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铺】——归一（扬州）

大梦未醒，不知归乡，心口剜肉拆骨似的疼，滚的满枕泪痕，轻盈盈一声断喝，如燕掠柳枝，雪融春池，花开半夏，唤的人神魂悠悠荡荡，归来处，是归一。
“哎——”揉了揉眉心，摸的半脸红肿，应声儿像断过的线，一怔，到底想不起作的何梦，如何成了这般模样，快手快脚换了衣衫，煮了两个鸡蛋，冷水洗脸敷眼，凉的浑身一个激灵，鼻子通了气，酒香直冲冲的来，“哎嘿，好家伙，醉黄泉的”我也就顾不上许多，翻了两只大碗来寻小施，“昨晚是不是遭了打，我浑身疼，眼睛也疼”两个鸡蛋先塞进她手，“剥了，给我滚滚”

“不知道，记不得了，反正难受的紧”抽了抽鼻子，有些哀怨的仰着脸让她滚鸡蛋，平生第一回有些想赖去她怀里，还是亮澄澄一碗醉黄泉拦了我这荒唐的念头，也抢一碗灌下，喝的豪放肆意，心口依然疼，我哼唧哼唧，又灌一口，火烧火燎的一路烧进胃里，烧的整个人都热乎起来，才觉着两分舒坦，“你跟元宝有了夫子，就不要我了，哼引狼入室”也就是四下无人，说话没什么讲究，连笑带骂的胡乱冤枉她两句，又觉着她要真跟夫子过得到一处也是好的，反而不好再打趣下去，一瓣桃花儿落进酒碗，上头还爬着一只蚂蚁，“贪心鬼”

“她喜欢就好”这般一闹，那点子莫名的难受烟消云散，心道约摸是爹娘地下挂念，回头腾出手来再往京里一趟，“前回，李家媳妇来探问，她家小子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不知哪儿听的音，想送来让夫子一道儿教”

“惯的她不成样儿”常说慈母严父，家里慈母一堆，严父无影，魏三原先还是个冷脸的，叫元宝糖衣炮弹一哄，脸冷还是冷的，那该宠的份儿也是半星子没少，撇了撇嘴，“半点不肯旁人，以后咱们都不在了，有的她吃亏。左右这件事交了你”给你一个“你可以的”的眼神，又想翻白眼，“这才早上，又想着晚饭了？瞧瞧你的腰身，回头圆了又哭着喊着要节食”我实在有些倦，也支肘撑在石桌上，两个人像一双走不动道的老姐妹，“要不，今儿咱们也歇一天，晚上包饺子吃？”

“是这么理儿”
操心的命，停不下来。如今日子过的舒坦，没了颠沛流离，温饱不接，生意也稳当当了，反而浑身不自在。

得了两匹好棉布，裁剪了给元宝做衣裳。忘了是打哪个年岁起，这丫头的贴身行头就不再是裁缝铺子出了。我一双抡笤帚打人的手，也能缝缝补补起来。岁月是个变戏法的啊。

院子里静的能听见落叶的声音，我偶尔抬头看一看天，再看一看院门，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落进了眼底。那神气活现的机灵劲儿，哪里还有初来时的怯懦样子。眼底便生了笑，我不动，由她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安安稳稳把最后两针压实，断了线头，小衣裳拂平整了归置去绣匾里，才对她招了招手，抱了怀里坐。
这沉甸甸的分量是岁月与的踏实。
“咱们小元宝今儿捡着金元宝啦？”

“嗯？连元姐姐也不能说呀，那必定——”理顺她鬓角细碎的软毛，那荷包的花样子我自然熟悉，里头不晓得装着什么宝贝儿，叫她这般嘚瑟又不得不藏着掖着。

我憋着笑又不能笑，不好打击了她雀跃的想与人分享喜悦的热情，便也作一副苦恼模样，“那必定不是捡着钱啦。让我猜猜——我们小元宝今儿是跟魏三上山，山上呀，不是鬼魅，就是精怪，再不然遇着黄大仙了？”

抬指刮一下她的小鼻子，不再逗她，“络子种类可多，你需得告诉元姐姐，是用来配什么的，才好搭配色彩与花样呢”

​“玉石莹白，你手腕子细，大红配深绿作个藻井结最好”
玉石入眼，先是一愣，而后摇了摇头，翻了翻绣匾里的丝线，挑出来要用的，她一份，我一份，手把手的教，难得看她能静下性子做这样活计，稀奇之余对这玉石的来历真个生了好奇，却问她旁的，“是了，你魏三叔呢，如这玉石需得打个小孔才好串起来”

“熟能生巧呢，元姐姐从前也不会，学了很多很多天，你小施姐姐到现在也不会”摸了摸她的头，“左右是你戴的，元姐姐给你编的也一样儿。既然魏三叔不在，去唤你阿虎叔来，请他打了孔，给你快些弄好了，咱们吃饭去”又道，“李员今儿外过大寿，下午搁晒场摆了折子戏，你要不要去看？”

