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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怀殇] |上海旧事之诛心|——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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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昌

在父亲看来冠冕堂皇的话我却读到了一丝悲凉,战乱变和平的那一天,全国人民都盼着,父亲与我都盼着,那你呢,你盼么,盼能回到那年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天无遮雾,碧空如洗,我相信他是盼的,可与旁人不同,他等不来胜利与喜悦,反是这棘手的过往必令他身陷囹囫审判,所以即便光明在不远处,也终究与他无关了

怔怔地,心里仿佛被蛰了一记,麻木的钝痛扩散开来,而当冰凉的手枪被迫握在掌心时,心脏又似被强有力的手猛然攥住,使我猝然抬头,对上他似狠似绝的目光,接着痉挛抽搐,身体不受控制的发抖,是害怕,还是震惊,凌乱成一团的脑子里已无从获悉,我只知道双手像灌了铅,负荷不住,身体里的血液因他掷地有声的话沸腾激荡,一颗心更是被淋得滚烫,几欲跳出胸腔

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不是书文里用无数溢美词句的堆砌,而是年少慕艾的相伴,情窦初开的相守,绝境里无所畏惧的剖白,一句“喜欢”就将我决意垒起的伪装彻底击垮

“荒唐!”

耳边是父亲震耳欲聋的怒吼,撕心裂肺,我曾想过最坏的结局,是老死不相往来,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拿枪抵在他的脑袋,真的、太荒唐,短短几分钟就像抽走了我全部力气,抵在他头上的枪失力下滑,“咣”一声掉在了地上

“正卿,你太狠了”

我笑着对他说,眼中却一片荒凉萧索,深情与道义凌迟着我,对着曾放在心里朝思暮想、呵护备至的人,光拿枪对着他对我来说都难以忍受,何论扣动扳机,那简直就是要了我的命

他周正卿,从来嚣张,却不肯问我一声,这是不是我想要的、

真的恨了,为他自私的决绝,恨意如苍鹰盘旋,落地俯冲抓出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重聚在眼角,是笑意敛收后的冷漠

“少自作多情了,杀了你,也不可能让郁华复活,还脏了我的手,周正卿,你不配、”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我想,从此泾渭分明,分道扬镳,他不用被感情牵扯,我也不用被迫做出选择,逃避也好,接受现实也好,这是属于我们面前唯一的路,十多年情义斩断,往后生死各由天命,我想我该是很痛快,可身体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所有感观反应,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机器,不过是启动了按钮开关,被迫传达生硬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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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五日 (春) 2019-12-17 11:17:42 | 只看该作者
审讯室里到底没有响起枪声,他还是下不去手,是这样的吧?我不知我为何要做这等荒唐的尝试,心中并无窃喜,也并无遗憾,与这囚室的铁壁一样,冰冷渍着人一颗柔软的心,渐渐的麻木无知,与往烟中蘸上一点白粉是一样的,灵魂能抽离肉身,获得理想中的自由,这是我悉心探索出来的找到自由的捷径,至于代价——也是有的。未来,我已经没有了。

当死亡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我再无所惧。可他费昌偏偏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枉他自幼颖慧,枉他的爹能凭着一杆子笔便做利刃。出离了愤怒,不带丝毫怜惜的捏起费昌的下巴,迫使他一双眼与我直视,可当我望见他眼中的这份漠然时,还是有一瞬的失神,而后便极为肆意的笑开,仿佛寒冬已过,容我携着属于来年春日的柔情。

“你以为我会怕?真好听,再骂几句,宝贝儿。“

更难听的怒骂,都敌不上他方才那一句陌路。

霎时有步履声,比方才的人手更多,领头的人个子魁梧,他抬手压低帽檐时,倒是因为这个动作而认出了是程大壮,他们这是搬了援兵回来了。心神甫定,拍拍费昌小脸,飞速捡起那落在地上的手枪,与费家父子耸肩笑笑,好似在叹他们错过了一个杀我的绝佳时机。

“丁主任怎么没来?”从人群中寻一个最为虚伪和不齿的面孔,我不介意在我上路前,也带走一个最为肮脏龌龊的灵魂,还这世间一点干净。

“他们已经招了,不必再审,别问我用的什么办法,告诉你们了我拿什么吃饭?笔录我还没记,本少爷素来有过目不忘之能,等会儿就给你们默写下来,让他们签字画押便是。只是这次可涉及赤党头子,名单上的人没那么容易搞定。”

与他们打交道,随口诌上一句便能当做一计先入为主。若是丁默邨敢亲自出动,定有几方会夺他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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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昌

轻挑的动作带上侮辱性的意味,终让我变了色,同样是血性方刚,我却为他隐忍太多,再不必保留,自肚子里撺掇起的火烧进眼睛里,是不服输的较劲

他背身转向闯入的不速之客,那背影依旧坚挺,利落干净的西装一如他本人,总给人如沐春风般的清爽,此刻不用直面血淋淋的对峙,犀利的眉眼颓败下来,才恍惚想起谋策后路,我知道他在帮我们,不遗余力的与真正的刽子手周旋,我也没忘记他刚才贸然冲出口的话,他入76号可能只是一个局,可这些仓促凌乱的线索堆积在一起,我捋不清一条引向光明的线,这才意识到,不管是父亲入狱,还是正卿陷局,我都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将他们带出来,前所未有的丧败感疯狂袭卷,在空洞的眼神里留下满目疮痍

父亲的声音在这时候微弱响起,起初被我忽略,直到那不寻常的嗓子像被扼住了喉咙,拔高在喘息破败中,是一声声“不招、不招”他脸色异常苍白,像被牢房里的阴冷侵蚀,吞噬了全部血色,嘴唇都变得发紫,弯躯的身体捆缚在木棍上,随每一下艰难的呼吸就佝偻一分,这才大惊失色的跑过去,双手企图托起他发病的身子,不住得喊他,要将他神智唤回,手铐上的钥匙在正卿手里,下意识转向他,慌张与恐惧纷闪过眼底,最终变成软弱的求助

“正卿、正卿,我爸发病了,你快解开他,我送他去医院!”

