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三清殿

目光轻柔凝望领首之人，见他身姿看着朗健，又至诵经的弟子、供香的桌案、高陈的帝君……殿内种种，物华如故。远行在外时不曾过多想念，此刻却不由往事漫卷心头。昔年祖师诞辰师兄们率众大典敬礼，又有明月少时磕绊背书，钰儿初来青涩跪拜……思及徒儿，顿时黯然。一路忧虑拂之不去，又丝丝缕缕缠上来。待钟鸣彻耳，恍恍回神，弟子尽数散去，隔着淡淡秋光正对上他弯起的眉眼。
秋阳并不炽烈，但在日头下良久，面上也生出一层薄薄的热切灼意。唇角被他的笑意牵动，眼底积淀的沉郁在晴照之下和缓。万语千言涌到嘴边，立即跨步迈进门，是此间走动历来的稳健轻盈，但较山前似又多出一分急促，隐隐泄露心意。
到他近前，风霜也罢，心忧也罢，最终短短一声。一切之先。

“师兄。别来无恙。”

其实早已接到她要回来的消息，但信上却没有说明具体时间，也不追究。只想着该回来的，总还是要回来的。就是……垂了眼，无论是明月或是隋钰，我似乎照应的都不怎么好。

便等着吧，如此想着时，仍是日出而起，日落则歇地过日子。而太乙观自几年前青风那事后，对于弟子心境上要求便严格起来。哪怕开了归一塔，仍难免起了操烦的心，请教过了陈师叔后，便在诸弟子诵读经书时，加了两本修身养性的。不过白薇子终不是太乙中人，她言提辞别，倒是需要找个人代替她教授诸弟子经书，而我又是个半吊子，只能监督弟子加之夜间补课，才不至于落了下风。这代替的人选，到底是从太乙中选择，还是在外另请高明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反复思索了数月有余，心中倒是有个大概的念头了，只是还不真切，需寻人走动走动。而眼下，正淡淡注视着诸弟子们诵读经书，他们是大概是想不到观主看起来面无表情实际上在走神吧。

心下暗自苦笑，直至日头渐渐升起，一声清脆的钟鸣后，诸弟子携经书退出三清殿。转身正欲离去时，脚步一滞，视线一转，落向遥遥眺望着的那人身上。

先是一怔，随之慢慢笑起来。

终于回来了啊。

承平十三年  秋

太乙观仍静静屹立在会稽山的青苍之中，见春燕衔泥，也听秋鹊诘诘。
自大门而入，同或生或熟的面孔相遇执礼。从他们口中得知师兄所在，遣了秋水暂在殿前玩耍。殿旁巍巍树立，枯黄的槐英在秋风中纷纷坠落，在地上积了一层浅浅的，在沿路往来的人脚下偶尔发出吱嘎的声响。有草木长青不败，亦有草木应时而凋。
目光掠过那一方黄叶，凝于大殿之上，弟子的声音清晰可闻。踏过那几级台阶，伫立门下，秋光透过窗格切割投在他们身上，仿佛碎金般，萦着敬供祖师的沉香，温暖鲜活。望向为首的冠者，广袖道袍之姿似天际容容流云，风清月白一如往昔。
并未急着出声，只是长久看着，等他们结束。

“这样么……”

沉吟了一会儿，于医理一道，我本就是粗通。而这些年处理杂事，更是荒废了不少。所以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怕是不能给他人添乱，倒不如告知道医一脉，看看慕师妹那方面可有法子。

这么一想，对方怕是得留下来一阵子了。正思量着该如何开这个口，他忽然将话题落在自己身上，一怔，随之摇头笑了笑。

“我啊……不如这样，你暂且留太乙几日，我还有些好茶可以共品，至于其他，待我细细道来。”

—————— 结 ————————

劳叶兄惦念，功力虽不如先前，双目夜间也有视物不清，却也生活自理无碍。这一年游历下来，才知世道又变了不少。后生辈出，江湖朝廷势力也是更替不少。

【低头喝了口茶，这一年游历各地见闻涨了不少，也察觉在崑俞这些年错过了不少。只是世间纷扰自有规律，早不负当年少年意气，如今更多是闲坐淡茶，随心自在而已。】

叶兄呢，这些年可有什么机遇，能与我说说的？

【转头与人对视，容颜虽有些许变化，本质却并未多变。这人也是块璞玉，看似无华，实则坚韧。突然有些惋惜，早些年未曾深交。】

“是啊，一眨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

听人此言也不由恍惚一阵，与其初见时，不过弱冠少年，光阴弹指，山还是那座山，道观还是那道观，狗儿也是那狗儿，至于我，与过去终有不同。

可谁又能一样呢？如此想着，端起茶盏，低眉一品，暂去忧烦。又抬眼，对上其视线，眨了眨眼，道：“并不算未见到，只是你那时身上有伤，也不好打扰你休息，萧掌门便只让我远远看了一眼。”声一顿，又道：“如今看你模样，应是大好了些？”

那也是叶道长养的好，才让它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看来阿满当年所托也是料想到今日这般，如此我也不愧对她的嘱托了。

【以茶代酒抬手敬了一杯，茶盏落桌时一阵微风吹过，茶水内飘落小片残叶。看着残叶打了个转沉到杯底，突然出了会儿神。】

白驹过隙，日月更替，这年月不知不觉就从身旁流走了。这太乙观倒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啊，我到生出些羡慕了。叶道长选了个好道场啊。哈哈...

