知道，母妃已允你入我府中

【讲来轻声，心中笃定，她定会同我一起高兴。】

或许是因他一句情语，也或许是恰逢临窗有花色映入，落在颊侧就成了漓漓的晕红，像秋日里也曼丽盈动的蔷薇枝，羞怯地、依依地在少年的怀抱中垂下首来。偶尔我忆起这几年相伴的形影，也要涌起薰然欲放的情思，仿佛日后一生一世都像在台上度过，是戏词里吟过的如花美眷、琴瑟和鸣。
然而，这生流宛转的追忆很快就成了凝固的芳姿，是时似有明光如刃、朗声如槌，于我颅中劈击、重挞，一击有千般痛，一挞有万痕伤，使我神魂震荡，心伤目眩，只能堪堪挤出一问。
“…当真么？”

当真么？赵曦。可她与我并非如此言说阿。她要我舍你而去，要我媚上委身，要我做这宫墙内终年困守的一爿游魂。而你——
我微微偏过头，飞快朝他面上一睇。仍是那样夷愉又得意的神情，闪耀着、灼烫着。
这盛极的日光已然将我刺穿。

“奴很欢喜。”
指腹下是他锦制的衣袍、温热的身躯，然而掌心仍太冷、太僵，像沉滞深水中的一方凝冰。唇颤了颤，扯出笑弧已成本能，这一时的和声细语，便显出一种温柔婉转的情意。我折下颈，埋入他的肩胛，遮住这一瞬流露出的惶惑与茫然。
是否应向他毫无遗缺地呈露实情？是否应保全他此时此日的欢愉欣忭？
诸般思潮翻沸撕扯，进退失据便在眼下。

【仲春时分，年逾十五，缘因长幼有序，赵晔先开府置属，我才好堂而皇之跟随其后。虽一母同胞有两位亲兄弟，无用的那位早被送出宫，可笑是母妃却也时而戚戚然伤神牵挂，而我终日要晓得往面皮上不断更迭面具，精意将对方想听的戏唱好了，如此才能分得裨益。】

【供职国朝中的相公们，口诛笔伐功夫甚是厉害，上可指天下可指地，逾越规矩者即便是皇亲贵胄，仍不能避重就轻逃开流言蜚语，其中爱惜羽毛者比比皆是，行事做人都需顾忌人前所立的典范模样。曲乐俳戏乃末流之伎，本极易遭诋毁，顺常示以人前，要的便是人口相传，以证我赵曦于诸位皇子中非那块料，倘若日后非要争个什么，那也是为了赵晔所争】

【阿玉非罗氏族内送来贴己的私身，而是经尚书内省裁选惊鸿殿的女官，长留殿中当差，没过几年也将受恩典出宫。母妃何不趁这时候做个顺水人情，好教我死心塌地为赵晔做陪衬】

【相伴六七载，体肤温度乃至脾性，无论桀骜愤怒时抑或开怀高兴时，阿玉最清楚不过】

【她若一团荏苒泊在怀中的火苗，那么柔、那么弱。一缕窗下微风陡然斜漏，确似有氤氲露华于她睫眸闪过，一瞥我却未曾看真切，而她皙颈相依在身，玉颊又若染丹粉之艳，芳唇启语缱缱，须臾便令心神为之辗转，非九岁开蒙小儿，朝夕相处，早就是真正男女之情】

当真，我会护好你

【于袖底静寂时光之中，抚摩她清凉手心，一缓相握，灼灼目色予她知晓】

阿玉，我也会娶了你

【我所谙权谋之列，应属谬言，论智论谋绝无此步该行，可又如何，她实是曦心悦之人。】

我垂眸，眼波低颦在夕阳的晚照里，恍惚间瞥见日影自地砖上悄然掠过，有着丰盈的弧度，像一轮模糊的圆满——虽然完满，却也混沌。
多么短暂，多么浅薄。纵使掌心亲昵贴合，人心也相离如难渡深海，纵使盟誓嵬然真挚，仍是难以实现的隔岸幻影。
哪有什么风吹不乱的笃定与永恒？
赵曦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

