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杏林居

【风倚秋。杏林居拂落木叶清香，明媚的阳光照得一室煦暖。光中映出神色静垂，唯有手中捣药声，一声复一声，仿佛绵绵不歇。】
【扣门声递来，微顿，默然分出一缕眼神看去。只见钰儿进门，坐下，拿起药杵开始同作，犹如这许多年来。】
【抬眼对上少女明眸，颔首应。指尖捻了一丝臼中药末，试了试。】

师父平日里头亦是少言，只是她深知其脾性，倒不会觉着是疏离，只是将一切不必说的话都尽添入平日里头细致入微的关照罢了。鼻尖儿轻嗅了嗅，是师父身上总携来的药香，令人心间安定不少。

“嗯...师父，钰儿想下山去。”

手中杵着草药的动作未平，分出些视线往师父那儿飘去，顿了一顿，便径自往下说去。

“昨夜我睡不着，梦里总是要小妹的声音，近些日子也觉得不甚安稳....”

【些微的药汁淬在指尖上，洇开一点点绿，探了分寸之间的药性。】
【缓风送轻语，如滴水泛涟漪，令面上稍稍见异。续言入耳，眉心若蹙动，搁下手中药杵，另一手在边上白布拭了指上痕迹。】
【伸手按在她腕间，遏下动作，双指弯下切脉。】
【脉象尚稳，想多年潜修，静心定性，也算得之一二。此事乃她心中结，少年余恨、经年缠心，纵有多年护持宽宥，但姊妹情深、血缘难断，此番尘世羁绊仍在，总有一日要去的。】
【倒也不意外她提起。】

山下红尘，人海茫茫，你要何处去？

【无可无不可，断得身子稳妥，罢手只问。】

师父并未反对她下山，只是与她心中所想一般，不知出了山门过后，该往何处去寻找。顿下手中动作，转向师父，端坐起来。她说得很慢，却很清晰。虽在山上清修许多年，可她对自己心中所需所想一直都很明了清晰。

“昨晚睡不着，我原是想去万藏楼翻找些古籍静心，只是遇上了叶师叔。我与他也说了想下山去。”

“我原本是想先回燕山府去看看爹娘，再去河北探寻一下有没有小妹的踪迹。”

若是叶师叔未曾指引她去山下云天找那位苏掌柜，她觉着小珏也不会走出太远，毕竟小妹胆子要小些，不会像她一样到处乱走。

【阳光照亮身侧端坐的少女如画眉目，丝缕愁绪若有似无隐在其中。那双眼睛褪去残屋破庙侵染的世情风霜，在太乙观的长秋里灵秀澄明。】
【静聆其言，心湖复平，深潜忧虑，暗伏思索。】
【钰儿自来稳重，已做打算应不会莽撞行事，她原想也正常，只这话中未尽意味，前后一思忖。】

如此也可，叶师叔他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二师兄既知此事，不曾反对想也会略有点拨。】

聆来师父一句话，只摇了摇头。

“叶师叔与我说，扬州城中可寻找一个苏姓的客栈掌柜，或许能有所助力。”

虽不知这位云天客栈的苏掌柜有什么本事能够帮她，不过她也不至于茫无目的的寻找，更何况六年不曾下山去，恍若隔世人，此番前往能有人指点也是一则幸事。就是不知道这苏掌柜肯不肯助她.....

“师父，钰儿能带些平日里头做的伤药去赠与那位苏掌柜么，平白无故便要人来帮我，似乎也不太妥...”

【目光淡淡掠过石臼中的草药，微一点头。】

既是你师叔说的，那便去吧。

【如此算是定了她下山之事。顿时自昔年童稚回过，望之如今长成，不觉日久。意虽能决，心中却仍感她年少，自是挂念。】
【眼底和光温然，伸出手去，拢起她鬓边一绺发丝。】

多带些吧。

【凝之正色，既断则行。暂放忧虑，想她若是独行，怕也是一段修行，要先做准备。】

山下不比观中，万事小心，有事传信。

【而后起身，看是要言出即行、以期有备无患。】

师父替你备些东西。你禀告观中师长后再出行。

递与三分笑意，亦随着师父起身时自席间爬了起来。

说来她年幼时只因那两年过得有些差，虽然上山过后有师父替她熬煮汤药，为她打理身子，底蕴渐渐是跟上来了，只是这个头却依旧如一般十二岁女娃一般并不出挑，倒显出些羸弱纤细。