【泼了杯中剩茶，重新给两人续了茶水。两人虽言语不多，在这亭中对坐听风观景也是惬意的很。】

我离山前跟萧师兄秉烛夜谈，他提起叶道长曾到过崑俞，只是当时我不便相见，倒是错过了呢。

难怪引路的童子所说容貌与记忆中对不上号，要知数年前前往昆嵛时，这人消瘦不少，又有伤势在身，当时萧逸之便不让自己过去查看，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记住个大概模样，便告辞了。如今见他模样似是安好，双目有神，显然已脱离毒伤苦楚，心下怎不让人欢喜。

便与人入亭落座，童子奉茶，见人远去，又看向他，一时欢喜，一时又有所忧虑，只是不曾出口。再听他说起那只狗儿，仔细一想，出生的幼崽活到今日，也有近二十年了。这狗儿，只怕也是狗中长者。

微微笑了下，道：“还不是那样，虽然老，牙也快掉完了，却还是能吃上几口，困了睡上一觉，闲来时和小童儿们玩闹一番罢了。”

【虽功力不如从前，习武之人的警觉还是有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时便已知有人，但来人不愿打扰，自己也便领了这份情，一曲洞箫吹奏完毕才负手转身看向来人。】

叶道长久见了。冷某不请自来可有打扰清修？

【洞箫在指间转了一圈，被放回腰间布袋中。伸手做了请的动作，与人一同落座。小道童重新换了茶，行礼退下。】

我在外游历一年，最后走到这荆湖才想起太乙观在此，特来寻访一回故人。不知阿满当初托我送来的狗儿，如今可还安好？

【与人相视一笑，不免都忆起以往，便开口与人叙起了旧事。一晃眼便是十余年过去了，怎不让人唏嘘不已啊。】

还未进三清殿附近，已听到一阵清雅悠远的箫声。正巧，停歇在飞檐上的鸟雀也因这箫声展翅飞入天际，望着那一道划过天幕的身影，脚步自然放轻，朝着声源方向前进。

不多时，便见到了石亭中那道身影。

抬臂制止了小童上前的意思，示意他先离开，这才站在原地，静静听着这阵箫声。虽不通乐理，却也听得出其主人对箫之一道功底深厚，其声雅致，其调却宛如思乡，鸿雁南飞，草木凋零，种种臆想皆过脑海，生死枯荣，不外如是。而这箫声，显然是一位翩翩君子所奏。

记忆中，似是有人同奏过箫声，只是记忆太过久远，连面容也模糊起来。

究竟是谁呢？

思来想去，只待箫声落下，缓步走上前。甫近了身侧，正欲开口，忽见了对方转过身，虽是形容消瘦不少，却也认得出对方。

“是你？”

【游览了一番三清殿，青灯挂幡，鼻间萦绕香烛味。不由得心神放松了不少，仰头观三清祖师像，虽泥塑木雕却让人心生敬畏。忽觉凡人在世何其渺小，却还以三千烦恼扰自身清净。】

【双手合掌三拜后，便出了大殿门，出门往右侧一廊道曲桥相连的石亭走去。小道童倒也伶俐，不多时便送了茶水来。与人道了谢，便在亭中等候叶子洛。多年不见，也不知这位故友还记得自己否。】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望着观中树木墙瓦，白云飞鸟有感而发，取出随身玉箫，咽唔萧声飘散而出，随秋风瑟瑟而远。】

自我接手太乙观，虽是萧规曹随，但封山甚久，内部也闹出不少事。比如青风那档子事，甚至牵累到昆嵛的人，幸亏萧逸之大度，不然两家闹的不愉快。更不用提肖嵘的事情，将他隐瞒下来，已竭尽所能。只要风声走漏一点，我只怕又得跪祖师祠堂了。

这么一想，封山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而当初下这个决定的我，也只是想着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哪里想得到成了这般结果，也幸亏这太乙观中尚有众同门，才不至于让我一错再错。

仔细一想，我得升座的机会，无非是因为我处理杂事惯了，加上辈分与资历大于众人。若论本事，其实所学之杂，不过博而不精。众人信服我，也许只是信服这个辈分罢了。这么看来，我其实并不算一个合格的观主。

而我当初，守着这个地方，只是盼望着远游的人归来，留下的人离开。好似画地成牢，困住我的，只是回忆罢了。

如今，我怎能让自己的回忆再束缚着整个太乙上下？也许有些事，我是该考虑考虑了。

例如……收一个徒弟。

这么想着时，有脚步声快步过来，顺着声源看去，是传信引路的童子。待听到有客求见后，微微蹙眉。

“客人？生得何种模样？”

