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殿-水净云天（广南路）——温翘

承平三年  夏

【那夜之后，便叫人将水净云天的湖边小屋收拾出来，虽然不大，但朴素别致，应有尽有，只是一对母子居住，倒也有余。屋前是 一汪湖泊，清如明镜，幽而深远。屋前种了一葡花草，叫不出名字，却星星点点缀得十分可爱。屋后是三块菜地，大约许久未有人打理，已然分不清菜叶与青草的区别。】

【殷良搬过去后，温翘便派人去将寄养在冥城一户人家的儿子接了过来，本想叫人领了那孩子送去，却最终还是亲自将稚子抱起，来到了水净云天。】

【此刻已是巳时，却不见屋中炊烟，温翘抱着那尚不足两岁的娃娃立在湖畔，心想着或许该回森罗殿用完膳再来。他转身欲走，怀中幼儿却揪着他胸前一缕银丝笑的格外开怀，另一只手摇摇指着脚下，嘴里发出几个单音】

发..发发，我要发发。

【温翘顺着他的手指所向，看见那满地的星花，似乎发觉温翘明白自己所指，男童挣扎着要下地，男子唯有将他放下。】

【落了地的小孩发出一连串的笑声，直接滚进了满地的花草中，那一身锦衣瞬间沾上了红红黄黄的花粉。】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那夜之后连着又再烧了一天一夜，迷迷糊糊里躺在床上听着脚步声远了近了又远了，竟如迷梦不醒，本以为伤至如此必要大病一场，不想夜里落了一场雨，第二日便神清气爽起来，除了眼角烧的猩红一片，面色苍白了些，无甚大碍。】

【那人并未在第二人将裴荻送来身边，索性自己病着也无法照看，只如今高热已退，虽伤患未愈，心下却越发不安起来，想着要再去寻那人问问究竟如何作想，找人借了套干净利落的紧身男装，长发高束，趁着无人攀着屋脊踏风而行，刚刚翻出墙门便见一人修身而立，银丝飘展，正是欲寻之人。】

哎……

【开口正欲打招呼，听得咿咿呀呀之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肉团儿在花丛里滚来滚去，玩的不亦乐乎，反观男人此刻眉目清淡少了几分冷漠添染三分温情，暗自撇了撇嘴。原以为便是裴荻，却念及那一日男人所言，一个工具罢了，他又怎会露出这样的深情来，自己真是想多了。】

【还不算没心肝，至少还知道闲来无事溜溜儿子。心下如此想着，脚步已然停在距离他不远处，负手而立，亦是偏头看着徜徉花草的小豆丁，阳光照射下，一张水嫩嫩的包子脸似是能掐出水来，勾起自己难得的柔情来。】

呜哇哇……

【正看得出神，那孩子便张着小嘴巴呜哇哇地哭了起来，清脆中带着软糯，小豆丁仰着脖子闭着眼睛只管哭，不管不顾的小模样看得心里一阵怜惜，脚步顿了顿往后退了半步，却是有些无措……不会哄小孩儿，只得偏头去看那人。】

【男童在花草间扑来滚去，细长的叶子在他颈间滑过，惹得那圆圆的小脸笑成了花，似乎花朵太过娇美清香，他竟张口去咬，已经长了十多颗牙齿的小嘴将一朵小花含进嘴里，吧唧吧唧吃的很欢，然而似乎味道不对，他又呸呸的吐了出来。】

【花草无毒，温翘也没有去阻止，只是静立着看那小孩胡闹，一贯冷清的眸中因眼前景象添了几分温柔，甚至看着那因草叶味苦皱成一团的小脸而嘴角含笑。】

【男孩细细的眉毛先是皱着，嘴角下垮，一副要哭却极力忍耐的样子，直到发现温翘根本没有要来安慰他的意思，委屈的大眼睛顿时如同决堤的洪水哗哗开始流泪，小嘴大咧，那细小牙间还残留着绿色叶子的残骸。】

