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文兴八年十月十六


十月，凛冬悄然而至。

时有雨夹雪，疏疏落落，裹携着初冬寒凉，钻衣入袖，有刮血肉浸筋骨的冷。

我将飞鱼服换下，一身便于行动的束袖青裳，手执一把油纸伞，踩着雪雨簌簌，携着冷风凉雨，一路往大理寺。路有遇腊梅几株，横斜逸出，欲迎着冬再越出春去，如今尚是一枝独秀，待寒冬再深些，它越能凌霜盛放。

梅有香隐隐，以往闺中时，我也喜青松红梅作香，如今却早已不用。如今我潜行、伏击、探访，周身危险随行，万不能因那一点香出了差错，我这袖里乾坤，早已闺香了无踪。

踏雨而行，至大理寺衙前收伞，掸落肩上雨珠二三，衣袍摆子上雨水浸透，绘就远山一幅，我却随意不顾及了。

衙役伸手拦人，我自怀中摸出一份公文与他看，这才放我入内，说是四殿下正办案，让我内堂稍候。早前京中出现大量假银票，字迹印信都仿的惟妙惟肖，上头命大理寺彻查，这本与我无关，昨儿忽而收了命令，叫我今日起协查此案，至大理寺听端郡王的差遣。我后与卫阑一打听，才知大理寺查到了鱼龙混杂的安乐乡，想来是顾及端郡王安危，才从皇城司调个人来。

我将伞靠门一侧，掠袍入内，室内暖融，酒香四散，我打量一圈儿，四下无人，我独自喃喃

“倒是也挺朴素”

不像是皇子办公的排场。

静静，唯有红泥火炉应我，咕嘟咕嘟蒸干了一壶好酒。我只得将它提了搁置一旁，再过片刻功夫怕是就要烧透了。

雪声如旧，簌簌倾泻仿若絮尘，一晃眼就是满庭皎白。
巾帕罩着手炉揣在袖中，走入殿室时拍了拍披风上的雪尘，挂在竹屏的青架上，扶珠帘进内室，前日铺了地塌，和宫中不同，他们惯在炭盆吊一架子烧茶温酒的，一来二去我也就习惯了，此时烧水的衙役不知道去了哪里躲清闲，换成一位青衫姑娘。

姑娘装扮朴素，姿态不算端庄，却是身姿笔挺，举手投足俱是俐落。
衣衫俱不坠绣，或许是女红不好的缘故，一边想着，却又看到她的手，虎口有茧子，约莫能握刀剑，尚是通红，估摸入门不久，如此女红不好也便能说通了，于是将手炉递了去。
未得应，又补了一句：

“天冷，暖手的。”

走进以后看到她脚下的靴子，心中便有谱，于是在她身边坐下，找了茶壶倒了一碗给自己，水半冷未寒，与此时来的人一样，恰合时宜。

“姑娘隶属何处？接的是暂调还是任命？”

皇城司监察百官，朝廷辖下，不管是在朝重臣还是边州小官，在皇城司都是有一卷记的，或长篇累牍事无巨细，或三言两语一带而过，更况是皇子。

我尤记得于皇室卷宗里所载几位皇子，说道是二皇子才俊，聪敏好学，三皇子骁勇，弓马娴熟，四皇子君子端方，光风霁月。我来时尚不能想见，正处于云诡波谲中的皇子，是如何的端方霁月。

身后传来动静，我回身时正见人低首垂眸，轻扫了披风上的细雪。然后便是我恍悟，原有些人不必道听途说，不必长居久伴，只需匆匆一眼，就能让人瞧清其风骨气度。皇四子赵暻，合该有此评价

一瞬时，我不合时宜的心生感慨，可惜生在了皇室——

也是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让我有一瞬怔神，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接过他递来的手炉——

其还兼细致温和。

我与他拱手行礼，并将一纸调派公文递上

“皇城司亲事官副使岳沉舟，即日起听您差遣”

调派公文上写的协查银票案，但上头与我的命令是全天随候，一则协查，一则护他周全。

我手中捧着他递来的手炉，手心由冷转瞬暖，带了些麻感。我微侧头打量他，又将视线落在那盏被红泥火炉烧的半干的酒上，笑着得陇望蜀

“天冷，郡王再赏我一碗酒暖身就更好了”