我知道父亲是被气着了,他这样藏不住世故的人,大半辈子呕心沥血,精血全都付在笔椽下,今天又被正卿一番话刺激,多日积累的郁气爆发,剥削着本就伤病累累的身子,若不及时救治,那将是无法挽回的代价

可那几个特务动作更快一步,挡在正卿面前,隔绝了我与他的视线,冷漠无情的脸上完全不见一点怜悯,为这风烛残年,气息奄奄的老人,他们甚至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只是操着机械般的语气漠然开口

“按照规矩,押入狱要满72个小时才能放人,就算招供画押了也要按规矩办事,现在还差五个小时”

“周少爷,别说我们不照顾你,按例跟赤党扯上关系的,走一遭刑都是要半条命,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们与赤党勾结,但这费正达没少在报纸上发表偏共言论,光这一条就够他吃上几回子弹,这次不过刑满放人已经是丁主任给予的最大宽容,你也别急,等五个小时以后,自然就将费家父子放了”

目眦欲裂,双目霎时充血

“什么狗屁规矩!我爸等不了五个小时!立刻马上把我们放了!”

掀天怒气冲向为首的几个嘴脸,这牢房一刻都待不下去,仿佛每一秒都在吸食父亲最后的生命力,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拨开,冲到正卿面前发狂般攥起他衣领,面容因愤怒扭曲

“周正卿,你要还是个人,就赶紧把我爸放了!念在这十多年的情分上……”

浑然忘了,刚才我已经亲手把这情义劈断,现在又被当作救命稻草卑微呈到他面前,颤抖的声取代凶煞,哽咽在喉咙里是要止不住的滚烫泪水,最后的抑制是为了保全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在这些牛鬼蛇神面前,不至于卑躬屈膝得讨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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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六日 (春) 2019-12-17 15:26:56 | 只看该作者
我对费正达的不喜,不是因为他老人家撞了我名字里的一个“正”字,这字不要也罢,是因为傲骨铮铮从来换不回生路,哪怕不在这等纷争乱世,人生路也是弯弯曲曲,想要走一条堂堂正正的直路,那是鬼走的路。

费昌的呼救之声到底能唤回我心底残存的良知,哪怕我再不喜费正达这个人,对于费昌开口的事,我向来不会不顾。规矩都是人定的,给不同的人不同的规矩也不为过,76号里这些穷凶极恶的活人镇着太多枉死的冤魂,方才有意放出假消息引76号的头目出动,便将费家父子的案底夸大,这个节骨眼上想提前放人,恐怕要费些周折。

“我——”我也是人,我不是书中所述的诸葛,抬眼能出三个锦囊,覆手就又是一条妙计。后一句良久未续下去,我也在极力寻一条活路,能全他孝心。

“费昌,我可能要出去一趟,我尽量带着好消息快些回来。“

这一趟并没有胜算,与这些不入流的小特务过招尚有余地,如果要提前放人,我可能会再一次做出令他厌恶作呕的事情,比如去求周佛海先生,他正与我爹爹一同参加会议。那么之后呢?费家不会记得周家为了他们做出哪些隐忍退让,只会和世人们一样指摘汉奸卖国、再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痛骂一番。

够了,真的够了!所以他费正达,今日不如死了。以他老人家的刚毅之性,活着也不会同意我和费昌在一块,而费昌,就算他死了,我也要得到他,让他葬在我周家的祖坟里,生同衾死同椁,当我开玩笑的吗?

我从不承认我是个好人,尤其是进了76号这种地方,但我也不能让费昌更讨厌我。

“我会回来的。”比起爹爹的轻诺重信,我屡屡对费昌食言了,这一次则是有预谋的食言。我想他一会儿会哭得声嘶力竭,那么我会投给他一个最为温柔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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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昌

我知道这么做让他为难,可是眼看父亲在危急关头,这滋味简直每分每秒都在火上煎熬,还管什么顾虑,我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掷在他身上,以我对他的了解,就算加入了76号,他周正卿也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可是我从他眼里看到了闪躲,这讯息传到大脑,瞬间就让揪紧的心猛然下沉,砸到沾地的两腿都挪不动,甚至来不及再抓一把他的衣袖,他就这么留下句模棱两可的话离开了,连同那些冷面的刽子手,顷刻人满为患的牢房里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我与父亲两个人,他走之前甚至没有替父亲把手铐打开,而托他的福,我也没再被铐回木桩上

回到父亲身边,掀开他眼皮,瞳孔都开始涣散,汗水浸湿了衣服,揉出刺鼻的味道,唇瓣不住噏动,我凑上前想听清他说什么,却只听到微弱的气声,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

“爸、爸…….我是费昌啊”

我轻轻拍打他的脸,才惊察他皱褶沟壑的皮肤满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比在梦里见到的还要老上十岁,他脑袋动了动,行将就木的眼挤出一点光,努力朝声源处看,嘴张得大、动得急,我辨识出那是熟悉的两个字——“阿昌”,他已经许久不这样唤我,自从写稿书刊占据了他大部分心神,儿时这亲密的称呼只存于梦里,可即便在梦中,也只是过耳一声,我却将全部重心都给了正卿,而父亲,只是那个昙花一现,有过笑又会板起脸的模糊存在,可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梦能成真,即便被他再骂上十回百回,被逮住写上几十页的硬笔字,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消失,断气

当那最后一点光亮散去,眼泪终于决堤,我抱住父亲身体,嚎啕出摧肝断肠的一声,却没能再得到任何回应,绝望挣扎过不甘,是向命运呐喊的不公,在一声声控诉中企图重见奇迹,可希望不会有,在正卿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留给我的,就只有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力竭倒地,颓然靠着木桩,桩上绑着父亲已经僵硬的脚,抬头看向牢房里唯一通风的窗户,那么窄,连孩子都钻不过,窗里窗外,是一生一死,两个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想不通,麻木的大脑放弃了所有思考,好像在父亲死的那一刻,我也放弃了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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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六日 (春) 2019-12-17 18:29:27 | 只看该作者
地上的烟蒂散乱,活脱脱像横死的人,待这雪再大些,悉数会埋进无言的雪里。在76号的监狱门口,我足足看了一个小时的雪,儿时费昌问我,四时之中最喜欢哪一季,我当时答的便是冬天。年轻的脸上满布愁苦,就差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了,方才无论是哪一个抉择,都不会稍稍好过一些。

