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三清殿

【虽功力不如从前，习武之人的警觉还是有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时便已知有人，但来人不愿打扰，自己也便领了这份情，一曲洞箫吹奏完毕才负手转身看向来人。】

叶道长久见了。冷某不请自来可有打扰清修？

【洞箫在指间转了一圈，被放回腰间布袋中。伸手做了请的动作，与人一同落座。小道童重新换了茶，行礼退下。】

我在外游历一年，最后走到这荆湖才想起太乙观在此，特来寻访一回故人。不知阿满当初托我送来的狗儿，如今可还安好？

【与人相视一笑，不免都忆起以往，便开口与人叙起了旧事。一晃眼便是十余年过去了，怎不让人唏嘘不已啊。】

难怪引路的童子所说容貌与记忆中对不上号，要知数年前前往昆嵛时，这人消瘦不少，又有伤势在身，当时萧逸之便不让自己过去查看，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记住个大概模样，便告辞了。如今见他模样似是安好，双目有神，显然已脱离毒伤苦楚，心下怎不让人欢喜。

便与人入亭落座，童子奉茶，见人远去，又看向他，一时欢喜，一时又有所忧虑，只是不曾出口。再听他说起那只狗儿，仔细一想，出生的幼崽活到今日，也有近二十年了。这狗儿，只怕也是狗中长者。

微微笑了下，道：“还不是那样，虽然老，牙也快掉完了，却还是能吃上几口，困了睡上一觉，闲来时和小童儿们玩闹一番罢了。”

那也是叶道长养的好，才让它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看来阿满当年所托也是料想到今日这般，如此我也不愧对她的嘱托了。

【以茶代酒抬手敬了一杯，茶盏落桌时一阵微风吹过，茶水内飘落小片残叶。看着残叶打了个转沉到杯底，突然出了会儿神。】

白驹过隙，日月更替，这年月不知不觉就从身旁流走了。这太乙观倒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啊，我到生出些羡慕了。叶道长选了个好道场啊。哈哈...

【泼了杯中剩茶，重新给两人续了茶水。两人虽言语不多，在这亭中对坐听风观景也是惬意的很。】

我离山前跟萧师兄秉烛夜谈，他提起叶道长曾到过崑俞，只是当时我不便相见，倒是错过了呢。

“是啊，一眨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

听人此言也不由恍惚一阵，与其初见时，不过弱冠少年，光阴弹指，山还是那座山，道观还是那道观，狗儿也是那狗儿，至于我，与过去终有不同。

可谁又能一样呢？如此想着，端起茶盏，低眉一品，暂去忧烦。又抬眼，对上其视线，眨了眨眼，道：“并不算未见到，只是你那时身上有伤，也不好打扰你休息，萧掌门便只让我远远看了一眼。”声一顿，又道：“如今看你模样，应是大好了些？”

劳叶兄惦念，功力虽不如先前，双目夜间也有视物不清，却也生活自理无碍。这一年游历下来，才知世道又变了不少。后生辈出，江湖朝廷势力也是更替不少。

【低头喝了口茶，这一年游历各地见闻涨了不少，也察觉在崑俞这些年错过了不少。只是世间纷扰自有规律，早不负当年少年意气，如今更多是闲坐淡茶，随心自在而已。】

叶兄呢，这些年可有什么机遇，能与我说说的？

【转头与人对视，容颜虽有些许变化，本质却并未多变。这人也是块璞玉，看似无华，实则坚韧。突然有些惋惜，早些年未曾深交。】

“这样么……”

沉吟了一会儿，于医理一道，我本就是粗通。而这些年处理杂事，更是荒废了不少。所以我这三脚猫的功夫怕是不能给他人添乱，倒不如告知道医一脉，看看慕师妹那方面可有法子。

这么一想，对方怕是得留下来一阵子了。正思量着该如何开这个口，他忽然将话题落在自己身上，一怔，随之摇头笑了笑。

“我啊……不如这样，你暂且留太乙几日，我还有些好茶可以共品，至于其他，待我细细道来。”

