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寨

文兴元年   十二月

我将往岁无忧的年月永远尘封于承平十五年。那一年，昌平大长公主殁，东宫太子薨，九阙楼台上那位微末的哀思被更年易号的喜庆攘得半分也不得见，敲锣打鼓地要送那几缕建元年间的余孽赴黄泉一遭。

文兴，文兴，帝业虽兴，世道仍旧不昌，腌臜洇于市井，虫害、洪涝，重役，匪患不绝，而开封城中的人，眼睛都长在天上，那城中有金阙楼阁，有莺歌燕舞，万般升平的景，笼上惑目的声色靡绯，朱门碧瓦，似乎便是方寸江山。

我从前也如是，而今跨过承平年最后一日的安逸，方知世路崎岖，人心险恶，高低贵贱如横亘的渊堑，不可逾越，命如草芥，身似蝼蚁，不外如是。这样的日子在如今十多岁的年纪看来，茫茫然没有尽头，偶而也想一死了之，然我这区区一副骨，蒙了几多恩仇，一朝身死，负了隆恩，也难血深仇。

我再入不得开封城，往日唾手可得的荣华霎时成了梦幻泡影，一触即溃，我甚而还不知该如何在外讨生活，初时拉不下脸面，不愿讨嗟来之食，后头饿极了，亦与猫犬同餐，人之所以为人，胜在知进退，识大体，纵然只是面目全非地活着。

是啊，面目全非。

夜幕四合，窗隙漏进暖色的焰光，间或有推杯换盏的热闹声响，尽皆隔绝在门扉之外，与我无关。这是我被关在这里的第三天，在惨无人道的凌虐之后，水米未进。仇怨蒙却我的双眼，还有恨，极端的恨意如洪峰过境，席卷而来，到头又不知恨谁，唯余遍体的无力之感。这一年，我在莽莽尘世中煎熬，浊浪几乎要将我吞没，尊严日渐磋磨，我学会偷，学会抢，学会乞讨，也学会欺骗，而今这一遭，几乎将我为人的最后一点骨气也消磨殆尽。三叔说，我这张脸像极了先父，想来他从前的风流孽债，如今要一一偿到我的身上，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不愿委身，抵不过叫人强要了去，破烂似地扔在这处等死，事已至此，我又缘何要死咬着不松口呢，既有人喜欢这张脸，那便让他喜欢去，以物易物，有舍有得，这张好皮囊，恐是我如今唯一可以倚仗的东西了。

“来人，我要喝水。”

在临近死亡的边缘，我擎着生念终于开了口，嗓子是嘶哑的，破锣般，敲开芜杂而冰冷的夜。

文兴元年  十二月

这里的冬天好冷喔

风吹起来硬硬的，刮的脸疼，地也是硬硬的，稍微摔一下，手掌膝盖就会摔破皮。

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有些笨拙，膝盖好疼，手掌也好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下一刻就用衣袖擦去了，安慰自己的吹了吹渗血的手心

“宝儿没事”

梦里的风是软软的，被窝也是暖暖的，阿娘抱着我轻轻的晃，跟我说“宝儿没事，宝儿没事”

这里的人很坏，会打人，还会把人关在柴房里，经常没有吃的，我身上的衣服还是春天时候的，因为上头绣了杏花，只是我有点儿模糊了，记不太得自己从哪儿来。但我还记得刚来的时候我很用力的哭过，但是他们不让哭，只要哭就会被打，后来我就不哭了，疼或者无所适从的时候就会安慰自己，宝儿没事，宝儿没事。

柴房里有点动静，是跟我一样的人被欺负了么？心里忽然涌起复杂情绪，驱使我去帮他，只是这时我还小，不懂这种情绪叫同病相怜，只觉得自己被关在柴房的时候，很想，很想，有个人能出现，然后牵着我走出去，走出这个冷冷硬硬的地方，回到我温暖柔软的梦里。

这里是讨不到热水的，井水也结了冰，那偌大的打水桶有我大半个人那么高，我也没法打井水。只兜兜绕绕的在窗下找到一个破碗，然后去抠窗上井上积的雪，然后捧在怀里暖一暖，它们慢慢就会变成水。

里头的姐姐想喝水。

一双手又红又肿，破皮流血的掌心也没了知觉，我双手捧着碗，小心翼翼的靠近了柴房，然后用小小的肩膀顶开门。

我进门，蹲在他跟前，将一碗雪还没融透的水递给他，眼睛盯着他看，期盼他能接受这不太体面的一个破碗个冷冰冰的雪水——我能给的东西，少的几乎可以说没有了。我抿了抿嘴角，未开口说话。

半晌，门外依旧只有沉默伴着呼啸的北风，我逃不了，万不用派人时时刻刻地盯着，便是逃了又如何，这里是沧州，官匪沆瀣一气已然不是秘密，更遑说这巍巍青木山，给我十条命也不一定能活着走出去。想必是今天截了道，收获颇丰，连看守的人都跟着热闹去了，无人应我。我只感觉体内的温度在逐渐流失，始终如一的黑因头晕绚烂成芜杂的天旋地转，若无人发现我，我恐怕就要死在这里，窝囊而荒唐地死在这里，而后一抔骨，无人知。