“说是京城来的杂耍班子，除了折子戏，还有旁的呢”阿虎心细，稍有棱角的地方皆磨的圆润，我将玉石串好，又编了一瓣凤尾结，套她手腕上丈量一下，大小合适了才收尾，“好啦，打水洗脸洗手去”轻拍一下她的小手，想是谁送的她玉石，她聪明也知分寸。倒不怕她占了人便宜，或是被人骗，却还是叮嘱一句，“以后见着，请人家里来吃饭”

结

晨间摊的葱油饼，煮了鸡蛋，配的豆浆，小米粥，再有两碟小菜，堪堪整了齐活摆上桌，就站在门檐下看那一大一小练功。

魏三偶尔看过来，那如星的瞳子总像个幽幽无底洞，勾的你今夕不知何夕。我没好气的丢他一块石子儿，他笑了笑，那石子儿就长了眼似的拐个弯儿打了元宝去。小人儿栽下来时，我本2一颗心提在嗓子眼，要冲出去接人的脚愣又是扎在原地没动。

在教导孩子这种事上，我们是有了默契的，有人教就不得有人护，谁也不许插手对方，况且，魏三是有谱的人。

我清了清嗓子，装作没看见，吆喝一声儿，“吃饭啦”，慢悠悠打了一盆水，等着他们来洗手上桌

说是强身健体，练起来总是辛苦，好好一个娇俏水灵的小姑娘，每日里尘泥里摸爬打滚，小伤也是不断，我心里不忍，酸溜溜的难受，“疼不疼？”哪晓得这般问出口，魏三先给我一个似笑非笑，我先是一虚，而后抬头挺胸叉了腰，就要跟他干上，“你——”什么管孩子不许插手的约定都忘了，只是我一肚子火气还没发作，就听啪的一声，好家伙一筷子抽在小丫头手背上，“没规矩！”我愣是呆了呆，寻常这都是我的活，怎的叫他抢了，“哎，你不能轻点，她还是个小孩子！”显然，魏三对我这话不以为然，拿了块葱油饼就走了。我跟小丫头干瞪眼，临了戳了戳她的额头，“你也是的，什么不学，要受这个罪”筷子一搁，“说起来，你爹留了把窄背刀，你要不要放弃拳脚功夫，去学刀法”

她这一喊疼，我反而淡定了。
拿一个鸡蛋磕碎壳，掌心压着在桌面上滚一圈，才慢条斯理的连同里层白膜剥了，一掰两半，一半塞她嘴里，一半搁她碗里。
说起正经事，就没把她当孩子看了，有商有量的样子，“应当是会的，便是不会，只要你想学，我们也能给你找到好师父”这些年过来，魏三的根底隐约晓一分，彼此闭口不提罢了，实也没什么必要，“你父亲留下的刀法，外人不太好参详，回头跟你魏叔商量一下，让他给你拿个意见，是等你会了基本功自行参悟，还是如何”伸手摸摸她的鬓角的软毛，“你如今大了，心底有自己的主意，只一桩你需记着，我和你小施姐姐从不拦着你做什么，只要你开心舒坦，这开心舒坦的前提是你康健安好，旁的都不重要，明白吗”

“你祖父——”洗好锅碗，擦了手，重新端了绣匾坐南墙下，戴好顶针，穿好针线，偶尔抬头看她猴儿似的练功，说不得是感慨，还是定论，“是个傻子！”
琢磨许久，不知打哪儿说起，绣了一支青竹，才道，​“话本子里讲的南刀北剑，你晓得吧，那个南刀就是你祖父。”顿了顿，“我也不曾见过，只我认识的老一辈人，都说他刀法一流，忧国忧民，是他们不能及的真正的侠之大者，他们的话想来不会错”否则，也不至于那个大和尚躲在深山里，也要把宝儿养大。
“对了，过些日子是大和尚的祭日，跟我去一趟山里？”​

“啊？”
她未再追问，我有些如释负重，又有些惘然若失：这丫头片子心里想啥呢。
天生大大咧咧，捡着小施才添细心二分，捡着宝儿却增七分耐心。
回首前尘，一根绣花针狠滋滋戳进布头，像是要扎穿岁月无情。它无声无息将人磨成了另一副样子——隔壁李婶儿，仿佛就是我的未来？
——为儿孙操碎了心。
可我又没有儿孙。
却应在这心事渐多的丫头片子身上。​
我重重一声叹息，合着耳畔的一声低沉，“仔细扎到手​”，膝上即将完工的青衫被人拿走，堪堪唤回我越走越偏的神思，我便瞧着他的眉眼，也有些年岁了：不是初识时的死乞白赖，他骨子里的骄傲像藏在琥珀里的红蝎，慢慢渗出蜇人的光泽，不容任何人忽视。
许是我盯的久了，他耳垂开始泛红，我感慨万千，“岁月是把杀猪刀，你眼角有褶子了呀”​

小丫头的功课是更上一层​了，瞧得人心疼又无可奈何，我求个眼不见为净，端起绣匾回房，“对啦，后天，后天我要给宝儿请几天假，我们进一趟山祭祀故人”

魏三道了声好，转头对宝儿敲敲打打去了。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