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峰山

【庙外呼扇的树冠在火光中布下影影幢幢的黑幕，雷暴冲天，手心向上捧起一束光电，恍惚间竟也觉得那是从自个肉团一样的掌心劈啪腾起。千年之俟，千百位族人血液的重量，时时刻刻都攀在每日清晨睁开的眼睫之上，弹尘作千钧，所怒亦如电。】

【目光随着他从房梁上落下来，待他说完，回头眼神重又投入那团温暖火焰中。】

我还有一个故事，是手足分离、故人重逢的故事。

【对于这位失落已久的族人有诸多好奇，也许就如师父所说，炼丹术是大月氏先祖的一切，即便如今衰落至此，未必便不享其所招徕的福与祸。雨声酣畅，他站在窗前的背影有别于王兄及宗室中所有男子，尽管现在还瞧不出究竟是何不同。但既然前路交错汇成同一条，虚虚实实，需得探清。因而话落停顿了许久，有意要给他暗示一般，才续道。】

可惜应该听故事的人却不知道在哪里。

【面前的火堆爆了一声焰花，连着火光也冲高了几寸，一惊之下赶紧收回脚，在棺椁上跪坐着，衣带结了个小辫儿，语声变回天真贪顽的样子。雨还未停，就催着他带自己去探路。】

小哥哥，你听了我两个故事了，该带我去找路了。

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不能食言而肥。

秦炼

[耳闻那端说起“故人重逢”，心中不禁冷嗤，哪门子的故人重逢？自己本非那大月氏后人，不过是有幸入了霞兀峰，被丹琼师祖收为关门弟子。她确是北凉皇室遗孤无疑，至于她身后的男子——单桓，方才争斗间，窥得其貌似如中土一脉，与那北凉皇室少女不同。至于对方为何偏偏挑中了他，只待下一步再伺机盘问]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单桓是人又非人，他早已没有自己的意识，只为他人所用，化作利刃，助纣为虐。忖思着，这异族少女背后肯定还有人，指引她，支持她，为她筹谋。若是假意与之，一道寻找秦军地宫，或可从中受益]

[根本无心在她所说的一切，对方故作沉声，娓娓道来，在自己听来却是无比可笑。她言语间，倒是情真意切的痛恨匈奴兴兵，但凡自己有些怜香惜玉之心，此刻必是热血沸腾，为助佳人，愿效犬马之劳。只可惜，她碰上的是自己，看似多情亦无情]

[待那厢“食言而肥”四字出口，不由仰天一笑，回身捧腹道]

小姑娘，中原话本可少看些吧。

[言罢，收了那般放浪作态，脸色一沉道]

先原地休息，待明日这山雨过后，再来商议也不迟。

[说罢，翻身上了横梁，阖眸养神]

————————————承平十一年夏——————————————
向阳的山坡上有两株小野花长得异常可爱，铃铛似得粉白衣裙藏在叶片投下的阴影中，在一片荒芜里含蓄且孤独的生长。
荒芜，但不是说这里只有这两株花朵；而是说从这里起往任何地方走一千步，都看不到一点人的踪迹，自然也不会欣赏花儿的美。就好像它不存在，但是他如此的真实，跨越千年百年生活在荒山之中却不自知。
想来生死也不过一念之间，颇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
前些天瞧见它们的时候，这两株花朵在晨曦里摇动，今日再登上山——只剩满目的荒凉。到处都是怪石野草，唯独不见那两株铃铛似得衣裙，有崭新的马蹄印陷在泥土里，一连串的通向一块石头。这石头被荒山深藏了许久，表面的青苔使它与周围融为一体。他似乎是一块石碑，抹开表面的青苔和泥浆还能看见一行浅浅的字迹，认不清的碑文看不出什么文章，转身的功夫一匹瘦马打视线里露出头来，背上一团黑漆漆的人物看不出相貌

战火一旦点燃，只会越来越烈，只有达到了它们所想要的结果，才会渐渐平息

这世间的人何尝不是如此？在名利之下臣服于人，为名，为利，为财，于公于私。谁能够做到两全其美？答案自然是没有，若是有的话，恐怕现在走的路便不会如此

几日的奔波未停，只有当马儿累了才得到短暂的小歇，一场暴雨跟着脚步徐徐而来，雨帘之下只余无尽的路，无一处灯火。等到雨水停歇时已是天明，意识也随着那照于身上的暖意渐渐模糊，握着缰绳的手也失了力，趴伏于马背之上。