垂眼望向皮鞋上的雪痕,那一点点的晶莹澈白不遗余力的钻到皮鞋的黑皮面上,好像依着雪能净化万物的老话,也能净化一个人似的。待一人近前,警醒的摸了腰间的枪,待他陈述毕费正达已殒身的消息,才念起之前吩咐他的差事——人没了,给我报个信。

周身拢着寒气,一双持烟的手也冻得发红,待距费昌咫尺时,忽而足下一滞。人最怕的,便是坏事做尽,良知尚存,这本是我策划好的一幕,却不忍按照已编排好的剧目演下去。

“费昌。”

这声音很低,不过足以入他耳中,费正达既殁,诸事也得解,手上已然多了一副白手套,与身上的黑色西服一衬,也是一番黑白分明。示意人将费老抬走,多加照拂,继而挨在了费昌身侧。

“你爸爸生前便不愿意看到我,丧礼我也不去了,带费叔叔回家吧。“

淡然开口,仿佛人是罹疾而故,任何人都无法回天。我本想再问他丧事后有何打算,再问他报社如何,一切的一切皆锁在了喉咙里,除了临处审讯室不断的嚎叫声,这地方死寂一般。

“你是不是不想原谅我了,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一个故事吗,有一个穷孩子,把一颗糖放了好几年都没舍得吃,我虽然没那么穷,但我也有珍视之物、珍视之人。”

眸光落在他身,我不知我对他的情感来源于哪一年、哪一天,但从没有一个人比他更让我牵肠挂肚,我也想停在十年前的那一场雪里,我矮身捧起一团雪,他虽然会笑着躲开,但永远不会转身离去。沉沉阖上了眼,倦怠涌向了我,我多希望这是一场长达半年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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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我会恨他,毕竟这悲伤与痛苦都是他给的,我才十九岁,还有大好的光阴去实现抱负理想,去完成一个成年人该有的使命,给父母一个承欢膝下的机会,但所有这一切在今天统统被拦腰斩断,分裂出新的轨迹,而这未知旅途的尽头,再没有父亲期许的脸,曾白首相携的诺言也再无兑现之日

我该歇斯底里的跳出来质问,用尽所有难听粗鄙的词去针对辱骂,甚至拳打脚踢,我相信他不会还手,可没有,这些可能存在于预想中的事,统统没有发生,前一分钟可能还自暴自弃的想寻死,但从他走进来的后一分钟,仿佛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这一过程,足以让我在权衡思量里拿起又放下,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平静

哀莫大于心死,不外如此

心死了,人却不想死,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比如父亲后续的葬礼,比如还在家焦急等候的母亲,再比如,选择我往后要走的路,究竟是哪一条

两个依偎的身影,肩抵肩,很像小时候在空地一起仰望星空的场景,可76号的牢房没有争奇斗艳的星星,两颗曾如胶似漆的心也被霜寒冰封住,从焦点划开,永成平行,忽得笑了,垮了太久的嘴角扳开僵硬的笑,带着奚落自嘲

“你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们两个在这昏暗牢房里肩并肩,尝尽人心险恶,挑战良知底线,我从来没有想过,不,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考验的对象,会是你”

所以最后我一败涂地,深呼吸,空气里的刺骨凛冽吸进肺腑,重震的心智将眼角悲痕扫平,我听到自己仍暗哑的声透着不怒自威,极缓极慢的说道

“周正卿,这笔帐,我会找你算”

旋身朝他,手撑在那方靠柱,以圈梏示威的姿态放出我心里蓄势的狠话

“在这之前,那些伤害过我,伤害过父亲的人,我统统不会放过,包括整个76号组,只要我费昌活在这世上,就教它永无安宁之日”

我也想将他们归类于一丘之貉,但到这时候,私心仍会作祟,我无法将正卿与那些丧心病狂的恶魔视为一体,但残存的情分仅限于仇恨里的区别对待,我跟他,终究难以回头

“周正卿,好好活着,你欠我的,迟早有一天,我会来取”

这是我临走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我不是食言而肥的人,我想这一天,不会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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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六日 (春) 2019-12-17 23:57:01 | 只看该作者
可怕的毒瘾侵蚀着我的理智,额上已然涔出一层冷汗,目之所见光怪陆离,而费昌的话入耳,好似也隔了万水千山,予我一种难以触及的遥远。这不是灵魂获得自由的感觉,是要抽离出躯壳,剥开与这副肮脏身躯的最后联系。我自己都无法接纳立在此处的周正卿,那费昌呢?

“好,我等着你来,别让我等太久。”

基督山伯爵的复仇故事,我有幸以另一种方式重读,主角换成了我的少年——费昌,我无法与他并肩作战,而是成为他复仇对象之一。那又有何妨?他若是从此意志消沉,世间只会多一个踽踽独行的彷徨者,他是费正达的儿子,该接过他父亲的衣钵,寻回这个时代所遗失的公允和法度。

我自恃机敏之性,能以最快的速度出枪,能察觉到时局有变,却后知后觉的发现,我与费昌真的走上了迥然不同的路。他早有提及,只是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欺欺人,哪怕在他留一个背影给我时,我仍然不信这一句是真。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靠在审讯室的一隅再度昏睡,因值夜的人换班,才由人扶着起身。我并未像费昌这么决绝,每往前步出三五步时,我都要回头看看这间审讯室,好像在跟他玩童年时候的捉迷藏,在我下一次回身的时候,他会安然立在一处等我。而那里空荡荡的,永远都不会再有费昌了。

没有白日的暖阳,夜风如刀子一般刮在人面上,这才意识到脸上有未干的泪痕,我不知何时落的泪。而正对着监狱大门的,是一辆打开了车前灯的汽车,灯光中有雪花浮动,让人在冷彻的夜里见到了南京的夜雪。车是等我的,我并没有在下午时候去见周佛海先生和爹爹,来自于他们的指令还是下达给我了——即刻动身前往上海。