【温翘见此模样，不禁莞尔，俯身将其抱起，轻拍了几下他的后背，男童趴在他的肩头哭得十分痛快，但没多久又揪着那披肩长发咯咯而笑，甚至将他的发尾也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男子没有阻止，而是调整了一下抱着他的姿势，让他咬着发丝坐在臂弯中，随后转身，看着那一脸无措的女子。】

【似乎早已知道她在身旁，温翘缓缓将那沾着口水的发丝抽回，将男童递向殷良，神色淡漠，似乎方才一切暖意不过是水中之月。】

你怕什么？

【见女子眉间隐有一丝踟蹰，温翘问道。】

【男孩儿原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见着抽哒哒便是憋红了一张包子脸，被那双臂弯托起在怀中，转眼又咯咯笑起来，晶亮双眸黑葡似的不惹俗尘，更如上好墨玉莹莹光泽，此刻软趴趴扒在男人宽阔肩头，忍不住便想着若是将那一团儿揉在怀里，该是如何柔软。】

【嘴角不经意间勾起笑意，目光随着男子的动作转移，看着那软软的小嘴儿抿起，一双小手还在半空挥舞着不知道在表达着什么，自己也跟着抿了双唇，瞪大眼睛看着男人，又再看看孩童，双手伸出在那小脸儿上捏了一把，软软的，滑滑的，手感极好，忍不住又再捏了几下，瞧着小家伙撇着嘴又要哭，这才忍不住又往后退了半步，偏偏小家伙又翻脸像翻书，方才还一脸委屈，眼下又再咯咯笑着伸出两个小手臂要抱抱。】

【那就……抱一下？这么想着，伸手便将小家伙捞过来抱在怀里，谁知刚把抱怀里，冲耳又是一阵哇哇哭闹，小胖手在脸上拍打着不给抱，一下子又开始手足无措起来，慌忙往前一步将团子塞回男人怀里，讪讪笑着叉着腰往后退去。】

我看，还是你抱着吧，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明明是自己不会抱孩子，却不愿承认，只得就这么看着小家伙在他怀中自此安静下来，心下不由唏嘘，养孩子真是不容易啊！】

【男童看到女子后，挥舞着双手想要抱抱，温翘也顺势将他放进殷良怀中，只是没多久，那小嘴一撇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转而间，男孩又回到了温翘怀中。】

【看着女子微带尴尬的面色，男子却是奇怪，千方百计想讨回儿子的是她，日夜叨念着想要见儿子的也是她，如今如她所愿将孩儿带到面前，她却摆着手一副要逃走的模样。】

【温翘安抚的拍了拍怀中幼儿，看向殷良的眸色里却微微带起了一丝玩味。】

你的确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一句话勾起了初见时的记忆，那时她说，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没有尽到一天做母亲的责任，她说想要弥补，然而现在，她却连孩子都不会抱。】

【很讽刺不是吗？面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她口口声声说要补偿的过去。】

你连小孩都不会哄，怎么照顾你儿子？

【也不点破，温翘只是淡淡问了一句，怀中小童靠在他怀里，似乎已经睡着了。安静的他有种初生的纯净，哪怕是十恶不赦的恶人瞧见，只怕也会因此而心生怜惜。却不知这位母亲，面对此情此景，作何感想呢？】

【他真好看，琼鼻玉面如精雕雪塑，小脑袋靠在男人胸前闭着双目，微卷的睫毛轻轻翘起，如蝶翼轻展，便这般看着脑海中闪过裴欢靠在合欢花树下阖目浅眠时安详柔浅面容，那时候的他总爱在嘴角衔着春风化雨的笑，我就坐在树上偷偷看着，仿佛一生触手可及，从未想过的遥远，是隔世相忆。】
【下意识伸出手想去触摸那柔软的脸蛋，却闻那一声讽刺“你的确不是个合格的母亲。”伸出的手如触电般缩回，猛地抬头将人看着，眼神狠厉绝冷，似是在埋怨他不明就里妄下评断，却不过是痛恨自己的怯弱无能。】

