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池

文兴六年三月
【岁序朱明，春苑深长，新水又绿堤柳，倾力营造的御园风光展卷目下，规矩体统里燕啼雀鸣生机活泼，鲜蕊引蝶舞，薰风送香。】

【燕尾风筝栩栩灵气，乱真惑迷得一只玉带凤蝶蹁跹缠绵，依依不去，薄翼流彩试探纸面，颤动着触须好奇打量。】

【南风多事，吹生了层出不穷的烦恼，天下的，世族的，皇家的，万民的，君臣百姓，妻妾妃嫔，骨肉血亲，错根乱枝纠缠，又借春风苏生新孽。】

【诞降金玉栖梧桐，或是耳濡目染，也是司空见惯，欲心权计不必说深谙亦然是雪亮的，帝王家无新事，千百双漂亮的玉手曾裹上蚀骨的毒药，也染上滚烫的鲜血，或掐上无辜的喉咙，般般旧迹都埋在九重宫阙深处。】

【我只是不愿意，不愿意饱读诗书却将出口成章用在唇枪舌剑，不愿意满腹经纶将聪明智略用于谋求筹算，不愿意做万民朝奉的泥塑木雕，不愿意做藏污纳垢的金枝玉叶。】

【鼓腮软吹凤蝶，放它飞去，笑靥儿举着纸鸢寻风，掌中转动细线，从老手学来的一时松一时紧，偏不见好风，久久未能送上青云，俗间有言断筝放灾，许是这小小纸鸢寄寓了我太多愿望，重到难以担当，才不能轻盈飞升，】

【执意不肯放弃，换红脂握轴线，自顾拎起裙摆举高燕筝，没提防有石块拦路，猛然被绊倒栽摔进了花丛里，树摇花落，沾衣漫头。】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恰有镜中春莺鸣啼趣，桃面生笑似焕发海棠好时节，陡生了外出游兴的意思。]
[疑怪昨夜风携双蕊香，今夕已然春朝梦。]
[说话间已来至御苑鲤池畔，庭风拂绿柳，静池锦色，一派不俗风流。]
[世上若真有闲情逸致处，倒似真像此地，活是一联画，描着仙子淡妆梳，垣短短，曲水湾湾。]
[“恢闳栋宇”，堪指帝城，可实然我生长此地，却深觉看似宏大实则渺小，就似眼前芳园娇艳，天长地久般看下去，不可深思呐。]
[可巧风中放起纸鸢，线缕丝丝通达天上，有这般烂漫的无需去问就知是十妹，还未走近又睹一场卧花阴，周遭宫人围拥而上，我亦来到近前。]
[不掩笑意，问向殷点莓莓苔丛中天真儿。]
古有竹林之游，向秀鼓风而卧溪草边，十妹妹这算是哪处？
[宫人如梦初醒，纷纷伏低行礼。]
‘奴婢见过帝姬。’
[我无暇顾及外人，旧是笑盈盈，伸手抬臂欲救落难人。]
快些起来，这花里可有蜜虫，仔细叮咬上。

【连迭声帝姬殿下叫破莽撞，辰光正盛，宫中礼乐束缚地光明正大，满当跪下一地合规如仪的臣属宦侍，凭空划出一道雷池来分出尊卑。】

【半习惯半无奈地拎起帝姬不威不重的体面，将被姐姐戏谑的羞赧压到芳丛里，半鬓青丝鬈垂削肩，鹿眼定睛，揉碎了嗔惧，恼恼糯糯地屈声。】

“三姐姐笑不够我，都不心疼我！”

【小蛮人如其名，背书教先生抽到了盲篇，念诗东西乱凑成句，或是又行出些蛮里蛮气的洋相，就开始行这般刁蛮道理，霸道地软绵绵，浓淡疏密的蕊萼里花面相宜，绷不住嗔态，嘻怡容色，月亮眼露得圆满，欢喜写破。】

“你是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光满目，雪白的洁莹柳絮洒盐空中，如似霜雪白头。】

“我算栽倒花丛斗虫蝇！”

【牵进姐姐软嫩莲萼的抚琴手，恰有一朵琼花晶絮坠落，青睛流萤生辉，伶俐鹿跃而起，眼睫往下一抿，弯得便似初晨天空里尚未落下的新月。】

“是不是也很并蒂般配？”

[真是一派天真无邪羡煞众生的模样儿，也唯有锦绣如尘如土的宫城方能养出的。]
[她借着力从花堆里起来，周身每处皆有绿叶馨花，宫人们服侍着尽数摘下，我倒躲在罗扇后，生怕再多半分嬉笑，就惹得小妹妹恼怒，可如此，也是缠眉压唇抑不住言中恢趣。]
是是是，相配成意。
[唯唯应是，却又不肯轻易放过她，起了坏心。]
[暂将扇挪开，一张宜诗宜画的美人面扑簌簌登场。]
我从远处来，冷不防的见这么一出，可比赚词里的更有意思呐......

