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石

“明月何皎皎，照我花春喜”

阿潋来小日子，告了半日假，我给她要碗红糖水喂了，依旧疼的窝在榻上打滚，以致于我一个人在这暗影幢幢里奔劳。

一个人！一个人！呜！

“亥时不能畏，拎匙起徘徊”

一路小跑穿过回廊九曲，绕过柳池，眼瞧玉堂殿矗立在月色翠竹下，只待这最后一处落了匙，今儿就好跟司闱交差了，握了握拳，“客行什么那个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独、独……”

娘呀——

艳鬼身姿娉婷，对镜梳妆，若是回眸一笑定当妩媚多情，但，但但但——我不是俊俏书生，是要被挖心而食的，啊啊啊啊啊，“你你你……”

砰！

黑影蹿过，毛茸茸一团挤在我肩颈，一双利爪搭上我的颈侧，似乎下一步就要镬开皮肉，将血肉精气吸食殆尽。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眼前的艳鬼犹在，身上的精怪犹在，又有踢踏踢踏声从身后响起。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婆婆的话在回响：夜半时分，百鬼夜行——百鬼夜行——

“娘~胖胖还没回”

嗯

【漫不经心的应了声，目光却半分也不曾向榻边的小家伙投去，只指尖贴着书册的边沿，轻巧的翻了页。手中一本不知谁人著的盘游记，叫做秉籣录，雅致中藏着几分明快的野趣，读来颇是舒服。】

“娘~”

是是是，陪你去找找还不成么

【半晌之后，这小家伙又开了口，无奈将书册搁下，曲指一勾其软乎的面颊，没好气的嗔他一句。胖子自小四儿生来就伴着他，如今岁复一岁，一人一猫感情十分之好，每日他自个儿洗漱罢了总要将那猫儿也洗一通，亲自擦干了再相伴而眠，感情之好就连我这娘亲也比不得。】

【怀山早知晓我经不得他纠缠，早备了轻裘侍在一侧，嘴角含着“早知姑娘要输”的莫名笑意，我瞧着这一二个，是要做生气的样子，最后却又抑不住勾了唇角。】

【外头天色已暗，夜幕之下，宫闱深深，高门大院的，瞧着一时只觉清寂。月色倒是落了一地，在青石板上覆了一层霜。我牵着小家伙踏霜而行，后头怀山提灯跟着。要找那猫儿，这几年来已然颇有经验，出了玉堂，一路往御苑便是，那厮颇是爱行沾花惹草之事，春日招杏逗梨，夏日那嫩黄的鸡蛋花，洁白的六月雪都是它的爪下亡魂。】

【春末尚有些凉，何况我刚出月子，夜风一吹便下意识的蹙了眉，小四儿终不耐我行走的缓慢，一双小短腿先行一二，听闻一声猫叫，更是加快了步子，一倏忽绕过了一座假山。我忙是提裙跟上，只闻得其一声呼】

“呀...娘，娘，胖胖在这！”

你倒是仔细着些

【随之也绕过假山，入目却不止那猫儿，不远处还杵着个俏丽的丫头，瞧衣饰是宫中宫人，胖猫儿傲然蹲于其人肩上，那宫人眉目怕是纠缠到了一处，半分也未敢动，仿佛下一秒，那猫儿就要化妖将她一口吞了似得。见此不由笑，眉目舒展，嘴角轻提，还未来得及出声，倒是小四儿先开了口】

“碍...胖胖!收回你的胖爪子，回头母亲怕是要叫你蹲桂花糕”

闭着眼睛瑟缩成一团，就在我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眼睛预备跟鬼怪谈判时，艳鬼已然不见，前方徒留一方山石。
正自惊疑不定，身后空旷的回音渐止，有道童心软糯，说的什么我没听清，颈间冰凉的鼻息却陡然加重几分，肩上一沉，尔后一轻，精怪似是跑了。
但我不敢回头。
鬼最喜欢蹲在人肩上，跟在人背后，你一回头，它正好啊呜一口。我小时候跟婆婆去驱鬼，就见过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叔，被那样咬断了脖子。更何况，婆婆说，鬼怪最是阴邪奸诈，道行深的甚至能够化人化物，活活的将你剥皮为衣，削骨为笛。
这深宫内苑水井里，池塘下，山石中，房梁上，每年得涂了多少红颜枯骨啊啊啊啊。
我拔腿想跑，脚一抬，腿肚子打颤，膝盖是软的，哭丧着脸，慢慢回头。
这正是莫问何人行行复停停，月下枯骨裹红衣，我的亲娘姥爷祖奶奶，艳鬼她还笑，她还对我笑！还有一个糯米团子，一只……额，胖猫？
月色撩人，艳鬼妩媚。
不对！
影子！
他们都有影子！
鬼是没有影子的，这个我、我我当然知道。
“那什么”我活动下僵硬的颈子，倏地往人跟前一路带小跑，“奴、奴请沈、沈美人夜夜安”端礼又端礼，“四四殿下安”眼眸儿还四处乱转，就怕这亭台楼阁里再有鬼怪化身，深吸了口气，勉强提醒道，“亥时已过，各宫就要落锁了，您您……”