有关上海的新工作和时局之变,我在落脚上海之后便设法告知费昌,他这条路满是荆棘,在他亲自找我算账之前,他必须安全且顺遂。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希望寻仇者尽快寻到我的人,如果这个过程需要十年、八年,我可能等不到了。

——————第二幕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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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昌

又一年冬,国民党第二次反共高潮的余威还没平熄,日本偷袭珍珠港的消息就占了各大报刊头条,封页醒目的大字敲响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警钟,同年,中华民国政府正式对日宣战,历史的转折在这多事之秋里一次次改写,相比之下,我在这一年接过父亲的衣钵继续从事新闻工作,又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从南京到上海,从身无长处到八面玲珑,我以身份便利结交各方势力,在世故圆滑里为自己打开庇护的伞,操得依旧是父亲生前遗愿

这一年,我春风得意,做为民国日报燃起的新星,年纪轻轻就得总编器重,在博学广识的基础上总能以新颖的思维方式切入主题,一针见血的同时让人耳目一新,我靠着大胆创新,笔走乾坤,在上海这个鱼龙混杂的圈子里混得风声水起,父亲终其一生没能走出的丘壑,我代他走过

今日赴宴和平饭店,参加的是一场拍卖盛会,即是盛会,免不了上海各界人势都会露面,不乏龙头军首的人物,会上拍卖所筹资金都会拨作善款发放到灾区,明面做的是慈善,但背后居心叵测的势力互相倾轧,争的是上海这块肥肉的一席之地,甚至不乏侵略者的影子,毕竟整个虹口、浦东都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他们要暗中扶持傀儡上位,这样一个对外露面的好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这种上流圈的要闻,总少不了记者的身影,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需要一个粉墨登场的机会,向世人昭告,自己褪了这身光鲜亮丽的皮,依然有一颗火热滚烫的爱国心,不管在哪个年代,舆论风向依旧是上位者所在意把控的,即便这虚荣,有时也会变成致命的利器

我受邀于列,在上海呆了大半年,强大的适应力让我很好的融入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城市,它的华丽盖过全国任何一个地方,但同样内里的污浊贪婪也汹涌的可怕,我端起一杯香槟从容悠闲的与妙龄女郎搭讪

“费先生去过法国么,对那里了解多少” 留洋归来的女孩,眉眼间洋溢的青春都与旁人不同,那样活泼、跳动,得到我一句否定,便意满自得的笑开,丝毫不觉拿乔般如数家珍起来,“那里有美丽的赛纳河,人们喜欢在河边喝下午茶,看日落风景,他们生活惬意,知情知趣,可比国内好玩多了,哦对了,在那里,只要相爱的情侣就不用顾忌旁人眼光,可以大胆的在街上拥抱,接吻,甚至男的跟男的也可以,是不是很开明,费先生”

女孩纯属将新鲜好奇摊开分享,是敞露心扉,彼此走近的好机会,我端着酒杯的手怔了怔,杯中流动的液体与眼中异动一瞬平复,嘴角展开的笑不负花前月下的温柔,“是的,顾小姐,也许别人难以理解,但我从事新闻工作,见多识广,相信假以时日,这种开明也会存在于这片土地上”那时的中国,应该没有战乱纷争,百姓也能凑趣在一起,闲话家常,即便没有醉人的香槟,流淌的塞纳河,也是心之向往

女孩不置可否,似乎并不能理解这话中含意,转而眉梢一挑,将话题拨转“我听父亲说,你还没有结婚,费先生,你心里,喜欢什么样的?”她的父亲是上海三大商会之一的龙头,背后可能有日本扶持,这次拍卖会也是由他主持,大有扩势吞并的意思,我受党内组织所托,更近一步得到他与日本人勾结的消息,便准备在顾晓兰身上寻找突破口

脸上装了个讶异的表情,随之露趣“能得令尊惦记,真让我受宠若惊”以她快适婚的年纪,怕是全上海的青年才俊都被翻了出来供其挑选,能得到自己的情报实属正常,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答案思量围绕着算计,无非是“活泼、开朗”的字眼,但鬼使神差的,我又加了一句“他大胆,又热情奔放,凡事为对方考虑,能为了爱情不顾一切”我无意透过她想到谁,只是归寂了很久的心还是因她一句问而挑拨开,毫无疑问,这样别出心裁的回答得到了对方的肯定

“那这样的女孩可不多见”

“是,就跟顾小姐这样集才貌于一身的女孩一样, 不多见”

那点波澜到底被漫不经心的撇开,拾起我练就的伪装周旋在不同的领域,恰当的暧昧迎合着她蠢蠢欲动的心,为今天晚上的布局慢慢落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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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八日 (春) 2019-12-18 13:35:36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薛山 于 2019-12-18 14:01 编辑

来上海的一年之后,我才渐渐对得起官衔上的行动科副科长一职,在南京时我是肆意行事的周家少爷,上海便不同了,我接到的第一个行动任务便是刺杀。从前我把丁默邨的赞赏当做官场上的逢迎,而当我数次在对方枪口下的死里逃生时,我才明白我天生就该是个刽子手,我不适合追逐理想和希望,我就适合杀人。
和平饭店的男洗手间内,我从最内侧的抽水马桶内摸到了一把枪,西服虽是量身定制,这半年却愈见消瘦,手枪藏入裤兜中,依然显得整套西服宽大了半寸。不经意间望见洗手间中的镜子,投在自己眼中的是一张默然而无生气的脸,因在南京时曾吸食白粉,有一丝遮不住的憔悴,虽然这张脸的主人还未满二十岁。当右手抚上帽檐时,已在心中默数,等待那个撞上我枪口的猎物推开洗手间的门。

后来却是枪都未用上,只用了饭店里的一枚备用的刮胡刀片,便了结这位声名赫赫的中统情报人员。而一切并没有结束,今日的正头戏,是在晚宴上。

“顾小姐。”摘帽而礼,我在上海已有了新的身份,我是一个留过洋的世家公子,会作英文诗,会弹钢琴,寄居在上海的舅父身边,而我真正的舅舅还在军中。这些日子他仕途不顺,我很怕接到上方指令,让我对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下手,而三个月前我在遇到舅舅身边的老部下时,依然出手利落得不带一丝犹疑。