【十六岁的年纪将最美好的自己交给裴欢，可他给我的只有背叛与欺骗，不曾问一句真假，收拾了行囊在午夜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躲，也不过惧于面对真相，怕我一腔的真只换他所有的假，断非断，缠非缠，一人偷偷诞下孩儿却又不敢面对稚子只得狠心将其寄养农户，独自闯荡江湖，奢望江湖风雨能濯去曾经，可兜兜转转，该我偿还的，终要偿还。】

呵！

【自嘲一笑，抬手扶额，微侧了眉角。】

我，的确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作为一个女人，我留不住自己的男人，作为一个母亲，我保不住自己的孩子，还真是失败。】

【些许丧气地摇了摇头，嘴角带着自嘲笑意难消，心口沉的难受却在听到男人再次开口时，认命般看了他一眼，目光自其眉心处落在他怀中孩童白瓷面上，忽的想起什么，那一瞬间欣喜与激动如浪潮将自己淹没……我的，小荻……】

他，就是我的孩子吗？

【声音有些颤抖，指尖却很稳，轻轻扒开衣领看见小小肩头上的胎记，仿佛那是世间最美的东西而非丑陋的胎记，失而复得的酸楚漫上心头，握着衣领的手开始不住发抖，终于喜到极致双掌握拳无声欢呼，眼中盈起水雾，猛地双臂揽上男人脖颈将人抱住，下颌抵着其肩头，声音难掩激动。】

别动，让我抱一下，就一下。

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他了，可我找到了，找到了！

【许是太过激动声音竟有些大，怀中孩童又开始吭吭唧唧仿佛下一秒又要大哭起来，身体一僵连忙将人放开，小家伙反而又再蹭了蹭闭眼睡去，尴尬看了眼男人，面上有些发烫。】

我，我再抱一下。
额……不是抱你，是抱他！

【怕人误会，连忙指了指他怀中孩童。】

【被指责的女子忽然怒视瞪来，却在那双漾着悲哀的黑瞳里，温翘看见了她的惶恐和胆怯，那是来自一名母亲的自责，以及渴望弥补却找不到方向的迷茫。接下来，似乎经男子一句话提点，彷徨于自责中的女子忽然猛地将视线移到男子怀中的幼儿身上，那一瞬仿佛烟花绚烂夜空，百花璀璨春夏，暖阳融化冬雪，那一瞬，一直以来都带着光芒锐刺的殷良将所有的防备收起，只为，那隔了太久的相逢。】

【她的喜悦变得小心翼翼，似乎在鼓励自己去确认去证实，当那幼儿肩头小小的印记出现在眼前时，她情难自禁的将孩童连着男子一并抱住，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以至于忘乎一切。蓦然被抱住的男子微微一愣，他看见了殷良眼中蓄积的泪水，也仿佛感觉到了那女子抵在肩头时被沁湿的衣领。】

【这一刻，温翘微微有些动容，他不曾有过自己的后代，也不懂殷良看见儿子之后欣喜若狂的表现。冥教不乏半大的孩子，正如收养的昀觞、连素，他可以宠他们，可以放纵他们，却从未如殷良这般动情的将一切忘乎所以。】

【过大的反应引得男童于睡梦中不安的挣扎了一下，女子很快便放开了他们，灿灿的有些不知所措，却又是极力的想要靠近。】

我，我再抱一下。
额……不是抱你，是抱他！


【她指了指男子怀中的孩子，似乎略带紧张，脚尖无意识的撵着脚下的草地，眸中充满了迫不及待。似乎被她的窘迫逗乐了，温翘淡淡一笑，将再度入梦的男孩放进殷良怀中，甚至帮她调整了一下抱着的姿势，好让男孩睡得更安稳。】


