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所有者：莫心兰）

【每日的叫骂过后便是拳打脚踢，我在此地数月，早已习惯了这种鄙夷驱赶，也知这人是将我当作出气的死物，然我如今，本就在世间最大的痛苦里日夜煎熬，这区区鄙薄轻视，何惧之？】

【旁人碎语入耳，充耳不闻。然那早就听熟了的脚步声渐远时，眼睑一动，移目看去。】

【——道者恬然而立，容姿端肃，如玉端方。他目中清明透彻，似对世事了然于心。】

【他看出我身上残甲。】

【徐徐敛神收束了目光，尽掩污浊发下，不言不语，岿然不动。】

三个时辰，足够我带着面前的人出了这座扬州城回返会稽山甚至能让他把这身污脏洗的干干净净，可我没有这么做，只是默然注视着坐在我面前的人。掺杂在风中的叱骂好似未曾消散，那应是鄙夷不弃，可偏偏的，我没有在这个人身上感觉到痛苦不堪，甚至我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曾有过什么表示。

——他不需要人帮助，只因为他心内有足够的骄傲，让他不肯俯首。

我向来不是个多思的人，可眼见这荆扬之地蓦地出现个身着铠甲甚至对万事万物皆不动心的人，很难让我不想到前些年那场战乱，叛军五雷盟与朝廷对峙，最终的结果自是顺从人心的天理昭昭。所以……这么想着时亦蹲下身，对着人微微一笑

“所以，你在茫然什么呢？”

也亏得那小二眼拙，思不了前因后果，才看不出面前人上了通缉榜，不至于拿他去换银子。

“空坐着是没有解决办法的。”

这么说着时，我想以他能为也看得出我已察觉到什么。偏作不知，视线一扫他全身狼狈，笑语依旧，好似闲谈：“你伤的可不轻呢。”

【战后至今，时间于我毫无意义，日复一日的追忆痛苦，让我始终停留在建元八年的战火烽烟中，至交好友，挚爱亲人，死的死散的散，独我一人，苟延残喘。】

【他问我茫然什么。】

【我顺着他的话，缓慢转动思维。——前路渺茫，生比死更煎熬，但我不能死，当如何？】

【搭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乌黑甲缝迸出一抹艳色，伤口堆叠的干枯手背也随着牵扯带落旧痂，厉目冷锐如昨，从发下烁烁看来。】

你，是，何人？

【数年不言，乍然开口，本就低沉的声音哑得可怕，字句缓慢。】

你，算得了，来处。

不怕，徒惹，祸端？

污发下眼神锐如锋刃，当是强者，才能有此眼神。也因此更加笃定他之身份，只是……歪了歪头，好似有些惊讶他竟然真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又似不知这人未曾掩下的警惕，笑道

“我还以为你不会理我呢，没想到还真回答了。”

玩笑话说多了，指不定招人讨厌。偏偏也不知哪根筋搭错，在他这一声出了口后起了身径直来到他面前，然后——学着他的模样，与他一并蹲在这片屋檐下。

我能感觉到他的警惕在我靠近的一瞬间高涨，可他伤的太重，就算换了个空旷的地方，他也很难像以往。再者，我本来就无意伤他，连我所剩无几的银子都为他送到别人手里了，他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我抬起头，状若不知望着那片被屋檐掩了大半的天，语调依旧是慢悠悠的。

“来处如何也是来处，算不得今朝事，何论今朝人。”

又转过头，看着这人一身狼狈，却也没善心到将怜悯挂在脸上。毕竟豪杰当前，这等情绪是不当有的。有了，也只是对人的侮辱。

“对你来说，我是谁似乎不太重要。重要的是……”

似是忆起什么，声中凭空多了丝情绪，似笑，又似叹。

“你是谁呢？还是，你忘了自己是谁，甘愿做此行尸走肉？”

