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道

【洪崖洞一役将死灰复燃之势的天一教悉数歼灭，想来是不会再有知晓旧事的漏网之鱼出现，命白袂连夜整顿率领余下教众返回不开道，一路风尘至城下，是夜微凉，不过数日未归，竟觉得此处有些陌生，跨马而入，刚至中堂，来人上秉，说是大半月前送回的负伤的女子此刻不见了踪影，眸光一冽】

本座适才归来，尔等便看丢了人，当真是这几年吃了闲饭。

【负手而立，凭窗望去，这偌大的不开道，要走，也不至于悄无声息，只怕是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又不敢闹出动静，堂下之人似乎很紧张，急促的呼吸声格外刺耳，夹杂着惧怕，生怕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罢了，尔等退下，自行去影卫司领罚。

【待其退下，许久不曾瞧过夜色，却觉得今夜的月色撩人，只身前往雪林，正逢春风复苏之时，雪林里的梨花早已在枝头竞放，吐露芬芳，阵阵清香扑面而来，一花一叶皆是雅致，皎洁月华披下一层薄纱，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倒真像是初雪纷纷扬扬飘落之景，暗香浮动间，似有人影闪现，蹁跹若蝶，留恋花间，轻纱漫舞仿如天人，不觉驻足而赏】

【置身于梨花树间，满眼轻盈之态，思绪却翻回到了另一个初春时节，梨花树下，那一抹明亮的色彩，竟不显得突兀，漫山雪白中独倚明艳，好似一点跳脱活了整画卷，这样的美，却徒留一声挽叹】

【将涌上心头的痛楚生生咽回，收拾起短暂的回忆，吹起随身带着的陶埙，落花纷扬，青衫隐隐，白裾翩飞，深沉的暮色中，残月似钩，一曲《伤别离》缓缓吹起，拨弄着心弦，低沉，伤感，愁闷五味杂陈】

【梨花未眠，伴着流萤点点，璨若雪落星河。掠身于其间，裙袂纱披随风摆曳，拂过枝梢更带得花叶漫散。踩过树枝借力，几个辗转蹬踏，吐纳运气间内息已能自如挥洒，看来恢复得差不多了。因高临地面，视野也开阔许多，凌空伸手去接小巧的萤火。这些日子出入总有人跟随，难得自在的时刻，甚觉舒心。】

【正兀自凑趣，忽的隐约传来些许乐声，凝了神听去，声音愈渐清明真切。知晓有人来了，略一惊，旋即反身落在一杈树梢上，借繁茂枝叶遮掩住行迹。这不开道这样大，不晓得所来何人，况且自己终究是客居于此，还是不要惊扰旁人才好。】

【往树干边倚了身子，想等那人走了再回去。却不意埙声幽宛，愈发入了心。】

【月夜朦胧，曲调就这样沉缓的升漫而起，越显林间寂静。那调子并不太陌生，仿佛是从前在江南听过的……伤别离？江南丝竹自之绝妙不必多说，却总有些温柔水乡的矫柔之态。如今耳边这一曲却是别有不同，格外哀恻悠长，听了半晌只觉这春夜的风吹在身上也凉了许多。】

【吹埙之人，大约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吧。声声如诉却又偏偏宣泄不尽，音色每每宛转，总生生将心绪压抑而住，不知是不忍回忆抑或是不敢面对。虽不曾经历过这般情伤，心底不自觉生了些许悲悯，总希望这个失意人日后不再如此伤怀。】

【一时分了心神，没顾上旁的，裙尾不知何时被树枝绊住。一动不动的呆久了，身子有些僵，等回过神来，低了头伸手想去扯那长裙。没瞧清足下一片黑压压的树枝，才一动便踩空了。脚踝一扭，整个人失力滑倒，下意识呀了一声。慌乱之中再想去抓凭什么却是来不及，倒仰着身子直朝下栽去。】

【这树枝离地面少说也有三丈多高，风声挟着裙摆翻动的声音响在耳边，只觉得下坠之势越来越快，心道一声糟了，惊惧的闭了眼。】

【埙声缓缓传出，曲调幽婉，似荣辱不惊，又满腹心事，梨花又开而人事已非，轻罗小扇扑流萤，那翩然雪海间的倩影竟也恍惚觉出了你的神韵，这些年，你便是我心头不肯揭去的痂，声声忧思声声叹，浑然不觉方才林间穿梭的身影悄悄隐没】