晚些时候我会派一名奶娘过来帮你。
他哭闹起来你怕是降不住。

【像捧着稀世珍宝将小小的身子圈进怀里，小豆包鼓了股脸颊又要哭闹，转瞬又被男人大手托着调整了个正确的姿势，感激看了他一眼再低头看去，小家伙埋首怀中嗫嚅了小嘴睡的香甜，目色柔然望着，鼻尖不经意泛起酸楚。】

【少时父母早亡，后四处漂泊，看尽人情冷暖的释然便是用无谓与不在意层层包裹伪装自己，得遇裴欢是自己一生最心甘情愿的软弱，可当所有的美梦幻灭，赤裸裸的现实摆在眼前，逼着自己抛开所有去浪迹江湖，午夜梦回时的思念随着烈酒酿成洒脱，当我以为时间能够磨砺心肠，那人的尸体就这样毫无征兆摆在眼前，他无声诉说着决绝与离别，除却一抔黄土，唯剩下一声冷笑，笑不尽世事沧桑。】

【失去，就像把所有的残忍摆在眼前，展现失败的无力，一无所有的悲哀。】

【将裴欢埋葬，仿佛世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路，明明原本就是一个人，可如今却再也寻不回最初的方向，直到将这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承担起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方才明白，这尘世里的缘，原是早有定数，逃不开。】

【低头凑近在那小脸蛋上亲了亲，闭眸睁眼间已是强迫自己敛起所有情绪，对着那人飒然一笑。】

多谢，虽然我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是多谢你。

【并非初出江湖的黄毛丫头，乐观是一种态度，却并不妨碍我看清这追名逐利的世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如此，吾亦然！】

【说来，我们都是同一种人，至少，都不算什么好人。】

【如此，脸上笑意更加明显，望了眼日头已是午时，何况此时日光毒辣，倒也未有拘谨，冲他扬眉。】

伟大的教主，可否赏光一同用个餐？借你的地盘，你的酒，好好谢谢你这位救命恩人。

多谢，虽然我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是多谢你。

【对于如此无礼之言温翘并未动怒，从她私闯冥教，接近教主并于地牢中讨要酒水的那时起，温翘便知这女人，胆子不是一般的大。与其说她洒脱直率，倒不如说她少了一根筋。没错，就如同方才她动情之下一把将自己抱住一样。淡淡瞥了眼那人抱着孩子心满意足的模样，温翘一言不发，径直朝着小屋而去。】

【小屋收拾的井井有条，家具齐备，就如前些日子派人将它收拾出来时一模一样，甚至连厨房内的锅碗瓢盆都是一样崭新，白发男子微微挑眉，他十分好奇，殷良这几日是在哪解决三餐的。】

【温翘拂袖而坐，坦然的看着女子，等待着她所说的用餐。】

孩子放下，你，可以去做饭了，至于酒，少喝为妙。

【他当然知道殷良在打什么算盘，但若真的这般随了她的意，他便不是温翘了。见她踟蹰不动，男子支颚轻眺，唇瓣似有若无的勾起，低沉的声音中不似往日冰冷，反倒带了一抹调笑。】

厨房柴米油盐皆有，后有菜园，湖中有鱼，怎么还不动手？

【一路上心思全都放在怀中小人儿身上，看着那小脸儿红彤彤便喜爱的紧，我从未想过自己的心结需要用裴欢的死来解开，可当我开始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才知道过去的自己任性的太多可笑。】

【弯身轻柔将孩子放在床上，掩了薄被坐在床侧轻轻拍抚着脊背，待其完全熟睡方才扭头看了看一副理所当然的男人。】

我？我不会做饭。

【毫无愧色，说的更是理所当然，床上孩儿翻了个身在床上滚了一圈依旧睡的自得，起身朝男人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示意其出去外面再说。】

【屋后一颗百年榕树，树冠呈圆饼状在草地上投下一大片阴影，菜地不远处一条清溪河流，源头处乃是一眼活泉，泉中有鱼有虾，河水叮咚和着落花飘零，若非坐落于此，该是很好的隐居之地，有花有草，僻静宁远，倒是适合修身养性，除此见到只觉此处风格与庄严肃杀的森罗殿显得格格不入，可从森罗殿外看来，却又相融的恰到好处。】

