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杏林居

“姑娘，他魇着了。”
【风惹药香，送声而返。旋身回里，看塌上少年。】
【令秋石前去端药，接了她坐到床边。小小的一团，四肢抻动，似梦似醒。手指摸了摸他微凉的脸蛋儿，继搭在身边轻轻拍，皮下透出红彤彤的薄色，隐约蕴着异样热度。】
【取了秋石拿来的那一小碗汤药，目光转回就见他醒了。怔怔的躺着似未回神，因伤到喉咙，说话的声音有些涩哑。】
【却并不应，递了眼色予秋石。二人分而合作，秋石站在床头压制他的双手，眼疾手快地钳住他的下巴将药灌下去，端得干脆利落，算是被那些孩子给惯出的。药是清热祛毒的，微苦。】
【罢了放他，塞进一颗秋石特制的小糖豆，才抽出软绢为他拭擦脸唇。】

咽下，就不喝了。

【至末出声。】

【口中含着糖豆半晌没回神，糖豆在舌头两侧翻来覆去，念头也便跟着糖豆翻来覆去，待糖豆快嘬没了，才发觉吃糖豆前被灌了药。】

【一时大惊，想翻身起来吐了药，却见师叔抽出软绢将溢出的药汁抹净，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

【素来觉得玄气是和那些人同伙的，那面前的慕师叔是不是呢？若说是，那些人可没有慕师叔这样的好脾气，若说不是，慕师叔同秋石灌起药来同样眼都不眨。】

【心下一慌，朝慕师叔笑了笑。】

师叔，您行医多久了？

【问罢便愣愣盯着师叔，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答案。】

许多年了。

【小孩子说起话来总是让人捉不到头绪。醒神过来，天南海北的一句忽就扯到我身上。顺着问儿想了下，似乎如他这般大的时候就是整日与医典、药材等为伴了吧。】
【想归想，伸手抓着他的一只手，指尖搭上腕间探脉。】

放心，这帖下去不必再喝。

【以为他担心，又搁了一句。一贯冷淡腔调，对着孩子算软了一两分，稍稍添上安抚。自觉用药绝对不差，那一碗下去最多至明日他喉间灼痛尽会消去，定然是言出必行。】
【只有一事，尚要告诫。】

姜泥这等物什，莫要贪顽，下回当心。

【闻言不由眉间一凛，顾不得冒犯，仍追问道。】

许多年是几年？

【来到太乙观也有年余，平日里并不见玄气和那些人一般炼药试药，可若玄气差使旁人做事呢？】

【眼前的道医……素来清冷又和善，约莫不会与玄气同流合污？可是玄气乍看不也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吗，平素严厉兼不苟言笑，观中弟子无不敬畏，哼，坏人到底不会将罪行写在脸上。】

【双手一颤，忙揭开搭在身上的软被，跳下了床，仍旧笑嘻嘻道。】

当师姐的要往师弟口中灌药灌姜泥，做师弟的又能如何？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被点了穴也只能乖乖站在原地，师姐喂多少便吞多少，总是图个师姐乐意。

【一开口说了一大串，到末几句时已有些勉强，果不其然话罢便大声咳嗽起来，还忍不住抬头望向师叔，盼着能窥得什么端倪。】

【他入观时日尚少，平日没看出小小年纪竟是这般追根究底的性子，倒也非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会稽山中经年累月之人都知道的旧事。】

我自幼学医，践行约有十一年。

【十四岁那年由师父引至济风堂中正式出诊，从藓芥之疮到不治之症，时光正如白驹过隙。观中如今看去，新人少年，犹是当年。】
【神思一掠，指尖下那只手却急匆匆被抽出去，人已跳下床。】
【收起手指，闻言留心，口上教他毫不客气。】

你有手有脚有嘴，可否可抗可走，纵然势弱，以你机敏，亦有法可想。素日胡闹便罢，如此伤及，轻重缓急，应有审度。

【此事因缘，知之再断。我太乙门中守望相助，若真有恃长欺凌者，决不可姑息。】

【冷不防突然受了训，心下不服。如今伤了喉头的是自己，引起旧疾魇住的也是自己，从师叔到师兄，一个个不去找无忧师姐的麻烦，倒数落起伤者来。再想起当日玄气做的恶事，可见太乙观果然是丝毫不讲道理的。】