—————— 结 ————————

承平十三年  秋

太乙观仍静静屹立在会稽山的青苍之中，见春燕衔泥，也听秋鹊诘诘。
自大门而入，同或生或熟的面孔相遇执礼。从他们口中得知师兄所在，遣了秋水暂在殿前玩耍。殿旁巍巍树立，枯黄的槐英在秋风中纷纷坠落，在地上积了一层浅浅的，在沿路往来的人脚下偶尔发出吱嘎的声响。有草木长青不败，亦有草木应时而凋。
目光掠过那一方黄叶，凝于大殿之上，弟子的声音清晰可闻。踏过那几级台阶，伫立门下，秋光透过窗格切割投在他们身上，仿佛碎金般，萦着敬供祖师的沉香，温暖鲜活。望向为首的冠者，广袖道袍之姿似天际容容流云，风清月白一如往昔。
并未急着出声，只是长久看着，等他们结束。

其实早已接到她要回来的消息，但信上却没有说明具体时间，也不追究。只想着该回来的，总还是要回来的。就是……垂了眼，无论是明月或是隋钰，我似乎照应的都不怎么好。

便等着吧，如此想着时，仍是日出而起，日落则歇地过日子。而太乙观自几年前青风那事后，对于弟子心境上要求便严格起来。哪怕开了归一塔，仍难免起了操烦的心，请教过了陈师叔后，便在诸弟子诵读经书时，加了两本修身养性的。不过白薇子终不是太乙中人，她言提辞别，倒是需要找个人代替她教授诸弟子经书，而我又是个半吊子，只能监督弟子加之夜间补课，才不至于落了下风。这代替的人选，到底是从太乙中选择，还是在外另请高明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反复思索了数月有余，心中倒是有个大概的念头了，只是还不真切，需寻人走动走动。而眼下，正淡淡注视着诸弟子们诵读经书，他们是大概是想不到观主看起来面无表情实际上在走神吧。

心下暗自苦笑，直至日头渐渐升起，一声清脆的钟鸣后，诸弟子携经书退出三清殿。转身正欲离去时，脚步一滞，视线一转，落向遥遥眺望着的那人身上。

先是一怔，随之慢慢笑起来。

终于回来了啊。

目光轻柔凝望领首之人，见他身姿看着朗健，又至诵经的弟子、供香的桌案、高陈的帝君……殿内种种，物华如故。远行在外时不曾过多想念，此刻却不由往事漫卷心头。昔年祖师诞辰师兄们率众大典敬礼，又有明月少时磕绊背书，钰儿初来青涩跪拜……思及徒儿，顿时黯然。一路忧虑拂之不去，又丝丝缕缕缠上来。待钟鸣彻耳，恍恍回神，弟子尽数散去，隔着淡淡秋光正对上他弯起的眉眼。
秋阳并不炽烈，但在日头下良久，面上也生出一层薄薄的热切灼意。唇角被他的笑意牵动，眼底积淀的沉郁在晴照之下和缓。万语千言涌到嘴边，立即跨步迈进门，是此间走动历来的稳健轻盈，但较山前似又多出一分急促，隐隐泄露心意。
到他近前，风霜也罢，心忧也罢，最终短短一声。一切之先。

“师兄。别来无恙。”

“我自是无恙。”

说着这话时，不像是久别重逢，倒像是寻常一般问候。任其打量着自己，也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她。两年了，容姿倒是未曾改变多少，气态却比之先前更加沉稳，想来外界事物，并不能动摇她心中之志，也是幸事一件。

“倒是你，前些日子发信回来，却又不曾言明具体时日，可叫我一番好等。”

戏谑之语，却并无怪罪，只是压着日期，明月难免焦心，加上她双腿有疾，让杏林居众人看顾着，才在她回来前好端端的，只是提起明月，眉间忧虑不减，只道

“明月也在等你，你……”