【从屋里搬了两条矮凳放在树下，又拖了木桌出来在河边摆上油盐酱醋等调味品，看了眼男人不解的脸，耸了肩头。】

先坐会儿，很快就好。

【从屋子里取出两坛几日前偶然在地窖发现的好酒洗干净坛身放在冰凉泉眼处冷冻着，后又拿起先前削好的木叉卷了裤腿下水叉了几条肥美鲫鱼，清鳞去鳃破肚肠洗了个干干净净，擦了盐巴，滚了酱油等放在盘子里腌制半盏茶时间，趁着这个空档去菜地摘了葱和蒜切成段塞进鱼肚，捡了柴火架起火堆后将腌制完好的鱼架在火上翻烤。往日漂泊江湖，少不得风餐露宿便是这般解决餐饭，久而久之动作也熟稔，手艺倒也不错，不出一刻钟便有鱼香弥漫开来，手上不停翻动着不至烧焦，嘴里哼着乡间小调，偶尔跟那人说两句话他也不理，自己也不再自讨没趣，待鱼肉搅黄，再刷了层酱在外面，又翻烤两下便可入盘。】

你等等啊。

【三条烤鱼入了盘，身上已是汗湿重衣，抬袖抹了额上密汗，转身去到泉眼处从水汽缭绕处捞出那一坛好酒，触手如冰似寒，用酒壶盛了斟满两杯，这才递了筷子给他。】

冷泉冰酒，再配上一条特制烤鱼，虽然简陋了些，大教主赏个脸，尝尝？

【这些天自己一直这样过着，味道虽不如名厨山珍，却也实在不差，鲫鱼的鲜嫩与酒的清冽完美结合，不失为一道特色。】

【男童于榻上熟睡，殷良嘘声招呼着男子出了屋，温翘在殷良拖出的长凳上坐下，又看着她忙前忙后的将厨房内的调料一一搬出，男子不解，却未做声，只是静静看着那道忙碌的身影。】

【她抓了鱼，泡了酒，支起火堆，调了酱料，手法娴熟而迅速，仿佛这种事早已干过不下百遍，温翘忽然知道这几天她是如何度过的了。】

【女子身着男装，看不出妙曼身姿，却在细心剔除鲫鱼内脏，认真烧烤时透出一股女子天性的贤柔，她一手转着手中树枝，一手拿着调好的酱料，细细的刷在鱼身上，油遇热发出兹啦一声，伴随着隐约泛起的肉香。】

【欢愉的小调忽然断断续续的响起，殷良全神贯注的看着烤鱼，偶尔也会抬头和温翘说几句话，但男子却似不知在想着什么，并未回应，她也不觉尴尬，依旧哼着那不知名的小曲，阳光下微闪的汗水，叫那一直以来都如男子般爽朗的女子多了一分柔旭的光芒。】

【酱香四溢，肉香扑鼻，看着摆在眼前不亚于桃如丑特制手艺的烤鱼，温翘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他原本刁难，却被眼前成果折服，不得不说，殷良真的是一个处处皆出乎他意料的女人。】

【他接过殷良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焦黄的鱼肉放进嘴中，入口先是酱味的甜辣，随后是鱼肉的鲜滑，两股味道在舌尖相互追逐，缠绵，最后交融成一口让人忍不住将舌头吞下的美味。】

【一声轻笑，那白发男子不禁抚掌而赞。】

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由衷的赞叹，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温翘端起冰酒一饮而尽，夏日的闷热因此而一扫而光，更妙的是，配着烤鱼的美味，让此时此刻这一顿不成体统的饭局有了一股莫名的完美。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肺腑间升起，毕竟多少年了，他从未有过这样如宿郊野的体验。】

