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亭

受了沈美人的灯，总归落了情分，定是要还的。我打着哈欠跟阿潋这样讲时，她只捂着肚子，磨牙似的哼唧，“丢人”
“啐，你肚子疼不丢人”
日起东方，高悬中天，清风也和煦，正是青天白日好时节，看见蟑螂也不怕不怕啦。
我顶着眼下一片乌青，拎了宫灯，有意要去玉堂殿还个礼。
金英翠萼带春寒，叫知春亭一丛迎春晃了眼，更晃眼的是里头的美人儿。我放缓步子过去，先行了好大的一个礼儿，“奴请沈美人安”
宫灯在指尖滑溜，怕扰着人赏景，却是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了

“花”

“发啊～”

“花！”

“啊啊啊～”

【自有玉湘以来，玉堂总算热闹些，小四儿和胖子也不出去沾花惹草的惹人嫌，那两小只每日眼巴巴的就蹲守在摇篮前，妹妹能给他偶尔翻个身就很高兴了。】

【六月的娃娃已然是牙牙学语的时候，那两人一猫就在迎春底下的草堆上，小四儿一本正经的教妹妹说话，妹妹则扯着胖子的尾巴往嘴巴里塞。】

【春喜近前的时候，阳光正好，惠风和畅，杏花飘飘洒洒。我瞧她眼下青黑，想想她昨晚的样儿，笑意就止不住的起。】

【瞧她提着灯，示意怀山接来，我就微微侧着头瞧她，偏就不说话】

你看这人，心肠多坏！
昨晚一家三口子吓唬我，今儿还欺负人，嘤~
我老实端着腰，弯着膝，这是进宫第一门功课里练出来的“功力”，咱们为奴作婢的就怕遇着个不讲理的主子，但是——
一只胖猫儿突然蹿出来，弓着身就往我肩上扑，左右都不带分的，还是昨晚那个位置。我身子一个踉跄，又稳稳的僵着了，眨巴眨巴眼儿，委屈又可怜，我要告状！
“您家胖子欺负人”

【噗嗤一声，抬手以袖掩下嘴角，末了拂顺了袖，笑与她】

得了，起吧

【胖子依旧四平八稳的立于其肩上，我听闻她还敢告状，心中好笑，面上佯怒冲那胖子道】

说你呐，还不下来

【那猫儿抬了前肢，低头捋了捋耳朵，后肢一蹬，自她肩上蹿入我怀中】

你这性子，倒是好欺负

“……”
我好欺负这个事儿，连你的猫儿都知道了好伐？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我瞧着她，心里没在怕的，反而有些雀跃欢喜。都说尊卑有别，一宫主子娘娘是要跟内侍女官们保持距离的，她不，虽然她一言一行都是主子娘娘的样儿，但我莫名其妙的就是觉着她没跟我摆架子，还是是打心里面散发的那种。
“您心眼儿好”也就笑盈盈的起了身，“宫灯还您啦，可还有什么差遣的不”

楚尚宫手底下的宝贝疙瘩，我哪敢有甚么差遣

【笑言罢了，抱着猫儿入了亭落座，猫儿趴在膝上团了团它那丰腴的身子，弹一弹耳朵埋头睡了】

若闲来无事，不妨与我说说话罢

【宫中大多人皆是恪守规矩，谨言慎行的，少有她这般有灵气敢娇嗔的，这就如万丛碧绿里斜出一点红，叫我见之欢喜。】

讲讲那些志怪诡事，本宫也听的

【这些个鬼鬼神神，下头传传倒也罢，与上头主子讲就多少不合宜，但左右无人，我便也不拘那些，小四儿远远听见声，颠颠的也跑了来，一双眼儿十足好奇的落在她身上，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

那是秦鸣莺。
嗓子眼里的嘀咕，叫春风一卷就散了。
敛了袖儿跟人进亭子，这边拿捏着不出格又能赏景的位置站好，黄灿灿的迎春映在眼底，明媚的人通身舒畅，但这舒畅几乎是在她出口时立刻消散无踪，我扯了扯嘴角，决定收回刚才的话，她心眼一点都不好！
溜过来的糯米团子，拿一对骨碌碌乱转的黑葡萄注视着你，我不自在的抖落一地鸡皮疙瘩，他昨晚怎么说来着——
“昶儿不怕鬼”
“胆儿大着呢，你看昶儿没有跟别人回家哦”
我控制住自己想掐他包子脸的冲动，目光在那相似的大小两张脸上扫过，再落到沈美人身后的花丛里，缩了缩脖子，抬手一指，好似被什么东西吓得哆嗦，还眯着眼儿不敢动，“……”

【我与小四都随着她的目光朝那处望去，但青天白日的，什么也没有。我二人将目光相对，从小娃娃眼里瞧出了些跃跃欲试。还未等我看清他是什么个意图，那小子忽而尖着嗓子惨叫了声】

“哇啊，鬼鬼喔！跑过来啦！”

【一边还手舞足蹈的一瞬跳起来就往春喜跟前冲，翻着白眼儿，呲着小嘴儿，我见此噗嗤一笑】

“哇哇！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拔腿就跑，糯米团子却一头冲过来，我想也没想一把抱住他护在怀里，“不不不怕啊”，警惕的看向四周，暖阳灼灼，春花犹灿，美人一声笑刺的我许久才回过神来，抬手指着她，这回是真的抖了，被吓又被气的，想吓人反被人吓的魂飞魄散，泪珠子都在眼框里打转，“你、你”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发现怀里还有个糯米团子，“哼。不学好”吧唧把他放下，礼也未行，跑回尚宫局跟阿潋哭诉去了

“娘子…这…”