我无心理清上海名流之间的姻亲和往来,什么样的关系都不是根深蒂固,就像当年的周家和费家,而且等不到今日的晚宴结束,就会有人要上西天,故事时时会变,只有人死了,才是真正的静止和消亡。

“这位是?”顺着顾小姐一张笑靥而望,是一张年轻而俊俏的脸,我熟悉这张脸上曾现出的喜悦、哀痛和漠然,因为那是费昌。他眼角间笑意飞扬,我只一年未见他,便从中读到了一股陌生,我并不知晓他这一年都经历过什么,又以怎样的身份参加今日宴会。昔日温情的话尚在耳畔,尤是少不更事时的一句“朝夕相见”,当真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无颜见他,便用了在上海的新身份和新名字,权当做是另一种意义的避而不见。

“我叫布鲁斯·魏,是顾小姐留学时候的同学。”我笑着看向费昌,并不失于礼,甚至张开双臂,以西方礼节的拥抱代替商务性的握手。其实我只去过法国一个月,与顾晓兰一起留学过的事情,将是我身份的最好的掩饰,而她也必须对此守口如瓶,因这本身就是一场互相掩藏信息的交易。目光稍移向后,甚至面上的笑意也未滞,在涌动的人群中,我已然发现了另一个目标,而落在此处的寒暄,依然是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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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从哪里看到过一句话,人生,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这份温暖和希望曾是同一个人给的,相反,冰冷与绝望也由他施予,当周正卿的脸毫无预兆的出现时,我自认为的天衣无缝被当场敲碎,手一斜,差点倾倒的酒写尽失态,随机应变的圆场是我礼貌歉意的笑,归根结底是一时失误

他说他叫布鲁斯•魏,是同样法国留学归来的学生,与顾小姐交情匪浅,心里冷笑,面上却是惯捏的随和,不露破绽,配合这心知肚明的戏码,蹩脚的演到底,只是当那拥抱重温时,恍惚又是在公寓里,我也是这样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很紧,很温暖,他肆意张扬的笑脸,深刻在脑子里,曲终人散,一句“等我”,再等不来下文,而我刻意掩埋的心意,在这一刻破土而出,重叠当时,不过是心与君同,待君归

片刻失神里,拥抱一触即离,我着目去看,他脸上的笑容再无飞扬神采,而是像打磨锋利的刀,弧度都显得冰冷,顾晓兰又捡了些法国轶闻说予我们听,出身优渥的千金总喜欢被更多异性关注,虚荣心的满足让她面上姿彩愈见冶丽,是要夺了晚宴所有女客的风光,而这时一个侍应生走到跟前,低声问我是否需要换酒,我将未饮完的香槟放到托盘,却不小心失了平衡洒在了胸口,侍应生慌忙道歉,我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再跟他二人打了招呼,便径自离开

在拐角转了个弯,避过人多耳目,却不是去往卫生间的路,是一间不起眼的杂物间,方才“失手”的侍应生紧随其后,房门一关,隐秘的黑暗里交换了情报,“刚才有个国民党情报员被杀了,就在二楼的卫生间”“暗杀的消息不会传播开,顾震霆主持这次拍卖会,在场这么多记者,他不会允许有不利的消息扩散”“现场已经处理干净,但我们觉得凶手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任务有变,顾震霆那边先缓一缓,你留意宴会动态,如果发现有异,立刻出手阻止”短短几分钟,接连重磅的消息传来,越听心越沉,我只来得及将它们囫囵塞进脑,就与他分道扬镳,几步路的功夫才慢慢将信息消化,脚步猛然刹住

可疑的凶手,这宴会上什么层次的人都有,人人都可能是凶手,但我的心里,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呼吸渐重,皮鞋原地转了个圈,心意已定,自从目睹父亲惨死,我就养成了凡事速定速决的习惯,不容有拖,生怕下一秒就挽回不了大局

重新回到宴会大厅,远远瞧见相谈甚欢的俩人,步子略有停顿,接着不再犹豫地走上前,先对顾晓兰端出礼貌的笑“真是抱歉,饭店里没有临时预备的西服,我差人去附近裁缝店取现成的,只是一来一回要些功夫,我待会儿还有个重要的采访,所以能不能请这位先生帮个忙”谦逊的目光移过去,摆出恰如其氛的羞赧,接着步势紧逼“我看我们两个身形差不多,能不能先将西服借我,等衣服送来,我就还给魏先生,我已经在楼上开了房,可先随我去那里等,以防风寒侵体”“我听顾小姐说法国人开朗善助,魏先生既是留学归来,想必也不吝慷慨解难”

果然这话引起顾晓兰共鸣,她极大方的朝周正卿点头示意,而若不是时机场合不对,我应该直接就将他关到房间里逼问,而不是大费周折的请君入瓮
[发帖际遇]: 陆定权逛庙会的时候钱袋被偷,追贼千里终于抢回,纹银+2 两 . 幸运榜 / 衰神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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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八日 (春) 2019-12-18 19:21:03 | 只看该作者
“现在就可以给你,我冬天里也洗冷水澡,冻不着。”

冷峻的神色一舒,不过一件衣服外套,可他还是不善于说谎,因为话过于多了。指节修长而分明,稍稍一弄下方的两颗纽扣,便极为利落的将西服外套给了他。这等喧嚷热闹的晚宴,我无非是充当一个并无感情的刽子手,纵然我这一双手染过再多人血,我都会记得两个因我而死的人,一个是郁华,一个是费正达,前者让我终身与76号关联,而后者,在我和费昌之间划上了一道鸿沟,今生再难逾越。

眸光落向人群中,方才他离开宴会厅时,已然探得他在上海的新身份,我曾怕他的寻仇之路夭折,与他那铁骨铮铮的父亲一样,可费昌到底是费昌,时局纷乱,他却可游刃有余,不然也难以宾客的身份在今日的宴会上现身。

“开了房间?”眉峰上挑,不禁疑了这一声,我尚需了结今日宴上的一人,而上海一向暗流涌动,任谁都是披着一张人皮,再有几个或真或假的身份,费昌与那人是敌是友也未可知。可哪怕他要单枪匹马的取我的命,我也会赴他所邀,非我有一腔孤胆去赴鸿门,这是我欠他的,理当如此。