「小炉沸水不响，嗡嗡闷声，从前沈氏寝居有地龙，我从未见过在丫鬟在房中烧水，现在听声就懂，垫了麻布拾起壶，倒进盛着一执茶叶的盏内，叶片舒展时起伏如葱，即递给她。」
这里是大理寺，又不是酒馆。
「麸炭过一夜，底下积了不少余灰，她风雪兼程赶来，我却在不紧不慢的扫炉子，还好此事也恰只有半盏茶功夫，不算怠慢。」
岳姑娘在皇城司，平日里做什么，可有什么擅长的？
「我循例一问，把灰扫在墙角的簸箕，又煞有介事摆正了略显凌乱的案几，方从某一页书里倒出一张银票，递给她。」
能看出来有什么特别吗？
「又摸了身上，从胸前掏出一张皱着尚有热度的银票。」
是为此事而来吧？以后你就跟在本王身边。
本王，还没想到你能帮上什么忙，这样好了。
你用第一张银票去金楼选两件物件，用第二张银票去钱庄兑成碎银。
然后再把金楼的东西送去典当行，再把兑来的银票交给我。

他做事有条不紊，透着些慢条斯理的笃定感，让我觉得他虽然处在波诡云谲的争储中也依旧心中稳定，八风不动。

“擅些侦查，追踪，潜伏甚的，还有些…嗯，不大能上台面的溜门撬锁，看风水甚的市井伎俩也会，上头让我护着殿下周全，您放心，我身手也不错的”

除了这些儿，我还会说书养花表演杂技，技能多到不敢想。然后又默默的抿了口茶，心道：以后您会见识到的。

他递来银票，我将手中喝的见底的茶盏搁下，接过两张银票瞧了瞧，先对比了字迹，指腹又碾了下纸张，再凑近了闻一下油墨味儿，摇了摇头

“不特别的挺特别”

这话别扭，就是因为它并不特别，所以显得它挺特别的。我既为了银票案被调遣到他这儿，自然先对案子先有了解，而他也不会递给我两张真银票让我去跑这趟，这里定然是一真一假，但以我来看，确实分不大清哪张为真，哪张作伪。因为它从字迹墨模仿，用纸的材质、厚度，用墨的选择，都很精细。

他差遣的这几趟，看着虽然八竿子打不着，但这几处都是银票流动较大的地儿，想来是想看看伪银票能不能逃得过这些常与钱银打交道的掌柜的眼，另还要探一探这些伪银票的渗透情况。

我将两张银票叠起揣入怀里，与他拱了拱手，面上绽起单方面因为一个手炉一盏茶熟稔起来的松快笑意

“辨别真伪不大行，但跑腿这活我可以，我这就去了，您可还有旁的吩咐？”

「我坐在案前，手中饲温茶暖炉，自不如她有要大作一番的气势。可端看这小姑娘眉目清秀，明睐娟魄，又哪里像是皇城司出来的人呢。」
你会的这些大理寺也有人会，我虽不缺跑腿的，倒需要一个生面孔。
「评价之念且放了放，对她一套摸揉嗅打的功夫不予置评，只是笑着应了话。」
看不出来就对了，因为我也看不出来。
「钱庄大多有自家私印，鉴查真伪的手段按理说比大理寺高明，寻常百姓的银票也许会多看几眼甄别，而常年合作的商户，大多都是相互信任的。」
一开始发现出问题的并不是京畿，而在江南厢坊的钱庄。
一家，两家，三家都发现了账目季度与往常有些出入，进项大了，钱却少了，自然而然惊动了几路商会，顺藤摸瓜，才有大理寺在京畿暗查。
「有些事有眉目，却并不打算告知她，毕竟能拿到各大钱庄通行的纸张，墨水，甚至于印章的印泥都别无二致，不是手眼通天，有所图谋，便是心细如发，泼天胆大。」
想来是惊动了人，这才把你调来了。
「一张假银票，能躲过大多商户的眼睛。是试探，是考验，是陷阱，且看她如何处之，想到这里甚至觉得，查案此事，也不算太过枯燥。」
「双袖往后拂了拂，抬手书下一柬，又道。」
做此事之前，先替我将信递到京畿衙门，有一位姓梁的捕头与我相识，你且去混个面熟，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