你经常这样度日？

【好似闲聊一般，温翘问起她的过去，他的确十分好奇，这样一个没有女子娇柔和温婉的女人，到底是什么将她变成如今这样。而她口中的男人，会是一切的起源吗？】

【些许期待地睁大了眼睛看他吃下第一口，有些急切地等着他的评价，待见其面上露出几分满意方才挑了眉梢，得意一笑，矮身入座。】

哈哈，承蒙夸奖。

【不知不觉已过正午，日头也也不如先前那么毒辣，又是坐在树下，威风吹干了身上湿汗一阵凉爽，沁凉的酒液滑入喉中，一股凉意窜至四肢百骸，甚是舒服，慨叹一声方才拎起面前烤鱼在手中，一点点掰着鱼肉嚼着，冷不防被他问起，下意识抬眼看了那人一头雪发在阳光下镀上一层金黄，复又提壶倒满一杯饮下，目光微闪转瞬又做不在意。】

行走江湖的，难免风餐露宿，这不是很正常吗？

一壶酒，一块肉，日子也不错啊。

【重伤躲避仇杀的时候，为了不暴露自己，往往食野菜，饮风露，为的是心中执念，若此身消殒无声，那些眷恋的，怕是再难触碰，可披荆斩棘活下来的生活，其实无甚区别，有些东西之所以成为奢望，是因为你终其一生都得不到。】

【低笑一声，仰头又是一杯饮尽，冰冷酒液顺着嘴角滑入衣领，很快浸入衣衫消失不见，嘴里依旧津津有味儿咀嚼着，知晓眼前人并非一个很好的听众，也不愿多说，毕竟他问，也不过是好奇，我却没有要满足他好奇心的义务。】

【再斟一杯，高举其身前。】

我殷良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冥教于我儿有救命之恩，我不会为谁赴汤蹈火，仅以三杯聊表谢意。

【继而，再次扬眉，眉目傲然。】

我答应你的事情，决不食言，但要殷良屈服，除非你真有这个魄力，待那时，定双膝跪拜，请！

【语毕，连饮三杯。】

【温翘心思内敛深沉，并不会为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动怒，身为冥教之主，万人之王，只有跪伏和朝拜，身入江湖，但凡碍眼者，唯杀一路。只有眼前这个女人，从第一次见面起，便似在一直挑战着他的底线。】

我殷良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冥教于我儿有救命之恩，我不会为谁赴汤蹈火，仅以三杯聊表谢意。
我答应你的事情，决不食言，但要殷良屈服，除非你真有这个魄力，待那时，定双膝跪拜，请！

【她自以为的洒脱率性落在温翘眼中，却成挑衅，在他面前，何人胆敢放肆，又能口出狂言？】

【男子摩挲着手中酒杯，似在考量她话中分量，缓缓抬眸，方才尚在把酒言欢的笑意在这一刻逐渐收敛，点漆如墨的瞳孔中透着一股冷锐，仿佛是在看着一件货品，一件是否有存在价值的货品。】

你若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应是知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三杯酒便想抵你儿子性命？

【男子轻笑一声，冷若碎冰。】

这笔账你算的倒是轻巧。

【男子豁然起身，转眼来到殷良面前，居高临下，如宣判死刑的阎罗。他俯下身，单手扣住女子下颚，迫她抬头，将那杯酒递至她唇边，粉色的唇因酒水的润泽而越显清透。】

你以为你有反抗的能力吗？
呵，至于双膝跪拜？
我冥教之中并不缺比你有能为之人，何须你的甘心与屈服？
我要看的，不过是你求而不得的模样罢了。

【残酷的笑意缓缓爬上白发男子的嘴角，他要看的，便是她一身清高傲骨在自己身下无法反抗的模样，他要的，便是粉碎她除了儿子之外什么都不在乎的伪装面具，他要看，看到那个烈如火，傲如梅的人彻底匍匐于脚下，求而不得。】