“好啊,费先生想听什么国外逸闻,我也许能比顾小姐讲的更有趣。”

笑着道起这些俏皮话,携几分旧时神彩,仿佛我这一生无忧,依然是周家公馆的大少爷。可谁也不知,这等茹毛饮血、暗无天日的日子我过了一年,我的枪口、利刃抵过无数人的头颅,万事有因果,终有一天我也会死在别人的枪口或者利刃之下,如果这个人可以选择,我宁愿是费昌。

口中哼着轻佻的口哨,调子是上海滩最当红的舞女所唱,长长的走廊里是一间挨着一间的客房,我知道随手一个花坛处都能藏上几把枪,和平饭店这等地方最适合索命,让人殒命温柔乡,没准投胎时候还得念我一句好。可待他寻出一把钥匙来,周身依然满布警觉,这是一个刽子手对于危险的本能,尤是这等密闭难逃的狭小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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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这一年的历练足够让我保证沉着冷静,以不变应万变,但当他用无所谓的口吻瞬间戳穿并可能否决我的邀请时,脸色毫无预警的冷了下来,与刚才的谈笑风生判若两人,甚至身体里跃跃欲试的冲动会让我当场失去冷静,粗暴将他带走,但好在,这控制不住的场面没有发生

松了口气,将胸腔内几欲喷发的暴躁吐了出来,重拾温雅的笑朝顾晓兰点头道谢,并表面客气的领着周正卿离开,这一路上并没有沟通,甚至是眼神交流,我始终快他两步走在前面,不紧不慢的口哨声跟在身后,让我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

房间是提前开好的,在我从杂物间出来之后,下定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让酒店服务生替我开了间房,为的就是请君入瓮,房门打开,侧身等他入了,才随手把门关上,一套戏做足了准备,接着并未理会他,而是在房间里仔细检查了一遍,茶几底下,电话机背面,沙发角落,所有可能藏着窃听器的地方,都被我照顾摸索,确定安全才放下心

等到最后一处检查完,才慢慢站起来,将外套脱了以后又将搭配的领带也解了,刚才一番动作勒得脖子发紧,顺势松开衬衫上两粒纽扣才如蒙大赦,待这些做完,才将目光移向房中另外一个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是脱口而出,但犀利逼问的话含在嘴里太久,早没了后劲,不甘的抿了抿唇角,将腹里气重提,强迫自己罗列出各种利害关系,再将矛头指过去,声色俱厉

“那个中统局情报员,是不是你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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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九日 (春) 2019-12-19 11:53:19 | 只看该作者
他的谨慎行径与义正辞严的发问,无一不亮出了他的身份,待他的手指接近衬衫上的纽扣之时,我知道他放松了,脚下一双黑亮的皮鞋迎着窗外的日光向前,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也接近了他。

“你这么问我话,怎么能指望我好好答,哥哥教你一招。”

白衬衣上的袖扣为特制,中间镂空,藏有见血封喉的毒,而袖间一振,更现出一把两寸长的暗刃来。眼下未蘸上袖扣中的见血封喉,只以暗刃抵在他胸口前一寸,再近一些,我怕会真伤了他。他若信我,便不该来问,倘若不信,便该知道一句厉声镇不住一个特工人员,至少要把他的命攥在手里。

“我好像记得,你大我一岁的,无妨,人杀得比你多,叫声哥哥不亏。”

这称呼熟稔而暧昧,眼中映入他一张小脸,有些话总是会脱口而出,好在方才死的那人面相粗鄙,不然我也会问一句是不是他的相好,他才如此在乎他的死活。而以他的热忱和勤勉,本不该走上这条路,许是他的路光明些,不会像我一样苟且的活,既背负国贼骂名,又要担心一下未来的死状会不会太过难看。手上的腕表价值不菲,也是通身上下唯一一件从周家带出来的东西,而表盘上所指的时间令我心忧,眉间不由蹙起。

“我还有事,如果只是刚才那一句问话,别人面前我不会承认,对于你——”

眼中含笑,他应了然,那是一句肯定。

笑容一收,便撤步欲离,宴会再有几分钟便是新环节,自然是下手的绝佳时机,可洗手间既然已有人殒命,这消息费昌闻得,名单上的另一个人恐怕也会改变行程,此地不能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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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昌

因为身份束缚还没有参与过什么实战行动,但不妨碍这双在父亲眼里连字都写不好的手,也拿起了枪,磨出了茧,从笨拙到熟练,从子弹上膛到击中目标,得心应手里是愈快的速度与精准,总有一天,肮脏灵魂的血肉会替代打碎的玻璃瓶,真正让我尝到复仇的快感

但显然,我这点微末伎俩在周正卿面前还拿不出手,警觉刚袭上脑门,还没来得及操控四肢,胸前就受到了致命威胁,只要他手上用劲,那刀刃就能穿透衬衫皮肤,直接扎进我的心脏,暗沉的目光从舔着寒光的刀尖上移,是阔别一年之久的脸,此时卸了虚伪的笑,与那傲慢挑衅的话一样,印出当年嚣张,应该是没变化,但总觉得哪里又不一样,是了,他瘦了很多,虽然双眼矍烁,但整体看去精神状态极差,即便有衣物遮挡,还是能觉出衬衫下的形销骨立,都快撑不住这身笔挺的西服

眉心皱了起来,在听到他似是而非的话时也没撇开,但就在他准备收手转身的时候我动了,同样是看准时机,选了个刁钻角度,出手极快,使了个近身擒拿第一时间制住他握刀的手,发力震麻,让兵器落地,手上力道却不松,趁势将他搡到沙发上双双卧到,我掌握着主动权居高临下禁锢住他,喘了喘气,眼神一时难以从愤怒悲伤中自拔

“为什么、为什么周正卿!你当初明明说入76号只是一个局,现如今你为什么还要杀那么多人替他们卖命!”