不知走了多久，只有那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牵扯着自己不至于这么沉睡下去，直到马步声渐止，疲倦之意铺天盖地而来，跌于马下，抬眼本想看看周遭，却是先瞧见了一人的衣角，撑着身子坐起，指尖摸到后腰短刃
“你是何人？”

来人抬手间从黑衣下透出一阵血腥气味，混了水汽湿漉漉的腻在周围。瞧着多半凭着一口气吊在世上，可怜了他身下的这匹马，瘦骨嶙峋不断地打着响鼻。辔头有些开裂，漆黑的贴在马的嘴边。

可怜的人，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所处的情况有多糟糕。

拢手立在原地，仔细瞧着人在马背上挣扎起身——不，那绝不叫起身，顶多是让人在一团黑色中分清楚哪里是人的部分，哪里是马的部分。空出的部分垂下不知是什么东西，或许是头发。他的声音在这时发出，喑哑不清。

“......只是一个普通人，来山上玩。”思忖着这样回答应该会让人满意，朝他挥挥手中的竹杖，“你身上味道太重，山下有一间医馆。不怕被野兽撕掉的话你尽可以在这里闲逛。哦对了，这山上有两朵铃铛花，如果你看到的话请不要踩坏了它们。”

话音刚止，未等多时便得他的答复，若他真只是过路人，想必也不会舔到那战乱的火舌，再加听他所说，对于万物有心之人，想是也不屑对无缚鸡之力的人下手。

思及至此，撤下了几分戒备，但视线依留于他身上。

许久，才收回那视线，一夜雨水的冲洗只会让伤口加重而不会减轻，只方才小小的动作，就已消耗去不少的力气。
如今现下的趋势不容自己停落半步，但现下若是强撑着，怕是走不到那地就已经不知道倒在哪了，思忖半刻，终还是那愈发加沉的意识让自己不得不退去半步，这几月所经的风浪也不是没有，而像今日这般狼狈也是头一次，许真是熬不住了，便不再撑着，开口道
“那便有劳阁下了”

“什么就有劳我了？”抱臂盘坐在那块石碑上，竹杖横放在膝头，“你的生死我担当不起。山下的大夫要价上天，你送去了俩眼一闭赖着我来付账？”

这人说话断断续续，不知道是刚从什么地方来。身体看起来孱弱，眼神倒是炯炯有神。尤其在盯着人的时候，发出一股阴鸷的狠劲。说他现在奄奄一息恐怕为时过早。阁里疯传一时的战火一事，若是将士有他这样的狠厉恐怕也不会如此惨烈。

不，正经的将士应该向死而生。这种凭着一口气吊起来的，只要气息不散怎么样也能活下去吧。

“我说，我们之间只有一面之缘，你把身上随便什么东西拿来与我做个抵押。我送你到山下。这样那一声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代。如何？”

“你这人……”
后话余数咽回了肚子，咬牙将那口欲吐出的血吞了回去，自舌尖传递的血腥味惹得眉头轻拧，五指紧了紧，重新摸上那柄短刃，但只触了刀柄便撤了手

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江湖险恶，谁知那皮囊之下藏着什么样的心？人图安乐之后能做的事情只会对自己有利的，而不是会明知这是个麻烦反而义无反顾的卷进那麻烦之中。
若没有前夜的那场雨，怕是自己不会落得这般……狼狈？其实开始也想找个地方落脚，但逃亡太过匆忙，带出来的东西本就不多，现在又这里丢一点，那边掉一些，可以说是除却贴身的兵刃，别无他物，沉思许久，缓了缓气息
“你……看我这一身，像有值钱东西的人？如果真的有，也不至于这般……？”

抬起的手，染血的刀，漆黑的装束处处预兆着不详的血腥。荒山野岭半山相见，若是锦衣玉服还有的一说——不，锦衣玉服更显得可疑。眼下这活死人一口气吊着还不忘身上的刀刃

当真想着人终有一死吗？或许是对世界还有点留恋，这只手又放下，连同他的气息一起沉寂下来。举起手中的竹杖在地上敲击，瘦马低着头，鼻头剧烈收缩又张开，张大的嘴巴拼命在地上啃食草皮，嘴里的皮革磨出了白沫，堆在嘴角。山林里鸟群突起，远远的喧闹在山林深处。飞羽扇起阵风穿梭在山间，沙沙作响。