少女往她师父身边儿一站，也是娇小一团，她抬起头来望了望，便又难得显露些娇憨来，贴近身去，颇有些撒娇意味。

“师父在山上也莫为钰儿担心，待钰儿回来了，给师父带山下的小玩意儿。”

“再者，钰儿回来的时候，指不定便与师父一般高了”

【她依在身畔，如这秋后暖玉似的阳光，娇柔透润言稚情切，让心都软下来。】
【唇边弯起轻轻笑弧，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落在发顶抚了抚。】

那可得仔细照料自己。

【杏林居一院草木，入秋不凋，枝枝叶叶在白日高悬下飞扬摇曳，仿佛不知冬来之严酷。可，知或不知，终要临冬。有北风凛下，但幸还有此处为家。】

早去早回。

【将她越发抽长纤盈的手指牵住，最后叮咛。秋日浓烈的阳光将两人裹住，送往屋内深处。】



结

——承平十年 冬

门前落雪被打理得干净，临近门扉，便有淡淡药草香自门缝中溢出，令人心神宁静。

轻推开略宽敞的一道缝，侧身便走了进去，将斗篷的帽檐掀开，便又落下簌簌的雪花几朵，落在了地上，便不见了踪迹。杏林居内总比外头要暖和许多，这正厅里头无人，师父该是在里间。

未出声，只走到了摆放器物的石炕前，俯身瞧了瞧那杵了一半的药草，还有那竹筐里头一丛一丛的嫩叶。

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转头回去，瞧着女子自内屋出来，一双手垂于身前交叠，轻声唤来。

“师父，钰儿回来了。”

【时数严冬，一场雪后，满地银白，寒树冷藤，皆隐其下。举目所望，尽是凛然冬意。】
【杏林之中冬青木参差碧青，枝干上覆了厚厚雪层，偶然为鸟兽人行惊落正抖于窗棂下，弥出一股清冽之气。】
【看苍术倚在炉火边浅眠，去合上窗子，又从内室出去。】
【药臼静置、炉火闪烁、屋外隐然有风声，一切如前时，又仿佛有额外之音。不由抬头一看，乍然见钰儿，身披斗篷、淡眉星眸，怔了一瞬，目中继而跃上一丝惊喜，唇边已笑。】

回来就好。

【想是一路风尘，只觉那身残留冬雪冰凉，便近前替她解开斗篷。】
【细细地瞧了一遍。】

长高了一些。

屋内正暖着，解下斗篷过后倒不觉得凉，迎来师父，终于是笑开了一些。

“我便说我回来以后会长高的，师父却一点儿没变。”

她左右看了看，这才拉着师父走到了草席边儿一道坐下来，将捂在怀里头的东西一股脑都掏出来，便是些温泉馒头，再来又是些瓶瓶罐罐的，都是从凉州至京城时，去那些药家铺子弄来的稀奇古怪的偏方药丸药水。

“我在京城接到了消息...我走后是发生了不少事，明月师姐她如何了？”

【见她尚好心下稍宽，顺着坐下，瞧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堆玩意放到跟前献宝，随手拣个最近的小药罐子，嗅到药味细看几眼，知她是有心了。】
【罐子在手里翻转，听她提及明月不由停下，眉眼间因她归来的喜悦仿佛掩上了一层薄纱，若拢别绪似盈轻愁。】

暂也无事，只是那腿有些棘手。

【身子素来毁得容易，养起来却分外难。经秋夜一跪深受寒创，虽竭力挽救，但一时再想恢复却无计可施。腿是一事，再又怕心上郁结。】

你有空多陪陪她。

【语带叹息，又舒眉一笑，不想钰儿再陪愁苦。转念问起她之事。】

一路可累了？此行如何？

【沐秋阳去，落冬雪回，算算日子离了竟一年多，书信平安总不如人在眼前。】

颔首应下，自然师父不提，明月师姐那处她也该是多多去照料陪伴的。

只是提到此次下山，唇边笑意尚有余温，却如料峭寒风乍然袭来，微微一僵。眨眨眼，再抿一抿唇，便化作些苦涩。一双手交叠一处，垂首时，她望着自个儿指尖点来一处，变想起了阿爹那双手，早是经风霜吹打，造岁月割裂，干涩并苍老。

