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荆湖路）——韩青辰

——————  开 ————————

承平十年，夏

庭前新莲方开，白如玉、叶色青，风过时有温香清雅扑鼻，下方还有几条小鱼游走：那是江澜喂下的，说这花开虽好却少了些生气，因此鱼苗入塘时也不曾阻他。至这夏日稍一扬袖，鱼食纷纷落水，引得鱼群夺食，不由一笑。

——总还是有几分人间趣味。

便是这么看着，手里三颗两颗鱼食落下去，至了全无才拍拍手起了身，拂去灰衫上的泥尘。正欲回屋，就见院门猛地被人撞开，小徒弟也不知怎地冲了进来，临了跟前才发现他两眼红红好似哭过。

“怎么了？”

他说着没事，但眼底那份委屈让人一览无余，而那份委屈好像是……对自己？念头一转，也没想起来说了什么话惹他不快，只见了人一把鱼食也不掂量下分量就这么落下去，噼里啪啦一大堆好似给莲池下了一场雨，惊的游鱼四走，着实委屈的很。

至于他口中的身体……也亏得前几日山上送了药，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不过这话也是对他说不得的，便踱着步子过去，坐在池边看着莲花，语气中难得带上丝调侃：“若是无事，何必糟蹋你亲自带回来的鱼儿？”

这么多年总还是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他眼中红红分明哭过，如今又在这恶声恶气好似骂人却又扼制住了冲动。再想想我能让他这么大动肝火的原因也只有这身体……因此在他指桑骂槐中也只能望着那群可怜的鱼儿，想着真撑死了是去找个地方买了还是……

“我先前喂了它们，你如今又一把下去，懵懵懂懂的吃鼓了肚皮也不怕撑死。”

这么说着时亦抬了眼，看向对面的少年仍是那副含着温吞微笑的模样。

“就像是你，一肚子火气想发却发不出来，到最后可是要我去寻医替你治病啊。”

正有风过时莲香扑鼻，笑容亦是不温不火见不到半分怒气。只是前言还是温软劝慰，后言画风蓦地一转，一针见血道：“江澜，谁出事了？”

与他相处这么久，自然能察觉到他直爽性子中隐藏的温软心肠。会为旁人哭，也会开开心心的笑，不必隐藏，也无需隐藏，正是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最好办法。所以在那一声痛哭出来后，心下只能暗叹一声。

若我未曾记错，与他交好的柳小姑娘只有一个，便是那日来过莲花楼的柳阮阮。还记得当时我本想留她下来与江澜一见，却被婉言谢绝。如今眨眼半载，却听了这等生死无常的消息……望着他痛哭的模样，他到底是个孩子。

便起了身来到他跟前，也没管他正在痛哭流涕，抬手摸了摸脑袋，喟然一叹。

“柳儿是个好姑娘，你也是个好朋友。”

这么摸了摸，他似乎缓和了些，便低下头看着这张花脸，自袖中取了帕子替人擦擦脸，又笑了下：“可谁说她没了呢？也许她作了一阵风拂过你面前时你不知道，也许她化作了一场雨落在你脸上时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这些话应是无用的，可人死不能复生这种话在许多年前我已经亲身体会过，如今见他这般悲伤又怎能用那些一看便是无用的话说下去？亦如我，当对前路无惧。若有朝一日这副肉身落了尘土，做风雨倒也是好事，便收了帕子，续道

“她此时此刻，不正在你的心里么？若你将她忘了，那她才算是真没了。”

手上帕子湿了大半，他反而哭的更凶。一句‘治病’，让人微微一怔。我这一身虽是因伤，但沉疴多年全以扬州慢与药材吊着才能在此时喘口气，如今他拗直地看着我，手中的衣袖也不曾放，似乎非要我给个答案才肯罢了。

我明白，他想听见的不是我的伤怎么得来，也不是今后他该怎么办。便抬了手将人揽入怀里，轻轻拍了拍，用一种说故事的语气慢悠悠告诉他。

“很久以前……大概是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吧，我在东海之滨见过一个神医，他断言我至而立，将疯癫而死。”

我与阿瓷终究是萍水相逢，又何论先生在何处？只希望今时今日的韩青辰，终是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好意。

“我开始也这么以为，可现在……我都快四十了，不也好端端见到了你？”

这话音一转，又是那副逗弄人的模样。

“我难得收一个徒弟，总还是要看到他有点模样了才能考虑这种事吧？而且……”

顿了顿，思绪一下子飘到衣柜顶上的少师剑，此时此刻与他说此事似乎不太妥当……

“若你学有所成，我将有好东西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