欲言又止的模样，有些话，彼此心知。

殿中清寂下来。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但在三清殿的澄澄光景中对视，觅得经年默契的痕迹，挟着这种熟悉轻轻覆过分别时光的陌生，余下毋需赘言。
窗棂透进来的一隅碎光缀在地上，如这一路归心似箭，明明铺陈出深埋的焦灼，被这片熟悉的故土安抚之余亦袒露无疑。
明月入心，自是牵动情绪。

“她还好吗？劳师兄同大家看顾了。”

顿了顿，此徒及彼徒，盘桓心间数月的忧虑如潮涌般，经时光反愈急愈汹，涌在唇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师兄，钰儿……”

无论是她还是无余，选择下山时便是将身边的一切交付于我，为师兄也好为观主也罢，我自然要照看妥当。青风暂且不提，明月也是个乖巧的性子，她似是知道师妹下山也有她的缘故，因此安静等待。只是时日一长，难免会偶尔沮丧，我也只得与她细细分说，安慰一二。

可是……可是心中，终还是有另一重忧虑，那就是隋钰。

隋钰有隋钰的选择，可我究竟要如何向她的师父说起她所做的这一切？哪怕拿了门规，占了理由，但情感上谁又能接受？

所以在听对方说起隋钰时，一抿唇，沉默了许久，一声轻叹。

“她走了，她选择与太乙毫无关系的走了。”

万般情由皆时过境迁，明知无用，却忍不住，始终想从师兄口中听到一点不同。哪怕早知悉结果，但他的声音流过耳中时，好似太乙山深秋后那一泓冰流滞涩的冷泉浸上心头，仍难受得很。蜷起的手指不觉握紧，脸微微侧去，目光落在那片弟子惯来上课之处，此时人去，只剩几个冷清蒲团受日色余光怜悯。
记忆忽至许多年前，阿钰年幼，初到观中，我将她送来听课，站在门外看她怯怯选了偏角一隅，那也是个朗朗之日，天光照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渴慕的神色和瘦弱的身躯。那样一个小可怜，在外不知要怎么照顾自己……

一时静默。
已度过一开始的骤然打击，眼下担忧与悲痛尚能够被收敛，而此时此刻也并不是细问的时机。师兄他——想来也不好过。但笑怎么摆不出来，只生硬地换了话算是给他一个好消息。

“我带回了一个小丫头，请师兄过个明路，暂且记个紫霞弟子。”

隋钰的事情，我请苏曼莎先帮忙盯着。只是她那边传来的消息，是隋钰离开了扬州城，一路朝北去了。
太乙观终究不是那些大门大派，若非升座这几年，我需要个消息来源的地方，这才设了云天客栈在山下，让苏曼莎帮忙盯着来去的人，这样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可离了扬州城，我又能帮她做什么呢？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不当在这个时候出现，却偏偏只能将之强行按捺下去。抬了眼，又恰好对上她隐含悲与痛的目光，笑不得，何必笑，强撑无用啊。

这话却没有说出口，顺她心意，转移了话题。

“哦？又有弟子愿意拜入门下么？看着你们接二连三教育出英才，也是一件喜事。”

英才……总是有些言不由衷，毕竟她们不可能一生都待在会稽山上，人人皆有自己的路要走。

“不过是，护持一时。”

明月也好，阿钰也罢，到头来都护不得周全，说来心伤。只是为人师长，能护一时是一时。

“我去唤她进来，先见见师兄。”

说着便转身迎着殿外的阳光出去。一会没看，秋水那丫头围到那颗槐树下转起来，纷纷落叶风轻云阔，柔柔的光晕拂在她的笑脸上，天真无虑。心情不由稍稍缓和下来，跨出门槛站在台阶上招她过来。

少女带着光，笑着奔来。

“一时亦是好事，尽我们之能吧。”