“此番还是未寻得小妹，只是去凉州时...家中只剩下父亲了。”

“父亲这些年来也不容易，母亲更是....被村中流言所迫害，在我与小妹离家后不久，便被逼死了。”

再说一遍，也令她胸中气闷难平。深深缓来一息，这才抬首望向师父。

“师父，我打算过一阵子，待叶师叔升座大典过后，便去将父亲接来扬州安顿。”

【屋内笼着经久不散的药香，铜炉里的火还滋滋燃烧，烤得室内恍惚像暖阳落照的春日里。但终究不是春，还能听到外头瑟瑟北风，风寒雪冷从窗檐罅隙里涌进来，似暖还寒，如她说起话的声儿隐隐像是颤着，艰难僵冷难以抽离。】
【可到底是长大了，心里忍着撑着，教人不忍。】

也好，父女相聚，以后时日还长。在青云阁为你母亲点一盏灯，她会陪着你们。

【肯了她的想法，展臂一揽将她搂过来，手指轻轻摩挲了下她微微发凉的脸颊，轻言细语如炉中火熙熙然。】

也会庇佑你们，你妹妹总不会有事的，血脉相系，自有感应。

侧首将前额抵上女子颈侧，她从前便在想，记忆之中，阿娘的怀抱是什么样子的，是否与师父一般，柔软而温暖，令人心中可扫阴霾，且得来多少的温情与安慰。可她每每闭上双眼，忆起最深，也不过是当年那个别离的紧拥，似乎要将她与小珏揉入身躯，融为骨血。

她并不知道阿爹与阿娘是否后悔过将她们送走，若是这一切都不曾发生，也许现在的她与小珏，仍然在须弥山，与爹娘相伴。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离开那个小村子。

只是这世间，何来或许。

“将阿爹安顿好之后，我会再去找寻小妹的下落，听说那两年有许多流民到了河北，小珏说不定也在其中。”

“我再仔细找一找，没准儿就找见了。”

【慢慢抚着少女并不宽厚的背脊，静听她浅浅说着日后安排。】
【她心之切，数年已见。不忍看她伤累，更不忍见她积郁，也纵她为之。话中意态，寻而不得，又忧又急，可想她这年余风霜倦意，缓言徐徐而慰。】

歇一歇，有力气了才好找人。

【倦鸟归巢。无论何时，会稽山太乙观杏林居总是你可憩之处。只愿观中诸天护你，如经文颂。所求如愿，所履平安，出入行藏，常蒙吉庆，所为利益，所欲随心。】

师父去给你煮面。
等雪消了，总能找到的。

晓得这是师父宽慰与她，而无论她是否能找到小妹，首要之事还是将阿爹安顿下来。既然她能够遇到师父，小妹自然也会遇到她的贵人。
直起身来应了声，便又站了起来。

“钰儿与师父一道去，煮了面，咱们一起去看看明月师姐吧？”

“我在山下看了许多有趣的东西，能与她说上好些日子了。”

【雪已停。炉火熏然的暖意挟着草药的安神香气，扑散钻入的丝缕寒冷，终是缱绻润透。】
【颔首，带着她往小厨房里去。】
【外头天地旷白，层云疏朗，雪霁待日出。】


结

承平十一年  初春


【冰消雪融，空气中散着一股清冽之气。日头斜上天心，粼粼日光抚过中庭草木，从洞开的窗门伸进来，覆到身前的矮案之上，便有淡淡金芒映入眼底，冲散那抹清冷疏淡。一切俱在这天色下，平静温暖。】
【火舌在炉上扑闪，袅袅茶香氤氲开来，侧头望庭中树木新芽，春风仿佛已至耳畔。】
【风未声，却有响。】
【转头掠去眼眸，正是早课结束，秋石伴明月回返。轮椅轧过来，发出微微的轱辘声儿，被细致停当在边上。秋石退去，轻轻俯身，为明月倒了一盏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