【怀山见她手指指来，正欲谴责叫我笑着拦下了】

无妨，咱们回吧

“娘子，一个下人，您这么由着像什么样子”

安心，我有数

【说罢牵起小四，又把玉湘接过来，一行人回了宫】

结

文兴三年 春

提着金刚鹦鹉的金丝架笼，行过红墙下长长的甬道，午后的日光穿透轻雾，仿佛福宁殿暖阁里点着栈香的鎏金兽首炉，轻烟飞浮，随人袍角回旋。

长久住在一个地方，即便银钩朱户，画栋雕梁，也有厌倦的时候。不单是宫里的贵人主子，连我们这些服役的宫人也一样。

出宫一遭看见宫外的众生百态，市井风物里各自有各自的山高水长，不像宫内四面高墙，真正的大千世界从来看不周真。

女户的文书贴身收藏在胸口，往后再不受梏，真正天空海阔。

重檐宫墙一片连着一片，一重重的门洞开着，初看通道里一个人也没有，却不定什么时候中途便要与人狭路相逢。穿过东苑外的廊道时，架上白羽金冠的鹦鹉忽的飞掠，停落到雾隐春杏深处。

急急追去，只见知春亭里，杏云下沈婕妤与打乱了一桌双陆的鹦鹉面面相觑。

“婕妤大安。润雪顽劣，臣看管不力，碍您雅兴了。”

一盏茶，一线香，一方双陆，并春光悄起，花枝静绽，闲坐看冬去春来。

我于双陆并不多研究，但四儿喜欢，架不住他总找我玩儿，而我总输，故而趁他带妹妹午睡，偷来时光瞧瞧研究。

是午后春阳探亭而入，清辉落满袖，金丝银线绣织的云纹花枝便镀清光，并连指尖都显如玉净白。

它来时惊动春色，掠花携风的来，抖擞着羽毛，俱是神奇，眼眸中自带睥睨之色，与我是面面相觑。

时光又静了，直待韩侍御缓缓而至。

“无妨，左不过也是一局臭棋，韩侍御今儿得闲？久不见你后宫走动了”

“劳您记挂。”将提在手里的架笼挂上飞檐下叠梁的掛落，“臣这会儿整好下了值，带润雪出来散散，往前几日雨水有些多，拘着它了，没得垂头丧气的，教官家看了不雅相。”

那鹦鹉见在说它，趾高气昂地扬了扬翎羽，在棋盘上又蹦跳几下，碰倒了好些棋子，才啼鸣着飞落到金丝架笼上。见它在杆上走了二圈，低下头去梳理翼下的丰羽，这时，瞅准机会把垂落在旁的纤细金链扣在鹦鹉抬起的脚环上。

虚点着它，笑骂道，“一时不见就要捣乱！今儿的干果子不许你吃了！”

雪白的鹦鹉仿佛真听得懂人言，整理羽毛的动作都停下来，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忽又扑腾着啼叫起来，可惜被脚上的金链圈住，逞不得凶了。

“叫也没用。你主子且不在呢，我才不惯你。”说着，也不看它，只垂着眼将打乱的一盘双陆一一归位。

手中把玩一支银簪，只含笑看她与鹦鹉互动，这宫里头待久了，我便觉着如生活与一潭死水之中，沉静的好无波澜，若不是小四和小十，若不是看这些宫女女官偶尔的嬉笑怒骂，偶尔的春风得意叫人知晓时光悠悠在走，我便要怀疑自个儿处在水墨画中，像个不知岁月长的画中人。

倒是她将双陆能一一复位，叫我一番惊讶

“韩侍御好记性，只打眼一看吧？竟是分毫不差”

我招她来坐，笑中谦逊

“小四儿喜欢这个，老叫我同他玩儿，只我也玩不好，韩侍御可会？请教一二可会耽搁你的？

“不值您夸耀，臣只这记性还拿得出手。”

“常见官家与后宫主子们博戏，也略会一些。谈不上请教，臣或可陪娘娘捶一局。”

整衣落座，随手掷出八梁，先捏着一马跨过三梁救下孤子，又选另一马补上余下五梁，一子变作三子，一时便锤不下场了。

“娘娘只需记得‘孤则易死’就得其神理了。”笑着将骰子向她推了推，“这双陆也看运气，娘娘试试？”

孤则易死，这棋局之理，世间万物亦可同

我从她手中接过骰子，搁于指腹间摩挲，于这双陆，我不仅棋臭，手气也不行，好生叫小四儿笑话过。

多了便也习惯了，一面随意一掷，是个二，我一面与她闲话

“我记着你年岁到了罢？往后是何打算？”

掷出一个三，观察片刻，没有讨巧的走法。捏起孤马走了三梁，只看这最后的孤子有没有运气终局罢。
“臣打算留在宫里。”

宫闱是口进来了就爬不出去的井。进不来这井，又欠荣耀。进来了或许只能坐在井底哭，那也没什么，反正没人能看见。

这是十多年的富贵牢笼得出的一套感悟。要是从头再来，还会走这条路吗？大约还是会的。我和那些为“女儿”，“妻子”，“母亲”的头衔活着的女人不一样，我每喘一口气都是为自己。

舍了红妆在御前里行走，在这闭锁的深宫中挣斤掐两地算计，也好过为别的什么人一天天地腐败，一天天地世俗下去。

闻言点头，倒也没有多想什么，这宫里有人去有人留，正常再也不过。

“是凭本心而为，就很好”

许多人来去不得自由，于这深宫里寂寥一生，她能选择，并做了留下的决定，这已经是比旁人幸运许多。

与她下完一局双陆，最后自然是输了，待金乌西沉，便回了玉堂，倒是湘儿不知去哪儿野了，未归。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