那童子报了形容，却不是自己所认识的某些人。心下困惑，却趁着此间无事，随人一并过去看看。

———— 文兴三年 秋 ————

【离了崑俞游历了一圈，最后到了这太乙观走一遭便打算回崑俞了。拾阶而上，秋风瑟瑟带着几丝凉意，路旁残叶枯枝被凉风带起离地盘旋飞走几步又归于地面。秋风秋雨愁煞人，也倒是有些忧伤之感。】

有劳小道长引路了，还望通报一声。在下冷臻，请见叶子洛叶道长。

【进了主殿，与三清像前上香三拜后，转身双手合掌与引路小道长一礼，道明来意。】

“书斋？自是可以的。”

万藏楼中各家典籍不少，也无需深藏遮掩不出。这少年既然想看，让他去看也无妨。若是遇到荀师弟，也可以指点一二，当然，这是看机缘的事情。

“我待会儿令人拿块腰牌给你，你有腰牌，便可进入万藏楼。万藏楼是我门中秘籍深藏之地，进入后凡事小心些，至于火烛这些，想来我不必说你也明白。”

———— 结  ——————

反正师父没说什么时候回去，既然道长都这么说了，还客气什么，以后也不知还没有机会在来，自然是要玩够了再回去才好。
双手合十，弯腰道谢
“那便多谢道长了。”
本不在意是谁陪着自己，只不过方才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好奇的劲儿起来又过了，是谁都好，总归是别人的事，自己何必多那些个事儿呢。
“对了，小僧还有一事。不知贵观书斋可否一用？”
.差点忘了师父交代的，不管去哪儿每天都要看书，不能只顾玩乐而不记得读书识理。

到底是少年人，见他这般轻快活泼，不由浮现一丝微笑。将信函放在桌上，思索了一会儿，又道：“你师父与我有恩，他也托我好生照顾你，所以，想留下便留下吧。我这便让人去收拾一间客房，再给你……”

话语一顿，稍思索，若是当初，让青风前来应对这少年人。可自那件事后，他顾守思过崖不出，怎么想着，如今寻个伴儿给这少年都寻不到了。

念也只是一瞬，随后又笑了一下：“我寻个童子，做你向导。想吃的想玩的，你只管去问他们。”

颇为严肃的脸，听完他的话，扬起嘴角裂开嘴唇，笑了起来，也没有在意师父在信中说了什么，自己只是一个传话的，也没窥见别人的心思。
“那我就不客气了。道长不必师父师父的喊，同师父一样唤我小斐便好。”
“方才上山的路上，便觉得景色好，你要是不说，我都想赖上几天了。”
好不容易缠着师傅让自己出来了，不多玩儿两天对不住自己的腿。再说瞧见太乙观的几个道长，长的如此好看，配上山中景致，也要待上两天才好。

闻天二字入耳，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席天盖地而来。稍一思索，仍是未曾想起是谁。索性当着他的面拆开信封，借着光翻看起来。

一眼扫多字，慢慢地，紧缩眉头渐渐松开。少时记忆复苏，终归是年少轻狂时。那年至少室山下，若非对方出手相助，只怕性命全无。原来，竟是那人啊……

将信函折叠放好，举目复又笑了一下。

“贫道已明白尊师所言，倒是师父你……可有兴趣在会稽山一游？”

按照他信中所言，想必这沈师父定是他中意之徒。不若因何千里迢迢，让他至河北行到江南？

“多谢道长。”
随人入室，端坐于案前，颇有些别扭。习惯了家中父母及师父对自己的不客气和师兄弟之间的玩闹，突然之间这般多的规律有些不舒服，只是出门在外没了庇佑还是少生事为好，至少不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中。
手指碰了碰杯壁刚刚好的温度，只是方才喝了不少水是在咽不下，又不好拂人面子，端了起来放在嘴边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待人问及师父名号，生出一股自豪感，抬起头音量不低。
“师父法号闻天，是寺中有名望的老僧了。其实我能拜入门下，也是侥幸。”
不知他与师父是如何结识的，但把师父说与我的话跟他说一声应该无碍吧，万一不是他也好知道缘由。
“师父说让我带着这信替他还原来的，至于当时的愿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是沈师父，贫道有礼了。”

肖嵘那档子事后，这些年也甚少涉入江湖，说是修身养性，实际上还是有些担忧太乙观是否会牵扯到朝廷，因此能不出去便不出去了。所以面对少林寺的来人，也颇为奇怪。不过并没有因他年岁尚小便所有轻视，一抬臂指向偏殿茶室，道

“沈师父千里迢迢而来，想必累了，有什么话不妨先进茶室说吧。”

折臂于后先引路，不多时进入茶室。内中炉火恰时熄灭，来至中间桌案处落座。手背贴了贴茶壶，尚温，便提壶续盏，一推对方。

“请。”

话音落，听他忽说起来意。拢袖眨眼，油封递前。封上无字，想来重要内中在其中，闻言微怔，下意识接过。

“给我？敢问尊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