明明、明明他这双手才是写得来龙飞凤舞,颜筋柳骨,可现在被鲜血糟污染得风骨尽失,就和他的人一样,当年是那样意气风发,翩翩公子,可如今呢,除了这张脸,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就连名字都能随手弃了,突然的痛心,绞得心口阵阵发麻,手上制腕的力道也越来越重,仿佛要让他感同深受我内心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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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十日 (春) 2019-12-19 15:33:45 | 只看该作者
我出手一向以准著称,再不济也留够退路,少有沦落到如此境地。这种压迫之感予人的不适,使人本能的设法挣脱,一时臂间蓄力,猛然牵扯到胸腔,却引得一阵急咳,喉中有血腥味蔓延开,这次不是要染上别人的血,恐是我自己时日无多了。对于他的慷慨陈词未置可否,谁愿意解释这些呢?他费昌说出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时,预料不到今日么?

躲闪他那炽热的目光,只仰头来打量这客房吊灯,唇角略扬,腕间的痛意也未能让人一换神色,随着白粉用量日益加大,这些微末的痛苦早早免疫。

“我好像,看见海了。”

近来常见幻象,我乘船出海的次数屈指可数,从小也不喜欢水,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预示,比起旁人求生,我这一年来却一心求死,只怪我看过了太多的外文小说和诗章,对于死,我一直怀揣着几分罗曼蒂克式的期待,比如在我生命的最后一眼,我会看见什么人,或者什么别样的风景。我设想过很多,独独没敢想过死在费昌怀里,好像,也不差。

双目开阖时,眼角淌出了泪,我虽然感彻不到痛意,但我能感彻到它的温度,是比体温稍稍高一些的。

“有时候,我只觉得世间太喧嚷嘈杂了,我想让不相干的人都消失,刺杀也好,战争也好。我这么说你一定觉得我坏透了,我不信什么人文主义,我不愧疚于剥夺任何一个人活着的权利,他们在我眼里没有一点颜色,死了就死了。”

目光又落在他身上,平淡的神色中有了些微的起伏。

“你逼我的,你一定知道我有多在乎你,可你是要当斗士当英雄的,你心里首先是家国大义,然后才是我。你把我丢在76号监狱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绝望?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可是你却亲手摧毁了!”

于是我变成了一杆枪,一把利刃,一个刽子手。本不打算说太多,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谁都会带走一些此生来不及开口的话,从来都不差我这几句。

“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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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他的话震惊了,应该说,从看到他眼角流出的泪时我大脑就已经失去了思考,变得空白一片,任由他或荒诞或痛斥的话挟着眼泪淌下来,淌进我心里,滚烫有力的撞击着,疼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在别人面前再怎么冷酷无情也好,逢场作戏也好,但现在这一刻,是真正属于他周正卿的剖白,而我用一年时间垒筑的伪装也挡不住他眼角一滴泪,瞬间碎成了齑粉,手上力道不自觉松了,他也像放弃了反抗一心等待审判,时间仿佛静止,气流里涌动着莫名的哀伤,为携手半生拉起的序幕,最终上演的却是兵戈相向

房门声被敲响,打破沉默,太过投入的情绪让我缓了半拍才抬起头,短暂停顿后再一次敲响,很有规律,身上戒备打开,直起身问是谁,门后回答是酒店服务员,来送红酒,心里咯噔一声,我清楚自己并没有点红酒,那么,对方不是意图不轨就是为了试探,宴会在即,却发生了不该有的命案,顾震霆虽以雷霆手段压了下来,但不可能不派人暗中调查,我在这时独邀周正卿来房间,怎么看都像是最有嫌疑的一个

将前因后果捋清,也就恢复镇定运想对策,在似有催促的敲门声中喊了声“等一下”便低头看了他一眼,接着突然将他领带扯松,衬衫揉皱,倾身逼近,停在鼻悬,似有想说的话,但都沉默在四目相对里,然后闭眼,带着类似虔诚的颤抖贴了下他的唇,尽管不得章法,脑子也有点乱,但刻不容缓的鞭挞让我强迫自己捏住了他的下巴,继而唇舌侵入,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完全失去了感观,称得上是胡乱一气的扫荡,差不多后躲闪着退开身,甚至不敢看他的脸就匆匆从沙发上下来,走近房门时才放慢稳妥住脚步,显得不那么慌乱仓促

把房门打开,第一捕捉到的是服务生攒在眉间的不耐,但很快就释放出规矩得体的笑,手上托盘放着瓶红酒,殷勤的递过来,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朝里瞥,掩不住的好奇写在脸上,让我一下子就能判断出他是受了人指使,因为太不专业,所以可能仅仅是为了试探,于是斜眉上挑,熟练将春意匀在眼角,泛着慵懒靠在门边,身子有意无意挡了他视线,却不妨碍他透过缝隙猜测里面发生的一切,法国留学生与报社记者独处一室,暧昧的气氛在不经意的细枝末节里淋漓尽现,我湿润的唇甚至来不及揩去痕迹,在他心虚又透着猥亵的眼神里展了意味深长的笑,然后从裤袋掏出钱放到托盘上,权当封口的小费

“多谢,只是,你什么都没看到,对么”

得到满意的答复我才伸手将红酒拿了过来,然后关上房门,强撑的笑容卸去,长长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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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十六日 (春) 2019-12-22 20:19:29 | 只看该作者
客房里的沙发柔软,能陷进人的整个身子,他的唇也是。我眼中终于不是冰冷无垠的海水,而是南京老宅里,冬去春来的第一抹春意。

“没有用的,你今天就不该单独见我。”

目光所落之处,是方才屋顶的白色吊灯下,由淡色窗帘拢着的一道明窗。窗子紧阖,室中无风,窗帘里掩着上海滩的繁华街景,或许还有微不可察的致命狙杀。如果是我挑的房间,我是绝对不会挑上这样一间,窗子外大概率会伏着一道黝黑的枪口,只候一个夺人性命的时机。

“我刚才想去杀一个人的,然后没能出这道门,所以结果——就是我会死,这本来就是一个杀我的计划,如今逃不掉了。”

或许是另一个计划也未可知,我有一双沾满鲜血的手,这等血腥味足以让我招致无数目标,他们再争执猎物一般的争我一颗项上人头。我一手造下的血债未必能记清细枝末节,劳他们费心费力的安排详尽,而我早就想以血肉之躯闯一闯提早候下的枪林弹雨,趁早离开这世道。