【起初予这猫儿起名叫胖子，那是与它置的气，气那人瞧它比瞧我多好些。那时候这猫精瘦着，半分也不胖的，这几年倒是越养越有肉，名副其实成了胖子。】

【胖就胖罢，偏生喜欢闯祸，故而每次都罚它蹲那桂花糕，在檀木桌上规格圈儿，往圈里头放好些规划糕，那厮一动，糕点的渣沫出了圈儿就省了一顿晚饭，小四儿瞧的多了，也时时埋汰它。方才一见它抬爪便知它瞧上了这宫人头上簪的花簪，于是小四忙不迭的喊了声。】

【猫儿倒是寻着了，小四儿将他抱在怀里，偎在我身侧，一边将那宫人打量。我见她话也说不利索，一声轻笑终于从勾起的唇角间溢了出来】

猫儿丢了，本宫出来寻一寻

【捋了捋袖口，掩了嘴角的笑意，眸光中却还有晶亮闪动，复又问】

楚尚宫手底下的？怎派了个胆小的行典闱之事

人多阳气旺，小鬼也是要避忌的，她一笑出声，我心底反而松了根弦，贵人家的事儿向来没有咱们置喙的余地，她说找猫儿，我方想起将才蹲在我肩上的“鬼”，不由又松了一根弦，跟着她晶亮亮的笑眸儿弯了眉眼。
“若奴未记错，您方出月子，初春乍暖还寒，更深露重，您的身子实在不宜久待”低低的清了清嗓儿，两重心思并着一句，“奴送您”这回是低眉顺耳正儿八经跟在人旁边了，闻询，指尖一颤，又稳稳压在了袖下，“是，奴司闱司典闱花氏，贱名儿春喜。楚尚宫说，胆子练一练也就有了，况”湖畔杨柳依依，像极了话本子里的头发鬼，本能的就要跑，瞅着人硬生生摁下，只又往她旁边靠了靠，眼儿一抬，“况且，奴胆儿不小，就，就是怕鬼”

嗯，胆子不小，就是怕鬼

【含笑顺了句她的话尾，末了一顿，又轻轻吐了二字】

而已

【寻着了猫儿，自然是回了，宫中规矩多，过了时辰宫中各人便不宜走动了，这瞧着，早是过了时辰。若初进宫那会，定是不敢的，如今待的久了，心理这负担也就轻了，随着位子高起，梢枝末节的也就便宜行事了。】

花典闱有心

【她说送，我猜实则是怕，故而也无旁的客套话要说，道她一句有心，任她身侧落两步跟着，怀山识趣，提着灯在最后。只我小四儿年纪尚幼，还是心直口快的性子，双手抱着猫，仰高了脑袋看我】

“娘，娘~”

嗯？

“昶儿不怕鬼”

是么

“胆儿大着呢，你看昶儿没有跟别人回家喔”

嗯....

【我心说，宝贝儿这话你娘没法接，轻咳了声，不知是自哪儿冒出来的顽心，一边又问起】

花典闱常在宫中走动，觉着哪处最可怕？

“……”这对母子不是好人儿，哭！
有心要给人讲讲百鬼夜行，好叫他们晓得人立天地间，需对鬼神有敬畏心。只念头一起，那脑中的场面热闹非凡，先使自个儿毛骨悚然，张了张嘴也就偃旗息鼓了。
左右玉堂殿是必须要去一趟落锁的，撑着脸皮厚，心大不跟小孩儿计较，当然，也不敢计较，扮个鬼脸，“那殿下好棒棒哦”
这厢鬼脸还没收回来呢，那头又是一个棒子打下来，我瞧瞧天，月亮有大半个脸躲进了云层里，瑟缩一下，“停、停雀阁，听宫里的老人儿讲，那是前朝不晓得哪一任皇帝豢养孔雀精的地儿。”
停雀阁外的松柏有好些年头了，一陇一陇，苍劲挺拔，郁郁葱葱，也没有什么花草，光秃秃一片青石板，十分开阔平坦。
于是吊死个人，路过的也瞧的清楚。我还记得是南墙边第三棵松树。下头没敢惊动娘娘们，偷摸儿将人埋了，夜里还闹过几回鬼。亏得松柏长青镇得住阴魂，否则还不定要怎么闹腾。
“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玉堂殿也近在眼前了，对人躬了躬身，好待人进了殿落锁交差。

