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殿——正四品美人沈清韵居所

承平五年春，沈氏清韵册夫人，居幽香阁。
承平六年冬，诞子赵昶，进才人。
承平七年冬，沈氏清韵进美人，迁玉堂殿。

承平十年 春

【初春，天气尤冷，院里几棵木棉早就凋了叶，光秃秃的杵着，像个不苟言笑的战士，披风纳寒的守在冬风里。倒是靠窗的那株山茶开的好，艳红的花色在寒冬里开出无尽的生命力。】

【屋里烧了银炭，暖融融的，在西侧靠窗的位置铺了厚实的毯子，胖子和小四儿就趴在上头，一个团着睡觉，一个手脚并用的不让睡，那胖子经过这几年的精养，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死胖子，沉的很。我只远远的坐着，手里一本游记翻了几页就再也没翻过页去，撑着面颊，偶尔打个盹，偶尔看一眼一猫一娃在闹腾。】

【屋内与屋外，虽只隔着一扇窗，却犹如隔了整个春夏，挡在外头的，还有那些云诡波谲的后庭纷扰，这玉堂殿，就好似个不起眼的一亩三分小地儿，看似偏安一隅，实则，清寒的风依旧从窗底下的缝隙里渗进来。】

“嘿！走着！”

【我听闻声音睁了眼，不知何时小四儿拎着胖子就到了殿门口，双手托着胖子尚显吃力，身子一扭，似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那胖子往厚实的雪地里一丢，胖子的身形在雪地上落了个坑，还没等胖子回击，三岁的小娃娃自己站的不利索，踉跄了两下，也跟着摔了下去，我只听他和胖子各自嗷了一嗓子，然后就不由的噗嗤一笑。】

【这几日恰逢大雪，洋洋洒洒地飘了几天，柱子上的朱色也被雪覆了，咋一看四处都是一片银白，只这日天方晴好，雪色晶莹，歇了午觉起来，随跟了三五小黄门，想到处走走】

【行至一处，却见一个小人飞也似地跑来撞入怀里，正是昶儿，鹁角尖尖，面色红润，不住叫着爹爹，身后跟着只披毛蓬松的狸花猫，倾身将他抱起来，笑道】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玩，你娘亲呢？

娘亲在屋里偷懒。

【抱着他一路走过去，他仍兴奋得很，一路吵嚷不休】

【入了冬，人便随之懒了，加之有了身子，这惰性就越发的肆意长。任由小四儿跑在院里，大抵是没有如何娇养过，风里雨里任他闹，于是身子骨素来好，甚少生病，风雪寒冬也挡不住小家伙的兴致】

“娘子，四皇子又溜出院了”

随他罢，遣两人远远跟着就行，别拘着他

【怀山应了声，退出到殿外，没有猫嫌狗烦，殿内一瞬安静，就好似袅袅腾升的芙蓉香也有了声响，一缕缕的诉着衷肠，只是我不懂它，它也不需旁人去懂，兀自起，又兀自散。】

【手中的游记总能安安静静的翻了两页，小四儿的声由远至近，我见窗外茶花极艳，扬了声与还在外头的人喊】

是小四儿回了？给娘折两枝茶花来

雪这样大，别处宫苑总是将积雪揩扫得一干二净，唯她这处，地上的素被这样厚，踏上去漱漱作响，倒生出几分野趣来

一路抱着稚子前行，直至大门还望不见半个人影，弯下腰将他放下来，便见他跑入屋内大声知会他的娘亲去了，随着进了门，望着歪在塌上的背影，道

老四说得不错，你果然在这里偷懒。

【先是稚子入门来，带着一身深冬的寒意扑入怀中，面颊叫风吹的呈了粉红，眼儿却是晶晶亮的，精神十足。他将那一双小手往我腰上蹭，直与我说踩雪的时候遇着爹爹啦。我刮了刮那冰凉的小鼻尖，还未说话，门口就传来了声儿，这才叫诧异染了眉梢，自榻上起了】