【新帝登基，五雷盟划归叛党，我知道通缉令至今高悬，他此番作态我虽有警惕，但也坦然无谓。】

【他能知我来处，却无以我换取赏金的意思。】

【道人奇怪，我无心深究他的行为，兀自阖目，不欲与他多言。】

【可随着轻叹入耳，豁然睁开眼，乌黑粗砺的手搭上怀中布匹仔细包裹的长刀碎片上。】

你，不懂。

【他目中透彻明亮，并无丝毫阴翳，想来死别生离，未曾领悟。但此间之伤，未及己身，如何领会他人切肤之痛？】

他说我不懂，我想在江湖里摸爬滚打这么久，见多了是是非非却总是个幸运儿，刀斧临身时亦能此身安然无恙。不然，哪有今日与他在此闲聊的机会？

但目光对视一瞬时，我真正感受到他内心悲恸似是潮水铺天盖地。纵不识君，可闻得五雷战败见得新朝更迭总还是为了沧海桑田有所动容。

视线低垂，见他手中布匹沾了污脏却始终未曾被他放下，反而捏的极紧。默然半响，才叹了声

“不愿苟且偷生，亦不愿此时死去。那么……”

缓起了身，正值天朗气清，旋身望人。模样是难得一见的正经，双手负于背后，又稍欠身，看着他。

“生死你都不惧了，又为何在此茫茫无知。难不成你心里还想着……喂？！你怎么了？”

这话还未讲完，脸色蓦地一变，一把上前搀住险险趴下去的。这五大三粗还带了一身战甲砸下来时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好在手臂探过腋下将其扶稳，才长舒一口气。

念一转，只觉得自个太傻。能让这汉子直接倒下去的除了他那一身伤还有什么……低头望了望那张沧桑的面孔，本来只想和他谈谈心劝他别想不开，眼下这情形看来只能带回山了。

【心绪翻涌心念妄动，在他起身时已然有些听不清他的声音，脑中昏沉，耳中轰鸣，自知不好，抵墙摸索着起身，堪堪站起，尚未直起腰来，整个人便轰然倒下。】

【意识坠入那黑沉之前尚且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搀住，那衣袖挥动间，松香漫漫，缓缓跟随迷蒙的意识一起沉淀入陈年旧梦中。】

【——旧事纷沓，迷梦之中，或欢喜或沉痛，皆有那清爽松香相随，无端让人心安。】


——结——

——承平十年 秋


已是中秋节后。
天蒙蒙亮，江澜说是又要去湘妃陵里捉竹鼠，顺便再到镇子上去采购些日常所需的东西。天不亮就走了，而随他走后，离开莲花楼的是韩青辰。我是知道他准备瞒下江澜肚子离开，却未想相隔也无数日。


静立于兰亭中，一双手端入袖中。
入秋过后，凡间便愈发的冷了。虽不及那千年的寒冰浸人骨髓，却也令人不欲多动，总想捂在小屋中，掩上窗。


我见他来了，一人独行。


“江澜若知你不辞而别，定会质问于你。”

我压不住恶化的伤势了，自每日将醒却难醒时，自我爬个兰亭也开始费力时，我便清楚这一点。哪怕江澜看我仍作无事人，可我清楚他是在担忧的。

视野中黑影仍在扩散，好在耳力未褪，听得兰溪流水泠泠。抚了抚怀中木盒，借着隐约可见的天光终于爬上兰亭。

颇费力了，这么想着时也将怀中木盒放下，拭去额角冷汗人声亦入了耳。回过头有朦胧的影子立身面前，在外，山雾弥漫。

“但你也看得出，我撑不了多久了。”

他是将死之人。自我第一眼看他，黑云压顶，面呈力竭之色，我便知晓这人已是强弩之末，回转不得。
山雾依稀，亦有嘈嘈切切之声，走下兰亭几步，来到他面前，止步。

“那你打算去往何处。”

纵我站定在他面前，也瞧他双目似是无神，轻叹了一声，忍不住再多一句。

“你现在这样....难不成能走出扬州城？”

