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云天客栈（扬州）

不回。

【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不回。

【侧头想了想，一猛子蹿到师兄身旁，双手紧紧抱住师兄的腰，口中兀自叫道。】

好师兄，人家受不住了，快放了人家。

——结——

——承平十年 秋


岁末，之秋。
门可罗雀，无人往来。只有一两个熟客，端来一盏热茶，奉上一碟果盘，便瞧着那门厅高台上请来的说书先生，侃侃这古来今往，多少奇事。
这说书先生倒是我私下请来，未走公库，免得隔日会稽山上的叶道长知道了，啐一声玩物丧志.....


不过这山下日子却是清闲，清闲至有些无趣。
手里捏着一小把瓜子，砸吧砸吧的往嘴里送，心不在焉的听来台上时而亢奋，时而低落。


总是他人故事。

甫入城，恰有片枯黄落下自眼前打个旋落下，低下头看了看静卧的枯叶，毫无生机的模样只想让人叹一句多事之秋。

也真正是多事之秋，带进来的小弟子才一年就追着同门势要取命不可罢休，还别提被他伤的两位师长。众目睽睽之下再惹人青眼的人，也只能压在戒律堂里听候发落。

我是执事，按身份虽可去探望青风。只是叶子洛倒的突然，现在观中一团乱时他竟还有闲情让我下山来这……思如此时，正停留在‘云天客栈’前，堂内不似外界喧嚣，反有寂静，有说书先生登台正说的唾沫飞溅，看了一阵，还是抬步入了内中，好似真正是来闲玩的。

不过这份闲玩，在看到那坐着磕瓜子的姑娘。想来正是……

“姑娘是掌柜？”

从旁送来一声询问，正嗑了一半的瓜子也抿在了唇瓣间，侧首回望过去，眨一眨眼。
这吐出来不是，一口气送进嘴里也不是，如此，便只好将那小枚瓜子用舌尖儿舔了出来，将瓜子壳扔在桌上，端来茶水清一清嗓，好似方才那懒懒散散的人绝非是她。


“咳....正是，乡里都唤我一声曼娘，道长亦可。”


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瞧来倒是个生面孔。只不过进了门儿就寻上她来，左右也不过是叶子洛遣来的。
只是这么多年了，这也是头一遭。


“道长..可有事要我帮忙？”

目之所及大堂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而这看起来应与道观没什么干系的姑娘偏偏是叶子洛点名要见的人。若说这客栈与他没什么干系谁相信？不过这顿腹诽也只能压在心中说不得，面上含笑看她自懒散到正襟危坐不过一瞬，闻得帮忙二字，干脆颌首。

“正是，贫道沈峤，有故人托我来此见掌柜一面，顺道取些东西。”

视线一扫四周，这说书先生倒是尽责，哪怕没几个人亦是说的慷慨激昂，好似自个便是他口中的盖世英豪武林正道，又回头看她一眼，仍是微笑。

“掌柜总不会让贫道在此告知吧？”

听来托付二字，眉头却已微微颦起。若非叶子洛不可离开太乙观，怎么会托人下山来见我，更何况太乙观里平日里头能有多少事情是他这个掌戒所不能脱身的，所以，山上必定是出事了。


“道长说笑了，这里不是说事的地方，随我来吧。”


摆下了手中端着的茶盏，广袖拂过桌面，匆匆间带下些果壳细碎，却无心去再看一眼。
引来人自旁侧，登阶而上，至三楼，至屋门前，推开门扉。


“道长请进，小店简陋，便将就一些。”

这开在扬州城中的云天客栈倒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扬州城这么大客栈也不至这一家，所以才不引人注目。但见了这掌柜在我一语落下后眉峰稍敛，想来悟了什么，便随人上了木阶，过二楼不停，至三楼先开门扉，内中布局只窥一眼已了然在心。

……这还真是……辛苦了他了。

让主人入内后，便随同入内。这内间应是个会客的地方，不若案几茶具怎一应俱全。可惜的是少有人来，才在某些地方见了坊间流传的话本。我来是有事，自然眼观鼻鼻观心，得邀入座时，才抬起眼看向对方。

“太乙门中出了点事，连带他也受了伤，所以来不了。”

太乙观中事务向来与我无关，身在扬州城中的也只不过是云天客栈的老板娘，暗地里为叶子洛经营各路情报，同时也为自己谋来一些便利。
可这一次令我有些好奇的是...