这哪家养的小孩儿，怎得还带出门埋汰娘亲的

【笑将他衣襟整了整，领他上前两步，福身问了安，小四儿平日没个正行，躬身作揖倒是有模有样。】

外头冷，妾便叫下头人里屋待着了，没能迎候官家

【顿了顿，将炭火温暖之下的眉眼睇他，也不知是娇是嗔，又道】

罚妾好了

你知道心疼宫人，却只知道冻着朕，是该罚。

笑说一句，也没想真的责怪，屋内炭火烧得旺盛，直教人眉眼也生出融融春熙，见之心暖。凝过去，唇角眉梢皆是淡丽，足以流耀玉堂。

觑到案上书卷，伸手拈了来，略略一览，问她

哪弄来的？

【我也知他并不将这句罚当真，抿着唇笑，一面敛着袖收了礼。见他去览那书卷，温声回道】

梁姐姐怕我无趣，挑挑拣拣了些来予我解闷

【平素与梁氏常有走动，她为人纯善为我所喜，兴起时我也问她何故与我相好，她玩笑是只因我生的好看，旁的甚也没有。是个绝妙的人儿】

【指腹落在腰间束带的云纹绣上，几月的身子已稍稍显怀，提及梁氏，我心中总要想起她膝下那几个玲珑剔透的丫头，希望能承她所言能生个娇软的小女娃儿。】

【小四儿大抵想起了我让他摘花的事儿，跟他父皇告了声，这会正踮着脚去勾院里明艳的山茶，我想起前日小四儿兴致勃勃的与我说该在院中堆个雪人，只我现在怀有身孕不便陪他闹。此番他来，我趁他龙颜甚悦，福了福身，笑意在眼波里流连不止】

妾有一请，不知官家允否？

看来，你与她感情很好。

翻了几页，放回案上，回身落座，却见她忽然行礼，盈盈一双眼目，莞尔模样极是感染人，不禁也笑了。

你还没说是什么事，也敢来请旨，你就不怕朕直说个“不允”。

【他落座，我便顺势伏在他膝上，仰头直面圣颜】

小四儿正是顽皮的时候，总缠着妾同他玩闹，昨儿直道想堆个雪人玩儿

【说是小四儿喜欢，其实自己也想看。我瞧着他，要他这九五之尊去堆雪人？确实是有失体统的，手指轻轻扯了扯他腰上的束带结，眸光流转，软语相求】

若您不允，妾便求求您可成？哪怕指派个小黄门去，妾看着都欢喜的

【深冬覆雪，堆个雪人也颇有些野趣，本就是想起才有此一提，但这念头入了脑子里便挥之不去，若想隔窗一眺，就见檐下雪人，一想是官家指着堆的，心里便盈满欣喜满足】

占坑待编辑。

承平十二年腊月

时近除夕，各宫之间频繁走动，互送年礼，来来回回没多大意思，索性撒开手，全都交给碧珠碧桃，十几年来做惯了的事，哪里需要我时时盯着。

我擅自停了平安许多药，似乎还没人告到她爹爹那儿，否则我怕是免不了要受一回责问。这一个多月也未见平安身子有何不妥，我也安下心来，莫说陛下责问，就是有什么惩处，也受得。

日日闷在殿里也是无趣，昨夜才落了一场雪，领着白蕖绿芙去御苑折了梅枝，往玉堂殿去了

“你家美人午睡可醒了？”

【梁姐姐来时，我正拾缀一些旧物，正从一对珠钗宝器中捡出个收口柳腰青瓷瓶，比巴掌稍大些，除一声青釉之外，再无旁饰，精致素雅，十分好看。】

【听闻人声，将那瘦腰瓶放下便起身迎上】

梁姐姐

【与她行个礼，目光却随着她的指尖去了，笑着迎她落座】

我说今儿我怎能从旧物里拾掇出个花瓶来，原是姐姐携梅来了

见她身后钗环珠花各种物事摆了一地，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我想着你这么个懒人，踏雪赏梅这样的事你定是不会去做的，也只好我辛苦一点，替你折一枝来赏玩，总不能白听你叫这么多声姐姐不是？”

含笑与她打趣两句，将手中枝交与宫婢

“你若能勤快些与我同去，柏梁轩外红梅白雪，可比这孤零零的一枝好多了。”

无意间扫过她地上那一堆，居然让我瞧见一件十分眼熟的

“怎的还有个竹叶编的小东西，拿来我瞧瞧。”绿芙依言取来，我放在掌中细细看了，不由莞尔，“这是从春喜…是从花典闱那儿得来的？承福殿也有一个，愔愔喜欢的紧，旁的玩具都比不上了。”

饶是甚么银装素裹，红梅裹雪，也没有姐姐亲手送来的一枝来的好看

【笑着从怀山手中接过那枝红梅，亲手插进方才把玩在手中的那只瘦腰瓶中。抱溪上了热茶，我将茶盏捧在手里】

今年的新茶，梁姐姐也尝尝暖暖身

【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想起那典闱花春喜，也是不由展开笑颜，那是一个光想到、瞧见就让人觉得开怀的女子，只不过一入冬我便犯了懒，倒是许久不曾见她了。】

