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宁殿

【是时恰苏群也在耳房外听宣，他坐在堂下的紫檀圈椅中，边缘的雕花泛着乌沉沉的光，垂手搭着几面，骨节如玉，又冷又冽。自进德处递上话儿来，对视一眼，兀得笑了。只一听便心下了然，已是数不清多少回了，女人有时便是爱争这些无谓的短长。】
【双手接了他掖在袖底太后交代颁赐的一折华严经，知他早将此中事讲笑话似的报与太后殿下知晓。】
你备着官家随时要宣，不便前往，我这整好去一趟常宁殿，替你问美人安。

【常宁殿没有闲杂人，尽可由着她过高天小月般的，清高又自命不凡的生活。】
【垂手上前行了礼，但见那容貌尽毁的宫婢跌到脚边，不由挪开几寸，唯恐沾衣】
但有过错，只往宫正司送去就是。美人何苦这样大的火气。
却是太后娘娘有赐。苏大官正备谘训，臣服其劳。还请美人先领了惠赐，臣再听您示下【又自黄门薛怀恩手中接过黄绫衬着的经卷，双手捧过头顶，唱道】懿制：择后宫有福之人锡下华严经一册，以供研读抄录，静心明神。

【四下里静下来，偶尔只听风动珠帘的声响。天冷，似乎把一切都冻住了，人不动，摆设都是死的。倒是那只连滚带爬小东西，被主人撂下后犹豫豫地哀叫，将这一切都缓和下来。】

【越发俯下身去】美人说笑了。御前自有规矩，等闲不许与内廷交游。今儿寻着由头，这不是就来问您安了？
【话，自然是场面话。别说御前有这规矩，就是没有，也不可能上她的常宁殿串门。不为别的，私泄禁中语一条，越是机要，越是不可越的雷池。皇后娘娘尚不敢言预外廷事，更况一个皇妾。碰上了行个礼，碰不上，连话都顶好绕开了说。】
【世上没有平白的事，她的盛情更不是无缘无故。在御前收买人心，留只眼睛观察，也算是宫中时兴的做法。底下的宫婢各有来历，御前也心知肚明，左右不得近前，相安无事罢了。】

【可如今她这样大动作，几次三番往御前伸手，今后再想糊涂混日子，恐怕是不能了。】
【我的意见还是照旧，这事只有捏在手心，才算得上自己的一张牌，打得早了，立场定了性，往后没了转圜，办起事来掰不开镊子。】
【朝福宁殿的方向一拜，道】可不敢当，臣沐清光，愧侍巾栉，只有唯恐不周到，哪里敢言辛苦。
【干涩地笑了笑】谢美人体恤，一则成法在前，一则若论简在帝心，臣是万不及美人十一的。至于美人所虑，官家眼里揉不得砂，臣可以像您保证，御前是绝容不下连话也传不明白的奴婢的。
【除了天子所赐，其余全是妄求。】
【天下子民，莫不如此。】
【扑棱棱，栖停在斜入宫檐的老枝上的寒鸦被狸奴惊飞，翅膀扫落积雪，在晖光里化作一道灰色阴影飞掠而去。望见那淡入天穹的一点黑影，记起了一句乡谚。】
【寒鸦无声飞过的地方将会有人死去。】

【背着手不着痕迹地打着暗语，门外的薛怀恩悄悄隐去身形，缀上拖着口袋的常宁殿宫人。】
【这边厢又诺诺称是，却话锋一转】宫闱私禁，人臣非所宜言。自秦汉始，宜依旧例。内闱之中又以窥伺、怨望，是不可为。
还请美人仔细思量。【笑】今日之言，臣不曾听。

【抬头看了时辰】将散议了，容臣告退。臣谨记美人教诲，定仔细差事。
【躬身一拜，便辞出来。】
【对插着袖子走在夹道里，夕光黯淡，袖口的纹襕晒久了，竟有些微烫。深深叹口气，白雾茫茫在眼前铺陈，雾气顷刻便散了。悠悠漫步在青砖的地面，筛落的夕照似成就一处舞台，饶有兴致地在那片光带里行走，脚步响成短而迅捷的悠扬。】
【人性啊，有时真是恶。尤其是看惯了宫里的势利和倾轧，让人不得不强硬。我只但愿一路走过，两旁都是俯首行礼的人，等走得看不见了，他们背过身去骂娘我也不管，只那些话别传进耳里来就是。】

【晴雪之日的黄昏，大地覆白，绵延霜瓦，满映出落日的光辉，如金沙倒倾九天，蔓延在重檐高阙之上，闪耀于銮驾金顶之间。望不到头的夹道，一头伸向宫闱，一头衔住了天际那轮沉沉笼罩众生的红日。】

【薛怀恩在宫正司外死守，天太冷，他又站在不避风的夹道里，冻得嘴唇乌紫。听完了回话，知了那丫头性命无虞，又问明了名姓，只道】回头上库里领件新夹袄，就说是我的意思。
【在他感激的笑脸下，折身快步进了宫正司，与潘宫正照了面，坐了一盏茶，临行前请她留心那丫头的性命或有圣询。】

【再出来时天已经暗了。】
【有些名字，就要从这世间被抹去，被碾碎，一个也不会落下。】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