如此说着，亦望向远方。人皆要经历风雨，不过早晚之事。但眼下这般情景，总是让人希望他来的晚一点，再晚一点。和乐让人沉迷，忘却山下风波。只在此山中，只愿你我同行。

————  结 ——————

文兴四年
蔺无余
        夜梦不止，触如惊骇，至接回徒儿青风尔后，本尽师职本分，不料远随时间淡去的魇魔如浪重卷，压抑魂魄，更加汹涌。
      人有七情六欲，梦自然而生，缥缈不可及，可不知何时起的嗜血食肉之欲，叫嚣喧腾充斥脑海，混乱交杂令自己匆忙下山寻了一处无人之地，静心清欲。
        虚幻而又真实，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他也寻了大夫诊治，效果寥寥无几。待自己心神稳定后又过了半年，这才又上了太乙。
        只是前脚方在三清殿中燃起香，后眼便看见掌门师兄驻足，不由的心虚起来。心有挂碍不提，说起来他这传法。。。咳。。。名不存的，实有多愧对。歇了见人切磋的心思，只低头抱拳道了一句“观主”。

文兴四年，离那人离去已过去整整四年。不曾寻找，少见挂念，无非是临别之时早已说清。此去当是赴黄泉，亡者无憾，生者亦不愿多悲切。无非思过崖上多添坟冢一座，浊酒一壶，以敬终得平静的漂泊之人。

这四年亦不曾下过山，只在观内处理大小事务。而诸传法们，也得以借此空闲，下山游历，以炼道心。不求道法精进，只求心无魔障，便是好事。他人自有他人因果，因此不曾插手，只看他们来去自如。

只是这些年太乙观终不像承平年间多时封山以待，那人虽去，白薇子等人亦离，不提传法，掌戒之位仍需有人担起。放眼便观诸传法，自心性至手腕，慕情性柔，荀师弟沉迷卜算，常师弟游历未归。能定性者，唯有四师弟。但记多年前的事情，需有一人与之制衡，方得平静。而此人……当是蔺师弟最为合适。

思来想去，心下已有觉悟，便于三清殿等候他归。不多时，见人自太极广场而来，命童子上前相迎且通知，领人过来后，同步后殿，见他面色难得犹豫，忍不住轻声一笑。

“你这副模样，莫不是在山下有了什么奇遇？”

蔺无余
       “太乙顺遂，便是无余最大的奇遇了”
      奇遇？若是奇遇，他还真希望自己能守住所在乎的一切。而山下的事。。。且瞒的一时是一时吧。
        略笑了捡了琐事道来，无关乎都是田园野趣，平淡无奇。
         近年多亏掌门师兄撑持，青风得他照拂更比他这个师父尽职，更甚者还有其他弟子。如今归来，便得他通知来此，不知是何要事？
         “观主近来可好？其他师兄，师妹如何了？”上次来去匆忙，连云尘师弟也未告知缘由，只托他教导照看青风，音讯全无。
        想着不由叹气。
         

便如他所说，一切顺遂，便是幸事。笑盈盈地点了点头，随之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云游他乡的经历。虽有察觉他神情似有一丝不正常，但稍一细想，许是在外游历刚归，风尘仆仆，一时疲累罢了。至于是否心事，强问无用，只待时日长久，让他自己考虑是否说出。

不过话至青风……稍一沉吟，青风虽明着仍是无余弟子，但无余升任掌戒后，他之位，理当由青风接替，但青风尚是年轻。

这么一想，当年匆匆忙忙接下掌戒之位的自己，和清字这一干师兄弟们，全是靠着互相理解与信任才撑持至今日。如若不想重蹈覆辙，，静字一辈，不若磨砺一段时间，至他们有一定经验了，再去考虑升任之事。

听他语毕，方才颌首：“我自是无碍，其他师兄妹也无大事。不过我有一事想告知你，只是看你一路风尘仆仆，本不该让你来此多加劳神，可事至如今，不得不说。”

话音一顿，复又缓道：“虽说观主有权处决任何事情，但掌戒一职总不能摆着看，我有意择你升任掌戒，执掌太乙门规，替我处理大小事务，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