而这世道再怪诞、再争名逐利,终有让人牵念之处,想必就是我尽管背负骂名,却依然偷生的原因。

“我可以救你,你是救不了我的,如果你愿意听我一句,那么……”

从沙发上霍然起身,解下身上所藏的一切能夺杀人命之物,眼镜片、袖扣等稀稀疏疏落了一地,这些东西我带了许多个日日夜夜,虽借此数次死里逃生,却同样让我厌恶至极,无一例外不染过人血。人之将死,总愿意干干净净上路。

“我染上了一种东西,以我的用量本来也再活不了几年,外面这么多人想杀我,我还是想把我的命留给你。那些人太过虚伪,虽然我并不排除有一些真的是好人,他们好不好跟我可没关系,你要是下不去手,就背过身去。”

衬衫褶皱,皆是他方才所施的障眼法,我只得再悉心整理了领口、衬衫扣子,好显得得体。日光在他身上投下一道影,我是多么喜欢日光啊,喜欢这种能驱散一些阴霾、让世界也光亮彻底的东西,再从他的光亮皮鞋、笔挺西裤,一直往上看,看到他朗眉下的一双英目,还有染了日光而显得温柔的头发。我毕生之牵挂,总得看够,可如此一想,却永远看不够了,我似是又看到了五岁的费昌、八岁的费昌、十三岁的费昌,还有现在立在我身前的费昌。笑意又及眉梢,我从不惧死,只念了一句被我说了许多次的旧话。

“好好活下去,费昌,一定要活到没有战乱的那一天,替那些早故的英魂看一看。我,是陪不了你了。其实法国没有那么好,我看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再好看的风景,也得两个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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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没多久的肩膀在听到身后传来的话时顿时僵住,然后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渐渐下沉,似又回到一年前的阴暗牢房,我求着他予我,予我父亲一线活的希望,可他转身的那么彻底,留给我的不过是一句圆都圆不起来的敷衍谎话

是,我这么做是为了让门外那些眼线放松警惕,觉得这不过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荒诞艳闻,他看穿了,同时也说穿了,我这一切在他眼里不过是毫无有处,甚至浪费时间的无用功

忽得笑了,从胸腔扯出来的一声,自展得极开的唇角泄出来,只一下,悲伤就侵下了弧度,漫入上仰的眼中,击穿脸上自持的强弩之末,冷厉苍白在转身的瞬间覆盖痕迹,眼尾上扬的凌厉积攒我全部怒气,毫不掩饰且直白的送到他面前,一声喝斥打断他自我抒想的沉浸

“够了!”

逼近两步,我从未像现在这一刻浑身上下都充满憎恨与愤怒,不为他的身份,不为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只为他这短短的几句话,胸膛里就似被上膛的炮弹,憋得几欲爆炸

“够了周正卿!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听得还不够么!你让我拿枪指着你我就要拿,你说要把命留给我我就要取,你当我是什么,言听计从,摇尾乞怜的小狗?!你说你可以救我,却在一年前就把我撕毁了!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为了复仇的行尸走肉!你说我救不了你,哈、”

极嘲的一笑,撇开的目光里皆是难言的隐忍与悲伤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没用、且无能,是,你自小比我聪明,学什么都一学即会,你走上这条路,我又何偿不悲痛惋惜,但你凭什么在杀过这么多人造了这么多孽后还一副脱离苦海,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死了,是解脱了,可我呢,一句活下去就真的还能像个人样活下去?你也说,再好的风景也得两个人看,你死了,我就能安心独活?你有问过我感受,问过我意愿么,不,你没有,从来没有”

“你口口声声的喜欢,却从不未我考虑,一句等你,我从积雪等到雪融,一句对不起,就要我拿枪指着你脑袋,一句救不了你,就洒脱的把这糜烂人世留给我一个人,周正卿,你真是自私得很”

走到他跟前,眼中已是血丝满蓄,泪水隐动,隔着衣服我拿手指向他胸口,勉力笑问

“我真想看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怎能凉薄至此,无情至此”

你,还有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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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薛山 发表于 文兴七年正月十七日 (春) 2019-12-23 00:41:36 | 只看该作者
他在我眼中并不善言,我甚至鲜少闻见他如此长篇的陈词,仿佛是海面上的冰山,我这些年一直只望见了海面上现出的一角,余下的皆被他深埋,一埋便是多载,结成了积年难化的冰刃,刺入闻者胸膛。而这一句又一句的发问,我却一句都未想答他。

“所以呢?”

有一抹晶莹,是他眼中深含的泪光。右手间却又脱手一把短匕,我到底是留了一把,左手紧攥他手指,霎时往向心口处猛然一扯,也见他其余四指微张。

“真的想看吗?我对你向来言听计从。”

我却已感受不到他指端所携的温度,应该是隔着衬衣的一层,也有直贴胸口的温热。几载所历充斥心头,他眼中的隐忍和绝望,更与我了致命一击,忽而以右手短匕塞入他手,强迫人攥紧这一柄利刃,瞬间刃尖破了衣衫,在胸口处落下了殷红,仿佛在寂静的雪中开了一朵带血的红梅。

“是,我凉薄,因为我从小就见惯了口蜜腹剑,我无情,因为我甚至没有机会与你商榷,太多的匆匆一面,便又是各奔东西。”

眼皮一阖间,感彻的并非是即将逃离人世间的解脱,而是被他的痛苦浸染,一时心如刀绞,不再是麻木不觉。果然爱有世间最神奇的力量,可以使之生,使之灭。泪中有悔恨,但更多的是遗憾,我周正卿一生肆意行事,可坦然面对指摘和痛骂,却敌不过他这几句掷地有声的话。

“不是任何罪都能赎,你等不回我也是宿命,有些逃不掉的。”

眼中含情,笑意里是春日的温煦,却迫使这利刃又向心口一寸,痛意自此蔓延。

“还是怪这世道吧,若有来生,我与卿守一方溪水,坐拥几亩薄田,看千树桃花,不擅武,不擅谋,再无猜忌欺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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