【酒水沿着女子倔强不肯张开的唇而蜿蜒滑入衣领，温翘冷冷一笑，掷杯，拂袖而去。】

呵，你救我儿一命，我为你卖命，我们母子不欠你。

【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这男人突然之间变换了脸色，下巴被他捏的生疼却也不甘示弱地狠狠抬眼将人看着，接受那来自上方不屑一顾甚至是带着满满嘲讽的目光，双眼微眯，瞳孔不知不觉间逐渐紧缩，原本尚算得安静的气氛一瞬间剑拔弩张，好似绷紧的琴弦，只待他一个弹指便是你死我活，心下竟是没来由跌入一片深渊般，如这人给的绝望。】

【冰冷酒液因着唇齿紧闭沿着嘴角流尽衣衫，目光死死将那人看着，逐渐显露悲哀，待那一声声一句句似蛊惑般在耳畔响起，像在极地投下一颗火种，燃烧的激烈，却更多无力与微不足道。那铁掌叩着下颌，仿佛随时要卸掉我的下巴，可无论如何加重了力道，却难撼其分毫，这就是力量的悬殊吗？】

【那种云泥之别，早已不只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而是强制与弱者的难以企及！】

【可我，绝不会屈服！】

【冷眼看着那背影逐渐消失在背影里，原本的阴翳好似随着他的离开消散殆尽，他是王，是这个黑暗国度的统治者，只要他的羽翼掩盖的地方就必须要生活在不自由里，甚至沦陷入无尽的黑暗深渊，可我又如何能屈服？】

求而不得吗？

【到如今，我所求者不过裴荻能够健康长大，可若是求而不得，女人的疯狂，会让这世界都沉入无尽的绝望啊，我的教主！】

【拳掌紧握已在掌心留下殷红一片，清风吹开了沉闷，冷冽酒香再次飘浮鼻翼之间方才惊觉那一瞬间自己的想法有多可怕，苦笑一声捞起那剩下的半坛酒仰头灌尽，喉间肠胃里冰成一片，脑子反而清晰不少。原本那剩下的一坛是准备让他带走解暑的，如今看来，狼，永远只会掠夺！】

【抬手撩开散落在眼前遮去视线的长发，冷然一笑后恢复如初，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收拾了残局，又将自己一身酒味儿收拾干净方才轻手轻脚推开小屋房门，屋内木板床上小小孩童依旧皱着滑腻光洁的小鼻子熟睡这，许是天气较热的原因小脸儿也被蒸的红彤彤的，心一下子软成一摊水，矮身坐在床沿将那稚嫩眉眼看着，不再是透过他看着那遥不可及的男人，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生命的延续如此美好。】

小荻，娘亲今年二十岁，最好的年华都已蹉跎，以后的年华都只为你能将看长大，你一定要好好的。

【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低头在那小脸上落下一个清浅的吻，泪，不期而落。】

【若所有的重逢都要付尽一生，那么，我将再无权利经受别离！】

【结】

承平五年·春末

[春日葱郁，正接夏初，本应是一派盎然青翠，而在冥教的森罗殿内，仍旧阴冷庄严，就连那湖边的水净云天，都弥漫着久久未散的鬼气，阴郁之中又似藏着什么生机]

[小屋内的床榻上，躺着一个面目十分苍白的男子，双眼紧闭，眉目宁静，一头白发更衬着此刻的他，单薄无力的如同一片白色的雪花]

[然而这雪花，太冷太寒，入手即化，便是它的死亡，也是他这些年来，这已经数不清是多年的这些年来，所感受到一切黑暗]

[这是他昏迷的第几个日子？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这样的黑暗，对他来讲并不陌生。在过去那么长的岁月里，这样的黑暗一直陪伴着他]

[他似乎听见了有湖水流动的声音……黑暗、湖水……是了，他还在那个地方，那个他不知道为何会在的地方，那个他不知何时会在那里腐烂的地方]

[闭着的眼皮下的眼珠轻轻动了一下，却在微微开启一条隐不可见的缝时，又被这延缝而入的光，吓得闭的更紧。这是……哪里来的光？]