万物有声，人无声。

“啧，我要值钱的东西有什么用？拿去祭神还是贿赂狐大仙？这山上什么都多，就是人少。你莫不是被哪只山鬼抢了精光罢。”竹杖在手中转了三圈，跳下石碑踱至马前，负手道，“这么说吧，我挺喜欢你身上这身衣服和马。抵押给我等你好了再来找我取。你觉得怎么样？不愿意就算了，瞧这点，山上虎豹之类的东西估计还饿着。你自己小心。”

生老病死，祸兮旦福，这是人的一生，亦是人必须所经历的过程。

话已出口，收回也难，自己也并非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是一些东西无法真的不动声色的拿出去，也无法真的完全舍下对于那东西的情，自踏入中原开始，如果不是中间的小插曲，恐怕自己还真的会一心醉于自己来时的目的。但这插曲变故发生了，便是无法停止的，如今，这根弦暂时还没到断的地步，这只是一切刚开始，世间之事，皆由因果而生，步入了因果之后，只会徘徊在这个死循环之中，而现下，我并不想死。

放眼望去，山林之中确实如他所说，方圆几里中也闻不到一丝人声，真欲问他求什么，他便直说了所需，顺着话锋视线落了那伴了自己几日的马和身上衣服，猩红血液早已凝固，与黑色融为一体，七零八落，竟分不出哪还没被血液给覆盖，他求的只是这些？略带几分置疑看向他

“此话当真？”

现在这事随便搁一人身上估计都不太信，更何况是在这深山老林，四下无人，常人都会是想捞得好处，哪会这般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样的条件换了别人，只怕早早的换了衣服藏到哪里去，现在这情形...会不会是这衣服里另有隐情？仰头盯着树梢上一只跳跃的雀鸟，负手而言：“真假由你决定。你若是换了衣服，那就是真的。”

日光从树荫间悄悄洒下一片微光。林间渐渐显出些可爱的模样，跳跃的雀鸟在枝头挥起翅膀，抖落枝丫间的几片老叶。想起前些日子所见的铃铛小花，心里泛起一丝惋惜——它还会千年万年的在这片荒林里生长，无人问津。

“天亮了，走哪条路？”

“你这条。”

确实，当下自己除了这条怕是再难寻第二条，而如今若自己不寻，只会得不偿失，欲动手除却身上衣服，奈何前一夜的风雨下力气也是被消耗了许多，加上与这人多说了几句话，意识此刻本就薄弱，当下的情况则更是提不起一点儿精气神，只抬了抬手，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余下的事想必他自会帮着解决，便也索性的不再撑着了。
—结。—

【文兴元年，春末】

【今天元姐姐不在家，魏叔管我，吃了早饭魏叔跟陈叔合计着进山看木，魏叔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便带我一道入了山林。】

【山里风儿凉丝丝的，花儿香香，鸟儿啾啾啾，我从魏叔肩背上溜下来，背着陈叔特别定制的小背篓采花儿去。】

【红的，黄的，紫的，掐一朵往背篓里扔一朵。背阴的洼地里长了一片蘑菇，大大小小的伞儿参差不齐的洒了一地，我不由的哇了一声。蹲在草堆里揪蘑菇，揪起一个，还有一个，顺着蘑菇路往前挪，不知不觉就挪远了。】

[自京畿往江南来去已有月余，所谓大宋太子，赵昱其人，在东宫一场滔天大火中化为齑粉，深宫十数年光景，堪堪在史书记上一笔，追封“孝慧”二字，彰那人一国君主之气度，轻描淡写，踩着枉死东宫的枯骨，铸就他自己的丰功伟绩。]

[赵衍当真欺人太甚。]

[东宫大火的消息传到扬州时已过了十几日，街头巷尾坊间闲话，说三道四之人不乏少数，我一席女装行于其间，抬手压低了风帽的帽檐，不动声色，仿佛过耳是他人的家长里短，事不关己。]