“叶道长受伤了？”


叶子洛倒不是一个惹是生非的人，平日里也是待在道观之中，只是每月下山一次来拿新的情报消息。
将桌案上一壶凉茶倾出一盏，递送在人前。


“不知..会稽山上发生了什么，此次道长前来，只是拿些东西，还是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错。”

也不与人多绕弯子，干脆颌首。不过她问起为什么受伤……虽然这事在眼下的太乙门中可说人人皆知，但对于这掌柜的……隐瞒似也不妥，毕竟到了此间还遮遮掩掩怕是会失了交谈的机会。便谢她一盏茶送了面前，先不取，斟酌了一会儿方道

“掌柜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有个小厮上了会稽山，送去了一个叫‘李青风’的弟子情报？掌戒对其多有青眼，可他之伤也是因此。现在……”

话至此处，抬了眼看向对面那张俏丽的面孔。若是旁人见了这等漂亮姑娘与清修之人搅和在一起指不定脑补出什么乱七八糟，可我明白的是，若有旖旎之心也不会让我踏入此间。而且这姑娘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不是什么兰桂香气也不是什么药香松香，是一种早该湮灭在记忆中的气味。

“现在，会稽山上因他一倒，将近乱了。”

李青风？
听来此人名姓，心中多少也有些明白。便垂下眼睑，唇角含笑。叶子洛虽是倒下了，可从这小道长的言语之中听来，也无姓名大碍。若山上道医实在没个法子，我也并非不能专门走一趟。看来只是无暇脱身，所以遣来一人取每月的情报罢了。


这个叶子洛，真是心中将一切都盘算得清楚。


“叶道长爱惜观中弟子，是好事。想来青风小道长的事情，也到尾声了。既然叶道长并无性命之忧，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一双手将腰带微微剥开一些，将卷入其中的一枚竹筒取出，双手摆上，略颔首。


“烦请小道长将这东西带回去吧，如此便可交差。”

说叶子洛人缘不好，可这四面八方都有他认识的人。说他人缘好，这苏曼莎姑娘却是个凉薄的，一点也不担心这人倒下去了还能不能爬起来，慰问两句也无。不过我向来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所以对此只起了身，接过这枚竹简，也不多看便放入袖中。

“那贫道便告辞了。”

微笑一颌首后，转身时仍有感叹。这一身浅淡到几不可闻的死气，究竟是什么情况才让叶子洛认识了这样的人？

不过这个答案，想必他也不会告诉我了。

———— 结  ————

=承平十年秋=

深秋天易晚，明月如玉盘。秋风过身虽清寒，天际那一轮月色却如昏黄烛火，遥遥望去竟恍然感到三分暖意，幽微的欣悦之情，使得嘴角勾起浅淡笑意。

“阿嚏！师兄你走快一点啦！”走在前面的丁浅显然不懂“明月有光人有情”的道理，转回身飞快地跑过来，踩得长街落叶一片喧嚣，一把抓住自己手中的拂尘，“是在傻笑什么呀，走啦走啦。”

无奈之余，也只得跟着她一路小跑，在下一个街口向左一转，云天客栈的招牌正映入眼帘。入得其中，要上两间客房，登记姓名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不是因为伤体尚未痊愈，特留于观中静养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可全太乙也没有第二个蔺无余。

心念一动，转身嘱咐丁浅先去休息，自己则按着册上所载，来到蔺师兄房外，见得灯影，知他还未安寝，这才抬起手，轻轻扣门三声：

“房内可是蔺师兄，云尘前来打扰了。”

      云载千愁，萧瑟秋风，天际阴沉暗淡印着满山逐渐枯黄落木，触景别有心绪。脑海挥之不去近日来夜夜风凉续梦，晦朔迷朦像一层透窗而过的人影，模模糊糊萦绕如绢丝细线，隐隐余留缠绕刺心动悸，令他每每半夜惊醒不能安眠。

     撑着竹骨祈仙而下，衣袂飘扬，山间弟子已大半游历，又未逢什么气节，也无香客往来，除赴十年之约，上次送云尘师弟也止步山门，如今自请再踏红尘，终究觭梦难安，困心寻解。
         拜别师伯后，便直来云天客栈，早就耳闻这里乃署太乙，初来起由心欢喜。
         云天，云在天青水在瓶，他最爱的诗词，恬静作水，问道淡薄。
         唤了伙计登记姓名开了上房，将佩剑雨伞搁在床头，撑着桌案闭目。天色已晚，为了一个梦如此荒唐打扰，只怕此间主人会让自己去看医吧。
         兀然敲门声起，熟悉的言语姓名将独自沉想的人拉回。起身开门看向来者，让人进来，话不经脑一句。
        “师弟，你寻吾何事？”
   
         

未做多余客气，笑容满面坐居客座，拂尘放于膝上。肩头傍着唯一那盏灯，在墙上投出二人身影，不由伸手去逗弄，但见烛火飘忽摇曳，墙上影亦如投石入静水，等闲起波澜，好生有趣。

“该说是山水就有相逢日，人生何处不相逢呀。”

下山虽已有些时日，却并未行远。缘何？自然是因为丁浅虽是道门弟子，但也是个娇俏的女儿家，和这样的女儿家一起出门，纵是有通天本领的大罗金仙也做不到日走三千，夜行八百。何况人世间，小小一个云尘呢？

“倒是蔺师兄竟然会步出山门，当真让云尘料不到，师兄果然和天意一样，从来高难问啊。嗯……”