【但说到底，今日承蒙慕师叔搭救，亦不好再使性子，纵是想使性子，也难在慕师叔面前再出什么幺蛾子，心下长叹一生，颇觉可惜。】

【吾当日行一恶——今日怕是难行。】

【手指挠了挠脖颈，道。】

师叔莫气，我也就是一说，下回见了师姐定当可劲儿跑得远远的。

【想了想，又道。】

照师叔看，我下回可还容易被魇着吗？

【见之行径稚气，也不知道懂了未曾。】

怎能逢人便跑。你师姐之不是，事急如危，且防且闹，自要论上一二。

【又细细讲了一句。只当他年幼，不得寄望太高。另说他口中师姐，方才急着救人并未听他们说，抬眸欲询秋石，却见她已到屋后看药。】
【便也不急，说来真也是身子要紧。听他问得，一时拧眉。旧事成魇，怕挥之不去。】

你莫要想那些。多思便多梦。

【闻言默然良久。旧事若可不想，又怎能称为旧事？倘若真如师叔所言，旧事不必萦怀，又如何能得知自己切实活着呢？】

【若无旧事，这世间也无海鱼跃了。】

【只是这些念头却不便同慕师叔细说，甚至也不可说与师兄师姐们听。】

【脸上又挂起了嬉笑，朝慕师叔正儿八经行了教里。】

谨遵师叔教诲。

【略一思索，转言道。】

幼时服用过一帖药，专治旧疾，可我当初不识字，没背下药方，只记得气味，不知师叔能否带我摸索出药方来？

【安然受了他的礼，正要遣他去了，却听后话，眼中不由一亮，形容微变。】
【言来恐非易事，并未觉他年幼不值一试，倒生出兴致，径直颔首。】

你说来听听。

【风劲阳暄，凝神专注。】


结

承平十年 春末

自从去年冬末，师父带了小师弟海鱼跃来到观里起，他比平日忙上了许多。主要是这小孩儿太能捣乱了。

这日好不容易清静了些，他来到杏林居帮忙。

春日万物复苏，连带着风寒也开始蔓延，每日总有山民来此求医问药。

他执起狼毫沾了沾墨，在宣纸上飞快的开着药方，正好瞧见十三，忙道

“师弟，若是不忙，你帮我按这个方子，给这位姑娘抓两副药。”

【陆拾叁看着乱糟糟卧室禁不住太阳穴突突的跳，海鱼跃！又是你干的好事。】


【回身找海鱼跃的身影，围着则阳馆找了一圈，这皮猴儿滑不溜丢的自然没找到，想到玄气师叔，陆拾叁摇摇头，去寻了二师兄，这次一定得逮着这皮猴打一顿好好长记性。心知二师兄如今常在杏林居帮忙，只是推门进入变得了指令，只得道】

好勒。

【摁，柴胡，在哪？寻了一遍药方包好，对着两位姑娘行了一道理送出门去，转回身才对自家师兄到】

二师兄，海鱼跃呢？

还好这几日的病人，不过都是些轻微的流感，不太严重，若是厉害的病情，他也不敢随意开药的。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一些病人，总算是能稍作休息，他放下笔，转了转手腕，便听到十三问了这么一句，便是听到这小师弟的名字他都觉得太阳穴有些砰砰的疼

“打住……”

'“我算是怕他了，连听名字都觉得头疼”