有日小四儿寻猫吓着她，后来便熟了，也不知小四儿何时同她讨来的玩物。

【抿一口热茶，时有冷风从窗棂缝往屋里钻，只堪堪都叫炭火暖气给挡了，屋里暖融，但不妨碍我知晓外头天寒地冻】

姐姐怎的不寻个有日头的天气来，这一趟来一趟回的，冻坏了凭白叫我心疼。

——上头那俩搞百合的拉线——


天气愈发酷热，依稀梦中昏沉，一身明皇的男子似又再案前，照例挥就那似也画不尽的瑞鹤图。他见自己来了，一如既往流露温润笑意，只道

“三弟架子愈发大了。”

忽而景象又转，又是昔日与诸族兄弟门客醉后泛舟金明池，月初上，新堤绿，柳影垂枝都倒影在上。

笑言款洽，如在生前，徜恍环顾，笑面忽然变作骷髅，森森白然。这景象忽落梦境，岑惊转醒。望见月下花影凌乱，撒满衿袖，直如濯魄在冰壶一般。

望见她也醒了，勉力为笑，伸手碰了碰她的面颊，低声:

莫怕，只是魇了一阵，朕已经……许久不做梦了。

【前头还在感叹时光悠然，蓦然回首，再看已然岁月匆匆】

【那日火光分明已远，但波澜未止。我素来浅眠，即便在梦里，夜风潜入窗也能有感一二，故而身侧之人稍有动静便醒了。】

【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下，屋内透着芙蓉木的余味，暗香寥寥。他手掌递来，我将面颊蹭了蹭他的掌心，或许是年少时也惯于刀剑的缘故，他即便贵为九五之尊，掌心却依旧有些茧子，经年之后仍然可辨。】

【我将半称的身子顺势倚进他怀里，纤细的手落在他肩头，不经意的轻轻拍着，如同往日里哄小四儿和湘儿一般轻言软语的哄】

陛下莫怕，英娘护着你

【他道莫怕，我反将这二字拿来哄他，帝王之心，我所知不深，也不知他缘何时常惊梦。这些年来，我之所承不算恩厚，但微妙之处，多少有些默契，他来，我在，便是玉堂殿存在之由】

【素手轻拍，一下又一下，未抬头望他，只轻阖眼眸，轻轻又问】

陛下梦着什么了

英娘，却原来她名字叫做英娘。

竟似今夜才知道她名字一般，明明已经与她誕育了一双儿女。不知何时，心上的壁障越来越厚重，许多经年的人事白日不记得，晚上却尽数入了梦里来。

神思徜恍，还未清醒到往常的状态，只是低首不语，面上难得松弛下来。斜月照进寂阔的宫殿。愈发怔怔入了神。

朕梦里看见了皇兄了。

仅此一句，住口不语，再往下，再无法吐露，与她所能之言，仅此罢了。只是低沉太息。

听闻是个温润的人

【他说起先帝，我自脑海中搜刮一些往日里听闻的只言片语，凭着这些在脑海中一番描绘，对与他血脉相连的男子有了更具象的认识。说是具象，却也十分片面。】

【话到此处便也没了后文，帝王之心，如冰洋瀚海，我就像是汪洋中的一叶小舟，任凭底下如何波涛暗涌，他所展现给我的，不过面上些微涟漪。我知晓若只是梦到先帝，断不会惊梦而起，但那些更深更沉的，他不说，我自然不去探听。瀚海行舟，行止无度是要翻船的】

【月华自窗台倾洒入室，心里有度，但姿态却也不拘谨，手指划动，将他脖颈边的襟边勾整了，四指拢在他耳后，拇指摩挲着他的鬓角，我将脑袋抬起，望着他，嘴角边勾起些微弧度】

继续睡还是陪您起来看月亮？

【小四儿不爱睡觉的时候总喜欢坐在门槛上托腮看月亮，我以子度父，觉着该是差不离。想来是一时半刻不能再眠，便随意一提，倒也都随他】

嗯……宫里事情多，平时难得清净，也不知为甚就梦见了陈年旧事来。

语罢听她说看月亮，怔一怔，复又微笑了，低声道

是了，朕以往睡不着，是喜欢看月亮。

不惑的年纪，攀至愈高，所能立足之地便愈窄，到最后悚然单棱，空余彻骨孤寒。

依旧是勉力一笑，虽然不能与她分说。但此刻身边有人陪伴，总是稍动容的。

冰镰一钩，清晖不如满月。却也别有留白的兴味。
凝了一阵，屋顶上的宿鸟似受目光所染，俶尔振翅飞了。只是那斜月挂在雕梁的屋角，并不十分真切，开口便微带了憾意:

“可疑这窗户隔着，看不大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