【一曲伤别离，勾起伤心事，一时沉迷其中，曲调愈发哀痛，却被突如其来的脆响拉回现实，仿佛黄粱一梦，树枝断裂的声音刺破夜的宁静，一袭白衣从林间坠落，埙声戛然而止，青影掠出开外，一手接住下坠的人影，素腰在怀，稳稳落定】

【怀里的女子双目紧闭，似是惊魂未定，咫尺之间不免又打量一番，眉眼虽似却多了几分清雅之姿，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人，可明知如此，还一意孤行，是不是执念太深，哪怕是替代，也不想再次目送你的离开，怀中之人还心有余悸，半晌，才开口说道】

既是旧伤未愈，就该好生休养，倦夜微凉，姑娘何故出现在此？

【下坠之势猛然一阻，腰身已被人揽于臂弯之中。恍恍惚惚，直到落了地才睁开眼。这一下，正撞入一双墨色幽瞳。疏朗清俊的男子，眉宇间有些冷然，眼光却深得好像要把人沉进去。惊慌尤未退去，一瞬又涌了说不出的意味，只觉心比刚才更乱了】

我……

【半晌听他问了这问题，不知该如何回答。似乎该向这人道个谢，又觉略窘，难道要说谢他刚才的“救命之恩”么。脸上微热，方才实在太失态，这话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低垂了目光，无意间正瞥见他手中拿着只陶埙，看来自己打断了他。复行了一礼，语声清和】

只是随意来此走走，无意惊扰尊驾，抱歉。

【正起了风，梨花簌簌洒落，青衫于夜风中翩然漫卷，颇有魏晋风骨。青衫……古榕林的画面闪过脑中，是他？下意识抬眼向他看去】

不知尊驾......

【目光刚一落到他脸上，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一乱，赶紧低下头。他就是这里的“城主”？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又为何会在这里？一时问题许多，又不知从何问起。何况在人家的地盘上，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着实出格，方才他语气已有些冷然不悦。便只默然垂眸，不再多言。】

【四目相对，眸似秋水，顾盼生姿，待她站定，言辞间断断续续，不知是不是方才一幕还心有不安，负手而立身旁，静静的看着她一脸不知所措，心下有些好笑只是面上不曾表露，一时她只颔首低眉默默不语】

【此番情景更是令自己回想起初见初晴之时，正值梨花绽放时节，父命难违只得硬着头皮来见所谓的指腹为婚，两人更是相互戏弄了一番，却也结下了不解之缘，是孽，是缘，何处评说，思绪翻回，眼前的女子仍是一言不发，气氛凝滞，独享沉夜，淡看漫天落花】

【大半月前命人将她送来不开道养伤，此后每日都有人前来汇报她的行踪，想必她困顿于此多时此刻是心有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先一步打破沉默】

姑娘何故道歉，在下只是被这月夜所引，不想到了此处看见姑娘曼妙一舞，却无丝竹应和，实在单调，故一时兴起，不想惹得姑娘受惊，是在下的不是。

此前在下的属下多有得罪，不知姑娘伤势恢复得如何？

【闻言更是窘迫，方才......竟都被他看去了吗。自幼久居山中，除了苏佪等寥寥数人便极少与人相熟，更是鲜在人前流露情绪，方才那自如失礼的样子让人看见实在......不觉有些羞恼。敛裙行了一礼】

多谢城主关心，早已无碍了。

【夜深了，连流萤都散了去。月色被云掩了，林间愈渐乌沉。一时静得只有流水泠咙之声，不闻其他。两人这样站着，觉得有些尴尬。不知为何，面对这人竟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捋过耳边一丝碎发，打算先行离开】

不早了，城主奔波辛苦，早些歇息吧。

先告辞了。

【说完便打算先回房去，垂下的眼眸中有几丝逃跑似得慌乱。正要迈步，足踝却不受力的一软，是刚才在树上扭了。失了平衡，身子也不受控制的往旁边歪去】

唔......

