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

秦淮河畔脂粉香，人人都晓得。秦淮河畔还有一味甜，知晓的人却不多。周大公子就是这为数不多人之一，之二就是即将归来赵家公子定曜。

赵公子这一两日必到，虽尚无准时辰，这荷叶糕已是要备下了。

幼时那一味荷叶糕，原是周家老厨子独门绝技。清润和糯，浅甜绵香，两小儿自是喜爱非常。便是后来与定曜走过了多少山水多少城，亦不见出其右者。周府里原是至夏必备，当时只道是寻常，待与定曜出海归来，那老厨子已然归去养老，与其后人在秦淮设店制售。因其技艺口味超群，立下字号，并非难事。至如今，在这秦淮畔，已是招牌响亮，且绝无分号。大公子要再想这荷叶糕，便也只得来这喧嚣之地。

本是叫福禄过来也使得，正趁着晌后见了几个人，顺着道，也算过来见见故人。入店寒暄过，一番嘱咐，交代详细要那定曜近些年偏爱二分甜，再与故小叙了旧。回转时分，已是金乌西沉，游鸟晚归。

日晚巷深，熙攘依旧，这便是秦淮畔一片人间；远观繁嚣，待入身其中，踱步缓行，又彷如舟泛瀚海，不乱一方静寂，这又是秦淮留人之境。

福禄于身后捧着刚得的两锭松烟，许是墨香浓郁，亦或来人步履轻巧，待闻得人驻足，才觉人已近前。女儿香盖过墨香，也阻了人间烟火气，一时好似行舟东海入蓬莱，只教人随其驻足。

那嗓音一起，一霎时识海微波，再细闻，却又不曾识得。微微敛眉，辨思无解，只虑此人拦路相谈，便是不识，亦恐别有他事。只将负于身后指尖轻搓，浅笑一过，慢声相答。

“公子也觉姑娘有些熟识，偏又思寻不来，确是不知你我是否在何处见过。”

这姑娘头一句若是故作招呼，这第二句便是故作调笑了。头一句尚疑她或是有甚缘由来拦路，这第二句便是显见得别无他意，纯属笑闹。

此念一起，心中不免生出一丝不快。幼时也是个年少张扬，且籍着大公子的身份，轻易无人敢于面前造次。后虽目盲，偏更持重，愈发韬光晦迹，除一个赵家公子外少与人近，何曾得遇如此唐突！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心中虽已不平，到底是对着姑娘家，只是收了笑，眸送几分冷肃，尚未对以厉色，面上还能持着一派端然。所幸大公子一贯慢言，只立身凝神细辨，并不阻着福禄，正欲看她待如何。

陡然间轻风袭来，温热逼近，想要退一步，奈何最便宜处立着福禄，阻了轻身步法。偏这人又身法轻奇，取势刁钻，一下被其缠住手臂，心中暗叹竟遇着高手。

一叹未毕，福至心灵，心下大松。其不露这一步尚好，这一步近前，倒把自己露个到底。那一把奇妙嗓音，这一步奇巧步法，再加这自然熟稔强调，虽是女儿身，贴在臂上那本应是温软却透着冷硬之物……哼！再要认不出这是谁，也枉了周大公子许多年修炼。

世人多被眼目所欺，迷色所乱。容暄今目虽盲，一感既闭，反多通一心窍，于分辨一道，早已成了长处。虽则如此，千面公子若安想要乔装，容暄辨来亦是艰难。认出此人，自然也辨出他并无隐避之意，故而纵性玩闹。

唇角微牵，抬手抚臂，捉住人刻意修饰成女儿样纤指，指腹探到人指尖，在那指甲上拂过。又拉着人手，从臂上拂落，带出一声笑来。

“云烟公子这指甲很是秀致，来，找个雅阁，镇上酒，细细跟老友描绘描绘，过几日容暄且有用处呢。”

知晓是云烟，便也由着其笑闹，否则，容暄哪会有如此当街与女子相接相近之举。

得其一句话，知他此时仍需做此装扮。自是不能坏他之事，待他抽手，便也端身正息，拿一派大公子形容对他。

奈何福禄以目辨之，见女子戏闹，只当唐突了他家公子，故而方才急切上前。此时已唤过云烟，却又不闻其动静，怕是因着这“云烟”二字柔婉清丽，又见自己与其相亲非常，一时只当他家公子果然与女子有染。自幼相随，他哪曾见过这个，这是惊得呆了去罢。

他是护主心切，又不识来人，到底情急即乱遇惊忘机不是好习性，尚需慢慢提点。恰要陪云烟做戏，便回转身，对着福禄半是真教半是佯斥，正合算在一处。

“怎可对姑娘家如此无礼！人没认出话没问清，便如此急躁出言不逊，平时教你是一星儿也没记住。"

云烟做女子装扮，虽则为得行事便宜，应是每回不同，然此道中人皆知，到底秦淮不同别处。此刻无人，他仍要做此样貌，便是这身份是要常用的。故而，让福禄识得“芊芊姑娘”也是有便日后相与。

"芊芊姑娘是我与赵公子旧识，头一回见，便教你如此唐突了，还不赶紧告罪陪了不是！”

方才一触云烟指甲，确是真记起一桩烦心事来。看云烟实意相应，仿佛此事已解了一半，心下自然畅快，哪里还去论是茶是酒。

“茶也好酒也好，巧的是在此得遇芊芊姑娘，这可是难得的机缘，岂有不去之理。”

辨着云烟举动，朝其引臂一方微微侧首，再回首去唤那方醒回神福禄。

“醒醒神，头前引路。”

夏晚秦淮，水波都荡着清甜，软风也吹着笙歌。

福禄是久跟着的人，自有他的乖觉处。大公子身边来来往往许多人，有些他知道身份，有些他只认其面不识其身。大公子与他说过的，他便都能记得，不与他讲的，他亦不会多问多言。

如今与其讲明了公子与此“芊芊姑娘”的交情，便是云烟不计较，亦是要着他恭谨致歉，也有个让他趁机识人的意思。三人心中皆知此意，便也容福禄又行了礼，往来间一分也未许虚了去。

昼夜原是与容暄早无干系，毕竟此地繁拥，人来车去入夜不息，虽能辨避，到底费神。心知近旁是云烟，便也不刻意拘礼，待福禄前去引路，容暄自被云烟接引着。

入室坐定，窗渡清风，喧嚣远退，人声渐消。纵有步履流转，亦是如絮随风，不扰人思。云烟挑这茶楼，应是临水静雅之所。

多年相交，彼此性情早已清楚，云烟是必要乔装，容暄是需得云烟做此乔装。故而，便是入此无人搅扰之地，依旧做男女相处之礼。此时此地，当真实心把云烟做姑娘相待的，只有福禄了。

此为容暄有意。云烟一句相询，再一句娓娓宣明出身家世，既言其已知己意，又免了容暄相询露出破绽，且还使得福禄听去，日后若是家中问起，也好回话。偏这身份也安置妥妥帖帖，无可挑处正相宜。心中再赞，如此聪慧机敏，也只他做得这千面公子。

饮一口茶，落盏，支了茶楼伺候的丫头去折鲜荷叶。待得履声渐不闻，倾身支肘，对着云烟不掩愁容。

“说起来此事……容暄这年岁也实是难再推脱……怕是不久就该挽此素手纤指。不知芊芊姑娘……”

偏是夜风也重，吹来荷香，扰得絮絮话语声渐悄。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