或许这就是命，如草芥的命。

我几乎就要放弃，然后破败的门扉打开，漏出微不可见的一丝光，那人身量很小，仔细看，是个孩子，颤巍巍地捧着碗，递到我的跟前。我借着她的力支起身子，靠在草垛上，接过碗，就着未融尽的雪粒嚼进口里，漫出血腥味，却也安抚了因发烧而逐渐沸腾的血液。

“就派个孩子守我？”齿缝豁出些自嘲的意味，然后把破碗搁在一旁，眼神递了递拴在我脚腕上的铁链，“你告诉他，我允了，不争了，放我出去。”

我仅剩的力气不多，话说得极慢，几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他，不言而喻，自然是那慕龙阳的土匪头子。

柴房里味道并不好，透着常年不散的霉味儿，柴火四散，房梁上都是蜘蛛网。

我把豁了口的碗递过去，在他接过去的时候不由眼眸弯了弯，笑了。

太好了，他并没有嫌弃我这点冰凉还飘着冰碴子的雪水。

我跪在他的跟前，侧着头将他打量，然后发现他不是姐姐，而是一个顶好看的哥哥，虽然…眼角额头好像撞破了。脚上还拴着铁链，是被关在这里了，那他就跟我一样，被这里的坏人欺负了

这般想着，自动将他归到自己这边，生出同病相怜的情绪，故而我生出些胆子，抬手去摸了摸他额头的伤口，然后探索到他的温度偏高，于是就用冰凉的掌心贴着，还凑过去吹了吹——

以前不小心摔倒了，阿娘都是这样吹的，吹吹就不痛了。

他说不争了，我不大懂，迷茫的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艰难吐出一个字来

“……谁？”

她凑上来，我本能地要避，却抽不上一丝力气，只能任由她冰凉的手掌贴上额角，伤口已经结痂，冻得早没了知觉，她轻手轻脚地所为，无异于徒劳无功。我对上那双杏儿眼，在浑浊的夜色里像两颗星，清澈的不掺杂任何龌龊心思。只可惜，世事无常早已磋磨了我那副柔软心肠，不甘再为此间的善意动容。

“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别多问，直将这话告诉你上头管事的。”

我伸手轻轻攘开她附在我额角的手掌，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尴尬的声响。

“有吃的吗？”出口才觉得多此一问，叹了口气摇摇头，“罢了，谅你也没有。”

大概是觉得他也被关在这里，所以同病相怜，我对他莫名生出类怜惜与信任的情感，直觉他跟这里的人都不一样，跟我才是同类。

所以他说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于是我也没有究根追底，点了点头，起身出了柴房。他说我的管事，我的管事就是厨房的王嬷嬷，王嬷嬷可凶了，我不大喜欢她，不过还是战战兢兢跟她描述了，不过大人便是大人，我不懂的，大人都懂，只见她忙不迭的往前头去了。

我趁她走了，搬来小凳子偷了橱子里一个干烙饼，虽然烙饼很硬，而且凉凉的，但如果嬷嬷知道我偷了烙饼，明儿她肯定又要打我。

想到平日里往身上招呼的擀面杖，瑟瑟的缩了一下脖子，但还是转身就跑去了柴房，我依旧跪坐在他跟前，双手递给他一个烙饼，眼眸弯弯的笑起来

“哥哥，吃”

寨里的孩子大多都是劫道或抄家时绑来的，再不然就是被拍花子拐了兜兜转转流落到这方的，小的时候干些粗使活计，长大些，好看的女子一应卖进楼子里，剩下的男子打磨打磨又成了新一遭的山匪，源源不绝，我端瞧着那姑娘，仿佛就已透过文兴元年的夜色看到她往后十几年的生涯，不禁唏嘘。

她走后，我靠在草垛上闭目养神，不堪的画面走马灯似的轮转在脑海中，阴魂不散，勾起心底一波紧跟着一波的恨意，燎烧起泼天的火，要将青木寨卷噬殆尽，可我终究太弱了，在巨大的仇恨面前，如蚍蜉撼树，一切的一切，我必须活着，哪怕受尽折辱，也得保全这条贱命。

头很痛，血液也在沸腾，在我即将被恨意与绝望包围的瞬刻，有窸窣的声响将我的思绪拉回，她又回来了，甚至带了一块饼，一看就不怎么好吃的饼。只我早已卸了锦衣玉食的那副骨，能垫肚子，什么都好。于是一把接过她递来的吃食，掰下两块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间隙又触及那双眼，犹豫了半晌，把烙饼分了她一半。

“多谢你。”世道凉薄，谢字早已生疏，如今脱口，方忆起幼时无数次念过那句性本善，“叫什么名字？”

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我并没允诺她什么，也不打算多说，只问她名姓。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了，我来这儿很久很久了，这是我经过的第二个冬天，我只知道梦里有阿娘，看不清面容了，但她会温柔的把我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然后摇啊摇啊，她会温柔的喊我宝儿

“宝儿”

大概是小名，但不重要，我想我会喜欢这个漂亮的哥哥喊我宝儿，或许跟我梦里的母亲一样温柔。

半个饼还没吃完，外头就来了几个人，很高很壮，我有些害怕，我想哥哥也害怕，本来挺着单薄的胸膛防备他们，却被他们一只手就提溜起来扔出去了。

我在门口守了好一会儿，直到嬷嬷骂骂咧咧的找来，我才赶紧迎去了。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