【看她这般精神定是无碍的，只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方才一时唐突，她神情间似有闪躲，羞赧之色表于面颊，毕竟女儿家的心态，无伤大雅】

【夜色渐深，落花逐水凋零，徒留幽怨寂寞，寥寥数语之后又陷入了静默，直到她匆忙告辞，亦以礼相待】

夜路深沉，不妨让人前来掌灯引路。

【话音刚落，只见她慌忙逃开却是脚下一软，身形顿时朝一边倒去，幸及时扶住她的身姿，打量了下她此刻羞怯懊恼的神情，不觉生出一丝笑意】

夜路难走，沈姑娘有伤在身，再添新伤可是不好。

【说罢，打横抱起还未缓过神的女子，从梨花林间穿过，往厢房而去，一路上也没多做言语，依着她的女儿心性，恐怕此刻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吧】

【直到她的厢房里，才将她放在桌边的软榻上，欲俯身查看她足上的伤势】

方才足踝处可有伤到？

【又是那青衫男子及时将自己扶住，才免于摔得难看。这一回却连他的眼睛也不敢看了，只低着头。不过转刻之间，已连着在他面前出了两次丑，脸上热的烧起来一般，愈发垂首。夜这样黑，这尴尬的神情应该不会被他看见吧。】

【他似乎是笑了，极轻。语声温和如风，下一刻，身子一轻，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被他打横抱起，脑子里只是空白一片。几乎都算不上认识，又是夜深人静，虽知这样实在不妥，可一来有了刚才的教训，万不敢再逞强，生怕再出什么笑话；二来，也是懵然中下意识的无法拒绝抵触。他步履沉稳，穿过月影梨花，只余一道长影。】

【他比自己更熟悉这里的路，至将自己送回厢房。脸上发烧似的又红又烫，心也跳得愈发紧，再也不好意思独处，摇了摇头】

没有。

【将小腿也往回缩了缩，语气带了些慌措的催促】

城主还是早点回去吧。

【想到真要探查她足上伤势未免唐突，听她说没事也不再追问，只是这更深露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见她慌乱无措，顺势说道】

既然无大碍，那在下就告辞了。姑娘好生歇息。

【言罢，转身离去】

＝结＝

承平元年 春

【一夜醒来，竹窗里透过点点光熙，起身之时才发觉臂上殷红，血渍渗透纱布，本是一点小伤，岂料昨夜将那女子抱回屋内时搅弄了伤口，今晨才发现伤口开裂，只得命人去端来热水，清洗下伤口】

【待热水端来，才将包裹的纱布拆开来，索性只是裂开，并没有再加剧伤势，没想到从来都在算计的自己却在剿灭天一余孽时被人暗算，真是阴沟里翻了船，拆下的纱布满是血污，伤口清洗过后，顺手扔进盆中，令人端出去】

【复起身将阿徊此前留下的伤药拿了出来，因不喜人随便接近所以这些事大都是亲力亲为，将药粉撒在伤口处，免不了的刺痛早已习以为常】

【再将纱布一层一层包裹着，只是这打结并不顺手，所以只得重复了好几次，正将纱布一头咬在嘴里，另一头要穿过其间】

【一觉睡得极轻，天还未亮透便已醒了。坐在台案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梳过长发，耽搁了这些日子，既然那城主已经回来了，待会儿去跟他当面道个谢，也好告辞去找药罐子。迟了这么久，连个信都送不出去，不知他要急得怎样了。】

【晨光透了窗格寸寸延伸，外面也渐渐有了些响动，应该不算太早了。起身活动一下，还好昨夜只是扭到足踝，并不严重。休息了一晚，现下行动间倒看不出什么。】

【转过亭阁，停在一处清幽雅逸的宅院外，应该是这里了。四下环顾，只觉这不开道地广人多，此处却别是静谧。看来，这位城主似乎不喜欢热闹。转念间已走到门前，想着是否该遣人通报以免打扰了他，先有人端了水盆出来。】

【与那人擦肩而过时无意一瞥，却因盆里殷红愣住了。他受伤了？不知严不严重，便将随身带着的小巧药瓶子取了出来，苏佪给的伤药效果极好，或许能用得上。】

【那人两手端着水盆，无暇顾及关门，风一吹，虚掩着的门便开了小半。仍是打算敲门，却见他正独自费力的缠着伤口，口中咬着纱布一头，像是包扎完了正在打结，略迟疑了一瞬，轻声道】

我来帮你吧。

【正是费心纠结之际，一道人影站立在门口，循声一望，女子已经不请而入，只得将手中纱布放下，说道】

那便有劳沈姑娘了。

【待她坐下，瞥见她手中的药瓶，正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心下生疑】

敢问姑娘，这药瓶从何处得来？

【随手将药瓶搁在桌上，在他旁边木凳上坐了，伸手替他解开缠成一团的纱布打算重新包扎。听他这么问，略一愣，往那药瓶瞅了一眼。苏佪的药瓶子一向......风格独特，可能引起他注意了，也没多想，随口道】