[策马出城十数里便是龟峰山，跨过山头，沿官道能直去扬州，我却不敢涉险，死要见尸，赵衍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说不准皇城司的眼线已经开始行动，我已让皇奶奶失望一回，万不可再让姑奶奶的筹谋竹篮打水，扬州龙蛇混杂，江湖人士繁多，相比京畿，更好藏身，要赶在皇城司之前落脚。]

[渐入深山，我牵马缓行，忽感前面的灌木丛中似有动静，警觉地抽出贴身匕首，缓缓走去，掐着嗓音问]

何人？

【小蘑菇很鲜，颜色也很漂亮。我不管是不是能吃，揪下来再说的。】

【一只蘑菇上流连着两只小小的白蝴蝶，我抬手一抓没能抓住，倒也没在意，嘻嘻一笑。】

【听到声音惊了一下，再就一抹裙摆映入眼帘，从灌木丛里扬起脑袋，一双眼儿惊奇】

哇～

【虽然帽子遮了大半个脸，但是，只看露出的下巴尖儿就很好看】

你是仙女姐姐么？

【手里还举着揪下来的一个蘑菇，我跪坐在地上，膝盖堪堪能触及她的裙摆。虽然还没瞧见正脸，但我已经自己决定夫子在我心里变成了第二好看】

[灌木丛中冒出个头来，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约莫年龄不大，又圆又憨。看到她，不经意间放下戒心，反手将匕首藏在广袖之中，仍是谨慎的不敢上前。]

[童言稚语可爱，此时我却无暇逗弄她玩耍，我如她这般年龄时，亦不知愁苦，锦衣玉食，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落得今日这幅田地，困顿而不知所终。]

[我未答她所问，直言]

山神精怪传说，多为世人杜撰，你若多读些书，也不至错认。

[骨血中的矜傲与生俱来，一席话，到底不曾放下，又道]

扬州可是往这方去？

我有读书的....

【弱弱的喃喃了声，不知怎么就从他半垂的眼眸里看出了些高高在上的矜贵，那点端持的姿态莫名的有些迫人心魂】

【我身边没有这般气质的人，就是夫子也没有，于是我就这么被他那双疏淡矜傲的双眸吸引，然后一去经年都念念不忘】

【顺着她的去路望一眼，点了点头，末了还忙不迭的热脸贴小姐姐的冷脸】

嗯！姐姐去扬州么，我家也在扬州碍

【一双大眼睛布灵布灵的望她，从小背篓里摸出一个野花编织的花环，双手递过去】

呐，送你

你是扬州人？

[龟峰山地处荆州，山势绵延腹连扬州境内，若下山往官道去，少说也要三日，顺势望了望四周，并不见人随行，一个心智未开的小女孩儿，她的家人如何能放心让她一人进山，除非……]

[试探性地上前两步，敛了裙摆蹲下身去，接过她递过来的花环，径直又扣回她脑门儿上。]

你带才好看。

[我一个大男人，带什么花环，穿女装无非是权宜之策，总不能真把自己当女人了。]

这深山老林的，你一个人从扬州来家里人不会担心吗？虽说没有山精鬼怪，遇见猛虎毒虫该如何是好？

【脖子仰的好累，我这般想的时候，小姐姐就蹲下来了，我心里一阵高兴，想着小姐姐人真好！】

【近着瞧她，小姐姐更好看了，周正的眉眼，小扇子似得长长的睫毛。我的小手心有点痒，想要摸一摸她的脸。】

【我顶着他扣在我脑袋上的花环，开心的笑弯了眼，仙女姐姐夸我好看呢！】

不是一个人，陈叔和魏叔带我来的，他们看木呢

【随意往后方一指，这片山经常来，他们倒是不担心我走丢了。】

姐姐去扬州要走很久喔，不过我知道一条路很快，我带你去好不好？！

看木？

[原是做木材生意的人家，否则寻常农耕户的女娃娃哪有什么书可读，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确乎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山路，若不是在山里混得门清儿，定不敢轻易往那方去。]

[无由的，我信她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摸了摸她扎得规规整整的发髻]

我尚有要务在身，不便再与其余无关人等接触，不如……

[脑筋一转，接着说]

不如我在后头跟着你，你边走边把筐里的花儿往外扔，给我做个路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