伸手揉了揉额头，呼了口气，这才道

“早课的时候打瞌睡，课后被师父拉去抄写门规了，我可算是好不容易能静会儿“

这小师弟的性子是随了谁，整个儿一个混世魔王，去哪那儿都不安生。玄气师叔怎么想到把他带回来的。

【陆拾叁也忍不住出口抱怨，几人同住则阳馆，也没少着了这小魔王的道。】

就该交给沈师叔带着，在思过崖上罚他几天。

【顿时有些牙根疼。自家这些师傅师叔的都好，唯一不好就是护犊子】


这算什么事。
【忍不住叹口气】

十三发牢骚的话让他微微一愣，不由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接了一句

”是啊、那日接引我瞧着、小海还不乐意来观里呢。“

他确实很好奇以师父的性子怎么会收一个这么顽劣的徒弟，每每瞧着师父头疼的模样，他都百思不得其解。

”哎哎哎、也别这样，思过崖那地方太冷清了，都是自家师兄弟。“

”你找他，可是他又干什么坏事了？“

这十三平素也不是那种喜欢抱怨的人，今日这话题就没绕开小师弟，总得有点缘由。

师兄啊，等你回了则阳馆，你再看看，我保证你比我还气。

他还把我师父的乐器，笛子给毁了。这还是我，等我师父发现了。

【陆拾叁略有洁癖，最看不惯脏乱差，就是陆家遭劫难陆拾叁醉生梦死的日子里也是衣冠楚楚的人儿，故而。。。】

【陆拾叁跟在那小屁孩的身后一点点的收拾也忍不住气闷，玄气师叔又护的牢牢地，别人说一句都不行，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陆拾叁真忍不住吐槽，就是他爹，也没这么护着过陆拾叁。】

这皮猴，爹娘是谁？怕是也不好管教才送到会稽山？

【听二师兄说起来的小孩刚来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好奇】

虽然没人问诊了，但是笔得洗，药材得整理，他们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旁边晾晒好的药材，分类放入这柜子上各个小抽屉里。

听着十三的话，他拿着药的手一停，忽然有那么一瞬不太愿意想象则阳馆内的情况，就这形容，那得是多么的惨烈啊。

”我觉得，还是把小海送上思过崖吧。“

半响，他才默默的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唐师叔的那些东西可宝贝了，便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这小海也逃不掉一顿罚吧

听着十三询问，他将小抽屉合拢，幽幽叹了口气

“不知道啊……不过从和小海的接触中，这大概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吧。从小混迹在市井中……难免会染上一些陋习，师弟多担待。”

红尘俗世中谁人又不是个苦命人。

【摆放的药材总归是要整整齐齐的晾干，往日这事是慕师叔和师姐的事情，时常过来帮忙也极为顺手】

【太虚弟子须守清规，忘却红尘俗世，听到二师兄的话禁不住蹙眉】

二师兄，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顿，思绪回转，想了一圈脑中闪现一个惊人的念头，手中拿着的药盒险些落到地上】

师兄。这小海莫不是？

莫不是师叔的俗尘事？

【其余的陆拾叁委实想不到还有些什么能让自家师兄说出担待二子】

谁又不是个苦命人……十三这话倒底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说起来他们俩人都是经历一番罹难才来到太乙，无非是时间的先后不同。

他不过是习惯性的对所有被小海捣乱过的人说一句多担待，毕竟海鱼跃是他们这一门的弟子，总是去叨扰其他的师兄弟总归不妥。

可是谁知他这客套话一出，引来十三一番惊叹，从对方的神情中，他不由自主的咳嗽了一声

“十三，休得妄言。”

“我……我知道小海嘴里老是胡乱的说着那样的话，但是……不可当真。”

小海有时候老是念着他是师父的私生子，可是！这小孩编瞎话的本事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这个事情他从未问过师父，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此时说起这话来，倒显得有那么几分底气不足。

【陆拾叁忍不住嘴角一抽，往日小海乱说还会说上那么一两句，如今。。那眼斜瞅着自家师兄，无限同情】

【却也没在说什么，毕竟是长辈的事情】

好好好，不当真。

============结

——承平九年 秋

这一清晨，雀啼声啾啾。
推开一扇窗，倒是秋高气爽，暖阳高悬。晨课方才完毕，回来寝居之中好好收整一番，算算时辰，师父此刻应是在杏林居内。又将窗子合上半扇，出门循着往杏林居去的小道，一路快走着。

至门前，见门扉半掩，靠近了在木框边儿上轻叩一二声，这才推门走入。
见师父身影，正坐在桌旁在石臼中捣着药草，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儿坐下，也端来个石臼，取来竹筐里的草药。

“师父，钰儿有事想与师父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