【他和墨青笙一点也不像，当他看到他时，那个浑身褴褛满脸污秽的男子像一只被围困的野兽一般咆哮着，四只着地，用着兽类独有的防备与警惕瞪着温翘。鲜活而有力的生命恰好是食髓蛊的最爱，所以他选择了他。】

【或许是因为失败的次数太多，多到那王者再也没有了耐心与等待，他要复活墨青笙，哪怕用一具不似人的半兽来做实验，他亦要亲口听到以墨青笙意识所说出的真相。】

【又是漫长的研究，实验与久候，但终于，食髓蛊不再抵制不再抗拒，它终是乖顺的融合了进去，将墨青笙的所有记忆与过往，带入了那个全新的躯体。】

【蛊虫入脑后，男子陷入了昏迷，温翘怕错过发生在他身上的任何一点变化，于是将男子带入了水净云天。梳洗之后的人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相貌十分俊秀，让人完全想不到初见时那只半兽人一般的怪物会是他。】

【柔顺的白发铺满床榻，在细碎的阳光下闪烁着淡淡的银光，温翘负手立于床边，静静的看着他。】

【墨青笙，会回来吧...】

【当希望绽出盛世繁华时，温翘却忽然陷入了隐约的恐惧中。】

[莫名而入的光，十分刺眼，令他感到万分恐惧，可是恐惧之后，又难以掩藏内心深处的渴望，渴望着这光的真实，而不是那湖底幽深幽深、幽深到暗无天日的黑暗]

[他再次努力睁开眼，穿过眼缝过来的光愈加强烈，强烈到他根本睁不开眼。可是……那源自于心底最深的愿望，在看到这光线越来越强的同时，竟然萌生了一种念头，一种真实的念头]

[眼皮下的眼珠，微微颤动，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初始的光让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可最后还是本能的习惯后，再度睁开]

[那漆黑的眼睛有些没有焦点的四处看着，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讲十分陌生，但是这种陌生似乎又是他脑海深处，所真切明白的东西]

[渐渐清晰的视线，已经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当他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个站在床榻边的白发男子身上时，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模糊了]

带他离开。

[脑中忽然想起了这句话，这是他在湖底，第一次看到这个陌生男子时，所听到的唯一一句话。他本以为自己会在暗无天日的湖底腐烂，但是……他，眼前这个他，竟然真的，真的带他离开了……]

[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启，他眉宇间的宁静渐渐消失，神色竟然显得有些着急。他似是要说什么话，可是声音到了喉咙，却发现除了嗓子干涩，却说不出一个字]

【沉睡中的人好似陷入了什么困境，眼皮颤动，意识挣扎，那会是本尊与外侵者之间的抗衡吗？很快，那股波动停止了，男子轻启眼眸，黑色的瞳孔没有神采，就像被尸骨堆埋的忘川，泛不起任何涟漪。】

【他将视线落在温翘身上，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但那焦急的神色却令男子心中一动。】

【他在床边坐下，将男子半扶起上身，用摊凉的茶水送入那干涸的唇间。】

（若他是墨青笙，若他真的是墨青笙...）

【温翘迫不及待的想听到那人从唇齿间叫出自己的名字，手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以至于将茶水灌得太急，湿了男子一身。】

[虽然模糊的意识之中，他只记得那一句话，可是那一句话足以让他用生命去报答。翻涌的内息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力量，可是却好像还有更多力量被压制]

[他对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有太多的疑问和不解，除了幽暗的湖底，除了潺潺的湖水，除了像困兽一样苟且的活着，他不记得任何事]

[可是……可是为什么这个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除去那将他拯救于黑暗的恩情，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沾唇的白水，如同救命的甘泉，他兴许是喝得急了，叫这茶水洒了一身，也撒到了正喂他喝水的男子身上。他愣了一下，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抱……抱歉……

[沉默了很久，他终于很艰难的从嘴里吐出来了“抱歉”二字，生涩又僵硬。他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好久没有作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产生这样的交流和互动了]

我把衣裳弄湿了，又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