“去何处？”

我想我应该是要回大理的，毕竟我生在那长在那。可真正问我去何处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回到大理，而是……去那个地方。去那个让韩青主活下来的地方，去那个让韩青辰出现的地方。

兜兜转转，原来生死不过一轮回。我心所念，除这世间万人，便只有那一片无垠海域了。所以在她问我能否离开扬州城后，我笑了一下。

“去一个很早以前就该去的地方，至于离开扬州城……对如今的我来说虽有些困难，但也不是不能办到。”

念及此时，低眉一掌抚过桌上木盒。声忽飘荡，似入回忆。

“澜河姑娘，我有事想请你相助。”

目光随他动作，落向他掌下的木盒。我忽然觉得有一些荒唐，我可尽力助他免于死难，若他心想，我甚至能助他长命百岁，由他亲自教导江澜。可他已想好去处，亦想好了要将此物留与江澜。


“你说吧。”


我忽而有些烦闷，凡人心绪却是不如我想象之中那般易于了解掌控。我甚至不知，回到莲花楼之后，应如何与江澜说明他师父已离开扬州。
虽他人之事与我无关，可我...似乎太在乎江澜了一些。


“....我也可遣人回去与江澜说明你离开扬州，将你送走之后我再回来。”

我虽目力有损，但自她呼吸声中也可判断其心绪如何。这一言落下，连她这般看似冷情的人也心有不稳，想来她是真正在乎江澜的。但不问一问，我总是心不定。

“这盒中有两把兵器，剑名少师，刀名承影。我想请你在我离开后，将少师剑交予江澜，承影刀……”

话未完，抬眼望向兰亭外。似是想起什么，只见得木盒上手指稍稍收紧，半响一叹。

“这会稽山上有个道观叫太乙观，承影刀请你交给太乙观当今执掌叶子洛，就说……我欲远游，归期不定，承影托他好好照顾。”

有些伤人心的话，还是不必点明。以他这样的人，总是明白我言中真意。至于其他……

“盒中还有三本典籍，名为扬州慢的是内功，相夷太剑为剑法，婆娑步是轻功。是我这些日子靠着记忆录下来的，刀法……我多时未用过了，不教也罢。”

回过头，看向身后人，微微一笑。

“天还未亮彻底，姑娘有闲心与我聊聊么？”

“你倒想得周到，若你走后，江澜执意要去寻你踪迹，我拦是不拦？”

于一旁坐下，渐闻身旁小鬼悉悉索索，扰来人愈发的心烦气乱。微抬手，落下一道屏障，将他周遭将死之气掩去，一举两得。我从未在这个时候细观过凡间风景，天光微微，却像蒙上一层翳，令人不痛快。

“剑与典籍，我会转交江澜，亦会督促他每日勤学。这刀，我也会择期往会稽山一趟，交给你说的那人。”

若放他一人离去，我不能放心，若不能送他，我也需唤来个生灵替我照看。
否则我不能给江澜一个交代。

“你说要求的，我皆可应下。但也不是替你白做的。”

“若你不愿我亲自送你，我自会遣人随你身后暗中护你，你不可拒绝。待你到了你想去的地方，他自会回来与我复命。”

“如何？”

“我知道你拦不住他，所以真正到那个地步时，你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做。”

说着这话时也从站着变为坐在兰亭中，哪怕至了此刻，言中仍是带着浅淡笑意，毫无将死之人的愁苦，反而极其坦荡。

“有你督促江澜，我也稍稍安心。但是……”说着这话时，两指按上额角，似是在思索什么。半响缓缓道：“澜河姑娘，若有朝一日江澜与我一样沉疴难治，而那时你也在他身边，你会怎么做？”

这么说着时，手指亦放下来，举目望去，黑影遮目，只求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似乎是在试探与我。
江澜于我而言确实是特别，我可陪伴他许久，甚至等他轮回转世过后依旧守在他身旁。凡人生老病死我见过许多，可若江澜他日也久病难医，弥留于人间....我却不知我是否能如今日这般。