我幼时有一旧物，上绣“燕歌”二字，应是走失前用的名。人们说姓名是一种咒言，那么燕歌或许就像梁间的飞鸟，得以年年自由飞离，年年有家栖居。而小阿玉，大抵只是一粒渴望见光的寸玉毛石，要孤绝地等人打磨、经人把玩，刀切刃剖，好坏未知。于是养母可以扼着我的肩，将我从地上像货物一样提起，以尖刻的目光剔量我身条面貌；贵妃能居高位掷声，用织绣裙裾和锦履抵过我跪地躬伏的脸庞，轻飘飘地一语定人后路。就连多少有些情意的赵曦，也要轻易地许下他根本无法兑现的诺言，掌握心上人的福祸与悲喜，丝毫不知一切成空后会遗留多少怨恨与苦痛。
互倾互慕也未必相守相知。

“我等着殿下来接我。”
第一次未用卑称，好似在暗中挣一点微妙的平等，如此和美的时刻，他必定不会在意。我递出一枚小巧的银球香囊，上刻镂空花鸟纹，内里藏着几枚自行调制的香片，初燃时会有蓬勃的香息，少顷香气渐淡，像迎风焚花后最后一点余迹，与自己身上常年绕着的冷香相仿。
“此香助殿下安眠。”

【乐律造诣、抑或俳戏看法，阿玉最融洽心意，一把古琴倘若我弹拨于手，还需几线琴弦柔软绕指腹，此彼切磋胶离，又能默默契合，方能谱我心上曲。我那心上之曲，时而高昂陡峭，时而低寡孤缈，故年她与日继夜，守灯为我立中宵，任那风露湿重，门外人心寒凉。】

【京中贵胄子弟好习六艺，其中我最擅乐，至于音律度曲，向来精益求精，而造物之中，但凡尽善尽美，方得入目，而后为我所用，日久便生厌弃。岁年时光弹指一挥，已出宫城，故年无重返可能，恰我极度厌恨故年，而八年秋将至，何处不离弃，这流年唯独一个阿玉。】

【相拥无隙亲密，青丝碧云柔密，温驯萦绕颌下，小风穿拂，锦衣袖牵起一角又缓坠，颇为吹皱，醺意渐散，一呼吸一温爇，目光相抵，清浅与深，她眼波中总有我忽略的波纹，来不见踪，蔽不知痕，凭见她柔弱身姿怜怜不已，我乍然清醒，直觉不可再多留她于母妃处】

我来接你，要你与我同归

【朗言可鉴真心，并非年少轻率，再长几年，自知之明，再寻不见这份挚意。】

【风光檐下向晚，余晖并风马，云羽不紧不曼，催风彼伏，远影摇曳而动。眼底浮诸般情象，或黯或明，一抬而过，少隽眉目，纯然盛笑，和煦似书生温文，接过心爱女子所赠之物】

曦谢过这位好心娘子了

【出宫之刻遂至，前后算无遗漏，袖间多了一段香，若隐似现霎是好闻，我以为来日方长】

阿玉，等我

【离身相背蓦又回首，影微侧近她颜，偏想听她再度应我一回，提笑唇弧亦志得意满】

【那时日夕日夕，璨意染金】

最初的时候，我疏于琴歌。这双手纤瘦细长，在烛火下描画过灯笼、织过绣品，也在浸着皂角的井水中浆洗过衣物，灵巧的、粗陋的，它承担过许多，仿佛无事不通，却也有过磨破指尖也拨不出袅袅琴音的时刻。细香的瘦木于炉中烧断，丝弦的声响在风中撕裂，那是百余次枯坐苦习遗留下的残音。如此劳心，如此竭力，为的是什么？
记不清了。总归这一段情意远非纯粹，它的开端是源于刻意的谋算，居高临下的傲慢与如履薄冰的试探彼此交缠，或许到头来也要在一番撕扯后留存不甚美妙的形貌。

那一刻何时会到来呢？
要迟一些、晚一些阿。
想此仳离半生，孤愤与怅怨时居多，与赵曦一起的七年时光，确然是一段难得静谧而安稳的岁月，算是半刻美梦。

然而、然而。
曦光沉静下来，日影辗转挪移，渺渺远去。我半抬起臂，指尖拂过他错身时微微掀起的窄袖，像是欲挽留，也仿佛是推拒。但最终红袖垂落，遮住了安放于身前的一双瘦腕，那短短一瞬我曾捉于掌中的，也不过是来去无凭，若往若还的一缕长风。

花虽芬芳终须落，人生无常岂奈何。俗世凡尘今朝脱，不恋醉梦免蹉跎。
这无常的别离，才是人世的寻常。

“殿下。”
于是我说——
平稳的、透着亮的声线，含着斟酌过的笑意，启唇间仿佛叹尽一切，却又未言一物。

“我等你。”
我不会等你。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