一句揶揄说到话尾却又一本正经地皱眉沉吟起来，好似有什么慎重之语，忽而一笑，摇了摇手指道：

“不对，是云尘疏忽了。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蔺无余出现在云天客栈，正是理所应当。”

话出口便觉得有些怪怪的，听到他言人生何处不相逢，才意觉云师弟前几日早已下山，不在观中，只是不想自己落脚在此，便被他遇见，那可真是巧了。不过，他也未察觉自己方才话中有误，是与吾一样还在身处太乙观中，无事串门？
      与他一同落座圆凳，抬手给他到了杯清茶，耳听絮絮之言，语意侃侃间变着法子说这些有的没得，真冷。
         “天意多高我是不知道，但你。。。我估摸着你想念我的道契了”
         话言却没有真动手的意思，而是自己慢悠悠呷了茶云淡风轻的更正。
         “还有，吾也是会下山的”

客栈里能有什么好茶？三两茶叶，恨不得能有一两的茶叶杆儿。茶水又非新沏，只能算得上温热，却仍然捧着茶杯，饮得不亦乐乎。

修道人哪，水能解渴便好，饭能吃饱便好，屋能睡觉便好。师兄能……唔……师兄能不砍人便好。于是弯眼如新月，偏着脑袋颇为乖巧地认真回道：

“耶，与其说是想念道契，莫不如是睹物思人，想念师兄你哪。”

说完把喝光的茶杯轻轻放于桌上，端的是脸不红，心不跳，四平八稳，八风不动，如钟坐姿生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行走江湖，如此也是一种本事。

笑谈之中，却也未忘叨扰的目的，转而顺着他的话问道：

“却不知师兄为何不在观中将养身体，此番出山，所谓何故？”

   茶味苦，许是泡的的久了，但也能喝，就算换做莲心茶，他亦能面不改色的喝下去。修道之人，若样样都讲究，那就不用过日子了，毕竟生活两字，也是有十四笔。
       想念师兄我？那现在不是见着了，可有缓解你的睹物思人的苦楚。睇眼放下茶杯，神色不改。
          “是么？师弟这话说的真好听，如今见了还不快快道来你的思人，也好叫师兄我当面乐呵乐呵的与你一述”
         言平意语，气顺若云，心有它事，也见不得能有情绪。听他而问，怔愣一瞬，心下犹豫，却还是捡了话说了。
         “吾有意去寻个地方，便拜别师伯下山了。且身伤无碍，多谢师弟关怀。”
           

是回我有相思不可说？还是回相思本是无凭语？前者矫情而后者滥情，反正说出口都难免要和道契再续前情，继而哀饶苦情。既然万万说不得，索性便笑而不答，高深莫测地用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沿。

世间至美，当在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之所言，甚是含糊。闭关十载都不见他有何事要处理，不日前长阶相送也未有离观的意思，怎生忽然要“寻个地方”去哈？

不置可否片刻，手忽然离了茶杯直奔他手而去，颇亲热地覆上手背，趁他一愣的功夫，往下一滑，轻搭在脉搏处。此乃命门之一，总不好突兀去抓，如是才迂回取之。

习武之人，对医道脉象多少有些涉猎，不是行家，也能大致知道有没有，从而煞有介事地道：

“师兄之脉象，似对师兄所言，有所疑议呀。”

   倒也不曾想过从他口中听到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想都不用想以云尘这副脸皮唇舌，稍微有点薄面的只怕是面若红霞，气急加恼怒的恨不得堵了这张嘴。可就他而言，那就是一颗石子入水，连波澜都不起的见怪不怪了。
         只看了眼他高深莫测的笑意抛却脑后，欲问他近日情况如何时，皮糙肉厚的掌背攀附上不同温度，惊的他反射性想要给人一拳，好在他出言后便卸了揍人心思。
          不是他觉得变扭，两个都是大男人的也没啥不好意思，只是手腕命脉习武之人向来忌讳，他能压下动作，也算是他说的快！
        不过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自己哪里不妥，但他能感觉自己真元武力并没有什么问题。
         “师弟，你可是看出什么了？”
         

“这嘛……”

本以为师兄知晓自己尚抱恙在身，先前只是避免旁人担心的托词。却不曾想，他当真觉察不出功体有异。转而一想，莫不是自己医术太过微末，所以误诊了去？

于是便又在腕处按了半晌，可到头来结论还是相同。虽不知到底哪里不妥，因何不妥，但终归不妥就是了，只好长叹一声道：

“云尘不精于医道，实在说不上所以然来，但师兄的身体，应该不似自身感觉那般良好。云尘也希望是有所误诊，不过还请师兄多加注意才是。”

然而能指望一个十年闭关深锁的武痴如何注意保重呢，可能还不如丁浅那丫头伶俐会照顾自己。如是心念一转，倒牵了他手腕不撒手了，甚是诚恳地笑道：

“此行，便让云尘相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