家兄给的。

【注意力一时都在他的伤口上，拆了纱布，伤处虽是清洗过了，但他自己只手上药到底没有擦匀。拿了那药瓶又替他敷了一道，方才细细缠好纱布，收尾轻轻扣了个结。】

【“家兄”给的？没想到那性情古怪的苏大夫还有妹妹，此前影卫回报时听说她想要带口信给苏徊就觉得奇怪，听她一说，总算合情合理】

哦？原来你是苏徊之妹，这么说来，你我倒也有些渊源了。在下莫寒，不知姑娘你可曾听苏大夫提起过？

【见她将此前包好的纱布又重新拆开，上药，小心翼翼的替自己包扎，末了扣上结，手法倒是挺熟练，只是她怎会在这个时间前来，莫不是有事相告】

沈姑娘前来找我可是有事？

【听他道出苏佪之名，一时愕然。大哥一向交友广泛，不想还有这么个冷峻清拔的一城之主。能根据这小小药瓶便一眼断定，他跟大哥必定交情匪浅。待听到莫寒的名字，心里却是一怔，不是因为苏佪，而是......。掩过一瞬异样，答道】

原来莫城主是大哥的朋友，这倒真是巧了。

【细想想也是有趣，自己在这儿待了这些日子，今天才知道他竟是大哥的朋友，不觉莞尔笑道】

苏佪与我结识于幼年，因那时投缘，他待我又极亲厚，故而以兄妹相称。

说起来，我也有两年不曾见过大哥了，所以还无缘听他提及城主。

【莫寒随后问起来意，便温声解释道】

本是前些日子约了大哥在端州相见的，故而来向城主辞行。

【随即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还要多谢城主这些日子收容照拂之恩。

苏徊脾性那般古怪，能让他费心相扶，实属不易。

【将袖笼拉回，起身理了衣襟，将那药瓶拿在手中端详一番，确为苏徊之物，再听她娓娓道明来意，竟是辞行】

【本以为是上天眷顾，这相似的脸庞毕竟能让自己有一丝安慰，如今却又要眼睁睁看着她离去？不，再不能只看着她走而无所作为，尽管对眼前的女子并不公平，可是，心头的痂再一次刺痛了自己】

姑娘客气，既是与苏徊有约，在下也是许久不见老友，不如同往之？

【这邀约倒是突兀，下意识道】

城主不用留在此间主持城中事务吗？

【这一反问既不算拒绝也不算答应，自己倒是也被自己弄糊涂了。潜意识里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随手将那药瓶子收回随身绣袋中，且看他如何打算再说。】

【话一出口才觉唐突，但她态度含糊，既不邀约也不婉拒，嘴边似笑非笑】

沈姑娘切莫惊慌，在下只是想到你受伤也是因我而起，若是不将平安你送到，只怕那苏徊要将我这不开道掀翻过来。

【她一面收拾，自己则不慌不忙坐在桌边，倒上两杯茶】

姑娘方才说的也有理，既如此就请姑娘再歇三日，容在下将此处事务安排妥当，再行出发，可好？

【他这番话说的倒是让人无从反驳，药罐子显然不至翻了他的不开道，不过已是晚了这么多了，也只好如此了。点点头】

那么，还劳烦城主先遣人给他送个信，以免他担心。

【想了想，又道】

城主有伤在身，也勿要太过劳心才好。

===结。

承平元年  秋

【在不开道呆久了总免不了有些无聊。午后城中寂静，没什么睡意索性出来走走，绕过流水回廊，也不没打算跑远。这里这么大，不过一向好静，多数时间待在自己房中倒也不觉闷。】

【广南暑热，入了秋也未觉些许凉意，仍是潮闷闷让人心烦。偶有残叶飘落水面，点起圈圈涟漪，这日子过得越发像被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闲人了。想想自己都奇怪，怎么就稀里糊涂的跟着他回来了。】

【静待了一会儿，便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别是哪里着火了。回身快步寻去，沿着廊子一路到头，只见小小亭阁里一个粉色身影，拢了盆火正一张一张往里丢着什么纸张。中元节不是早就过了，大白天......给谁烧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