【向她笑意融融的桃花眼露出憨痴娇态，小蛮读书不通，焚琴煮鹤，若说真有雅擅，是这张舌灿莲花的抹蜜嘴甜，吐出瓣瓣不重样的讨欢。】

“那不枉这一摔啦，毕竟我三姐姐笑靥儿比春日稀罕。”

【兔牙乖巧糯糯静静地咬齐，流风侵两袖，寒意沾颈，面迎眼前美人筋骨里透出与生俱来的清冷，已经很习惯三姐姐这般娴淡气质，素来亲近，濡慕喜欢，甜津津地笑开。】

【天然无忧愁，春日一直晴好，高阳素来朗照，风雨都在爹爹姐姐哥哥筑成的深墙外。】

“今时尚有倒春寒，三姐姐要穿厚些，不要这样风流。”

【小手幼嫩如莲萼，并未留养长长的蔻甲，修剪的干干净净，热烘烘地握住她的十指纤纤，暖意熨帖。】

【好若牙牙学语时模仿着大人的语气做派，又记不清过耳风似的原话，用词都是很小蛮式的断章取义，东叨半句，西絮一声。】

“年青不仔细，要漂亮，风寒不饶你身骨，积病成疾，可不能哭药苦的哦。”

[方才跌的一出倒使得纸鸢离线摇曳碧空，不知落在何处，说话间已有奴婢寻来摔在鲤池另一畔的燕尾，工匠做得仔细，不过是玩耍之物也不会偷工减料，看着并非损伤。]
你倒是玩性急，再等半月惠风和暖，那时再放风筝不更好。
[许是稚龄也就无需多顾规矩约束，自在了不少，上有贵妃照拂，宫内更是无所顾忌。]
[她轻握柔荑，一丝的凉意也被察觉到。]
[细指尖尖掐，轻轻点在幼妹额心，红梅点绛于眉尖，一副说教态实则都是惜爱。]
也不知你是同谁学的，愈发“牙尖嘴利”。
[一顿，再续。]
明日告知女官，让她们看看你往日读的都是甚么书。

【三姐姐正当话本所讲琦年玉貌，她霞明玉映的双眸清晰照见小蛮裙袂起伏如云流，酒窝浅露出笑眼莹然。】

“天时相宜当然好，但是，人和更重要啊，我要放掉一整年的灾殃，当然越早越好嘛。”

【最灵犀她人言下的好歹，晓得一点一点戳软的是疼惜心，认熟地得寸进尺，富贵深宫约束真情切意，连孝爱亲亲的天理人伦都要隔着礼数分寸，可幼女濡慕是天性，会因姐姐的亲昵而欢悦，撒娇行蛮地强拉姐姐同放燕筝，仗着她奈何不得，将轴线全交付到手掌中。】

“左右是明天的事了，明天再想，今日就一心陪我放筝咯！”

【小蛮性情如名，凡看重必要得到，凡认定必要成事，莫说纸鸢完好，便是这个坏掉，非要有十个百个来续，决计要放飞云端不可。】

【邀到帮手，觉得信心倍增，也不记方才摔疼的性，高高举着纸鸢跑在春风里。】

【春色缠绵，天光云白，气象安宁舒和，花香沾衣，处处青春生意。】

[似乎无论年月如何更迭，也无改安宁平和，岁月无恙的太平，尝是天下晏然，又不知归于何人心，我陪着笑一道，彼此安逸，总是这般清静模样，仿佛春风秋水亦不变，无味道有味，此时不提。]
[繁风再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线轴联长空上随之摆尾的纸鸢，一切烦忧琐碎皆可随去。]
[赏着自在的燕尾，过后宫人们递来银剪，这是古事的规矩，终了剪断烦恼丝。]
[此中有真意。]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