“江澜...我必不会令他步你后尘。”


食指与拇指微微搓动，自有一律白烟溢出，缓缓自他指尖没入，可允我知他去向，亦可护他不受地府小鬼叨扰。


“他...我自会替你照料好。”

她在犹豫，而我也知道她清楚我在试探她。这非阴谋算计，彼此心知所问为何。所以，我不再犹豫。起了身对人行了一礼，无论她是何表情有何动作，都无法拦下我这必然的一礼。

“我知姑娘来历非同小可，也不欲窥探。”

叨扰多时晨雾将散，耳中亦闻得山间有鸟鸣轻微。起身望去，终不复前番淡然，言有伤感，却是难改的命数。

“只望姑娘怜江澜诚心，姑娘纵想离去，也请在江澜能保护自己之后，这是我恳求姑娘的最后一件事。”

此后，便是离去。

———————— 结 ————————

承平十年夏

【夜幕，鸦雀昏声，不止的是蝉虫堆叠的鸣叫，一曲高过一曲。隐蔽着行踪调尾觅踪，凭借着多年经验，我若不现身，怎么会有人察觉得了。只不过他带着一伤迷，心中焦急，倒也一路未曾停歇。倘若他停歇了，说不准会有所察觉我这伤病之人。】

【只是周寂中，盯着他走上会稽山，这山中就一座道观，那人使一手道家的武功，答案岂不是呼之欲出了么?偏偏我是多疑的，怕不过是障眼法，只有避就一旁，躲在那亭中梁上。】

【常人说梁上燕轻巧过无声行无踪去无影，若是常日，我自然能做到。可惜是牵了旧患——偏生体内又有两种功法常年拉锯一般，寻常调息之法对我已无大用，只有强行将这炁抽转，将那剑气带的劲到给驱逐了去。】

【周转了三五息，实在憋不住一口淤血闷出，阖眸运气又瞧不到那淤血一落，正正把踪迹给暴露了。】

夏日月圆，山间清润水风浓，拂几分燥意时亦泯了桌上烛火，缓起身，筋骨稍酸。然心悬之事落定，稍有安宁。

青风随无余师弟习武，对他来说是个好选择却也是个坏选择。他性子活泼而无余又是个武痴，若筋骨摔打不得只怕隔三差五就得跑杏林居一趟。然无余确为太乙武痴，于武一道心净无暇，只望青风与他好好相处，叫这痴人于正事上能清醒两分。

思如此时面上亦挂无奈笑意，骂归骂却也不是真正操心。只是凉月有风，难免勾人沉思。入夜尚无巡游弟子，出院欲往后山坐坐，耳中忽闻风声一厉，视线稍转，望落霞方向，眉心微攒。

不似错觉……

静夜当静思，可惜太乙立山中又无门禁只怕有何人潜入也作不得防范，却依旧自石阶走下，入兰溪旁望月色如水，点亮半山道时自下游方向走去，未行几步，猛然暴涨的血气入了鼻，稍有讶异抬目观前方，山映水，水衬山，而山水之间可不就是个人影么？

扬扬眉头，比她先一步开口：“阁下深夜来访太乙观，所为何事？”

【零落，是让我痛心忍的字眼，昔日顶尖杀手的名声有多高章的势头，今日就有多狼狈，比起在燕山府占山为王沦为匪更不以堪。情愿死在生死场，也不愿意以如此默默的病逝无名山，思及下言道】

我被一人所伤，心有不平，所以追踪而至。

【徐徐出言，调整了内息能喘几口气，然终究强弩之末，强打精神从梁上翻身而下，因为疲乏与伤牵动肺腑难受的厉害，只能以手撑地，再缓缓起身。】

斗胆问先生何许人？

在下受了剑气，伤连旧患，揣度是贵派之人所为，敢问先生可会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