【话间，玉堂殿也遥遥在望，有宫人在殿门侯着，掌着灯，暖色映照，是人间之色。】

【于殿门站定，夜风拂过发梢，带上一丝凉，抬手将青丝勾至耳后，笑的是越发和蔼】

停雀阁……我倒是听过些传言。楚尚宫既是让你练练胆子……

【顿了一顿，那小四儿探头往内殿里瞧，许是着急看妹妹，我倒不心急，笑意是藏也藏不住】

不如改日我与楚尚宫说说，你在那处专值个十天半个月，想必事半功倍。你说是不

“……”
我眨巴眨巴眼儿，木呆呆将她望，然后反应过来，那鬼地方寻常不见活物，我若去了，怕不是要成为第二个吊死鬼，头立刻摇的似拨浪鼓，双手也连连作摆，全身都透着拒绝，“不不不”
许是她眼角眉梢的愉悦太过明显，许是好看的人多少都有点讨人喜欢，我心里头不知怎么的，几乎没对她生出畏惧感，只哆嗦着上手捏了轻裘一角，轻轻晃了晃，算是撒泼打滚，不，撒娇卖乖了，“那那那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揠苗助长，物极必反，反反正”
夜风掠的宫灯明明灭灭，我眼儿一闭，就要哭，可怜兮兮，“嘤，您就饶了奴吧，奴给您做牛做马”就是不做人，做人太可怜了

【覆身的轻裘叫人扯了扯，力道十分之轻，眸光落去，只怯生生的捏了一点儿边角。虽说是有些冒犯，但我心中却未觉着。大抵是觉着自己造的孽，合该受她这一点娇嗔，也大抵是她着实可爱的缘故。】

“娘～她要哭鼻子了”

【不难听出话外的一点意思来，娘碍，你可适可而止吧。笑了笑，从怀山手中接过玲珑八角灯放她手中】

提着罢

结

承平十四年 春

新晒的胭脂得了，寻一只剔红螃蟹盖盒装了，照旧按上宝相花纹的印记，用题写“霞绡”二字的红笺封口。又选了一盒面脂放到一起，抱着妆匣往承福殿去。

行到美人石旁，便见梁娘娘的仪驾自另一头过来。

抱着匣子，行礼，“梁娘娘长乐。臣叨扰您了。”

孩子满月前一日就没了气息，算算也过去半年多了，心中伤痛被时间慢慢抚平，毕竟他与炅儿不同。我在孕中已有所察觉，生产时又十分艰难，孩子哭起来都比他几个姐姐气弱，他早亡可说是在我意料之中…若非如此，这丧子之痛又那里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阿英始终放心不下，这日又邀我到玉堂殿去，我知她也是一片好心，便没拒绝，半路上意外遇见了小侍御

“免礼吧。”不好同御前的人往来过多，本想吩咐宫人继续前行，却觉得小侍御怀中的匣子有些眼熟，“和玉媛的妆匣有些像呢…”

“回娘娘，正是要给四公主送去呢。”说着将匣子开了双手捧到娘娘面前，“里头是旬日前答应公主的胭脂和面脂。”

见她神色郁郁，更怪自己往先不大周全，小皇子尚未周年，先前给公主的檀云有些艳了。

斟酌着将歉意含在话里，到底，在这深宫里连寻常哀痛追思都得拿捏着进退。

“先前的有些艳丽，衬不起公主青春妍妍。这回多加了些胭脂米芯和丁香籽粉，粉嫩许多，也清新许多。”

确实注意到玉媛的口脂换了颜色，是过去不曾用过的，只没挪出空儿来仔细问她。年轻女孩儿自然喜欢鲜亮颜色，我都慢慢走出那片阴霾，自然不会为了这些责怪孩子

“小侍御心思巧，你做的东西玉媛很喜欢。”

自家孩子都不怪罪，又哪里会迁怒旁人。勉强露出个笑来，盼她安心

“也难为你还有空闲给她做这些，下回她再去烦你，大可回绝了她，只说是我的意思。”

摆手笑道，“不妨事的，臣养红蓝原就是为了采花做胭脂，只是可惜御前值上不许红妆，不大用得上。如今用来打扮公主，臣瞧着也高兴呢。”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在这宫闱里更显直观。她能看开便比人多了一分矜贵。从前不大交集，借着送胭脂与公主往来，每一点细微都看在眼内，女孩子性格的塑造，既在朝夕之间，也在山高水长的日子里。有原则，有主张，有自己的喜恶。

娘娘把公主教得极好。

小姑娘十一岁就懂得梳妆打扮，也不算太早，我这个年纪时，也爱偷偷拿母亲的珠钗往自己头上戴。同御前的人打交道，总要多谨慎几分，我有心替玉媛赏她些什么，又怕传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可不敢让他以为我有意笼络他跟前的人

“玉媛也到了爱美的年纪了，本宫最近没什么精神陪她们姐妹，险些疏忽了。”

让绿芙接了那匣子过来，我取了那盒浅色的胭脂来看，确实更适合小女孩儿来用

“小侍御有心了，这颜色正适合她。”

“如此，臣便偷个懒，劳烦娘娘转交。也替臣问公主好。”

一个人的名字，可能也会成为性格的写照。明明是看不见的东西，却能凝聚成塔，汇聚成楼，这该是多贵重的一个人。燕回，成双去，成双来，不肯落下一丝的周全。

知道她守着心里的道不愿结交御前人，担个窥伺的污名，便也不多纠缠，爽快地告退。

颔首应下，胭脂搁回匣子里，又命绿芙直接回承福殿去将东西交给玉媛

“她早一刻得着，便能多一刻欢喜。”

也没什么旁的话要说，待其告退又继续往玉堂殿去。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