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忘川

——承平元年夏，开。

【冥教的夜终归是寂静的。就像她无数次坐在月合楼的阁楼上，望着京城明月在云卷云舒之后，明灭不定。她小时候便知道的，她逃离了雾中楼的枷锁，可柳生一氏的囚笼却在那岛屿上等待着她。可还好那段岁月之中，还有那个影山氏的少年与她一起度过。】

【可是....坐在忘川湖泊边上，那一处小亭中的女子，她手里端着一盏酒，纯色的酒液在月色妖娆下，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举杯，凑近了唇，清冽却辛辣的气息窜入灵台游走一番，刺痛了神经。】

【她忘不掉呵...少年当时蓦然圆瞪的双眸，以及缓缓倒下去，再无生息的身躯。她一向是个谨慎的人，又怎么会将手中调试的药弄错呢？她自责了那么多年，她看着院中那颗樱花树，一年比一年茂盛，那樱花飘零，就像是六月的飞雪，冷到了心底。】

【唇边衔着一丝笑，却是苦涩的。她总带着一张面具过日子，可离了那雾中楼，雾里看花终归去，云雾散尽后，便是那夜尽天明。她眸底是有醉意的，蕴着那紫雾暮霭，层峦叠嶂，望不见尽头。】

【一盏饮罢，轻笑出声，她又想了那个人，他与影山多像啊..连性子都那么想。她心里是清楚地，或许一开始她只是因为他们很像，所以才走这么一趟浑水。可到底是不一样的人，她是明白人，又怎会去走一遭水月镜花呢。】

【她全盘托出，可没想过，他尚有一丝隐瞒...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就是这么贪婪，付出了，就想获得一些回报。可她又能拿什么来要求这般多，梅霁雨？武三叹？又与她隰桑有甚么关系..】

【她呀...也不过是来年之中，旧年光景一个过客。】

【广南四季潮热，到了夏日更是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便入了夜也无一丝微风凉意。沈暮归自幼长于荆湖山中，实在是不胜暑热。既睡不着，索性起来走走。夜虽寂，月色却极美。一路银辉披落，轻纱般曼覆整座冥教城池。】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其实沈暮归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几个月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留在这里，甚至......或许会一直留在这里。脸色微微一烫，垂睫覆了眼波，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忘川。】

【借了水汽，沿岸的风倒是凉爽些许。仰首望了穹顶，蓝幽深邃的夜幕并无些点星辰，唯有一轮圆月满月独盈浩空。月圆了，自己也在这里呆了这许多日子，可他......不知他怎么样了。明明才一道回来不久，他便又因教中之事出征。自己虽未入冥教，却不能不担心他......】

【他是个有雄心抱负的人，平日处世作风便可看出不少。或是自己一向散漫惯了，对这些事不太上心，对他这般“急功近利”的举止，总是有些不大情愿的。不过，又有什么要紧，他喜欢就好了。既是执手相伴，守在他身边，便足够了。】

【起了些风，吹过点点萤火。顺着走了几步，已到了月合楼楼下。心里思忖着，这个时辰楼上应是没什么人了，那楼阁上倒是赏月极好的所在，不妨上去看看。轻轻跃身落在楼檐栏外，才发现阁中有人，似是正在自斟自酌。】

【是谁这样的好雅兴？一面为自己的冒失有些歉然的朝那人颔首，一面也看清了人。往日应是见过的，仿佛是武魂殿那位武尊身边的那位月姑娘。】

【桌上只有盏极暗的灯，走进了方才看清，那神情并不似赏月独酌，倒似极为......伤心。轻轻敛了目光，柔声道】

抱歉，暮归唐突了。

夜饮伤身，月姑娘，还是莫要喝了吧。

【夜已是深了，她醒着，忘川的一草一木也醒着。她原以为没人会来的，可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侧眸，不远处人影残残，影影绰绰的，却是往这边来了。】

“抱歉，暮归唐突了。夜饮伤身，月姑娘，还是莫要喝了吧。”

【她是不关心冥教中有些什么人的，可她听过这个人，不开道城主莫寒，带回了一个叫做沈暮归的女子。端着酒盏的手微微一顿，抬眸，一扫方才眼底愁云寡淡，微的一笑。】

忘川本不是我一人独享的，何来唐突二字。【屏去后言不谈，抬手展向一侧石凳空寂。】沈姑娘也是来...赏月的？请坐罢。

【无人问她来处，她便不问来人由何处来。垂眸，那一盏酒再饮尽了，这本是缠绵的酒，哽在喉中却是粗砺的疼。她一向来，也是一个节制的人，知道什么东西可以碰，知道什么东西不该沾。执袖掩唇轻咳，带着几声急促的呼吸，阖眸咽下喉间翻涌一丝浊气，眸中清明不再。】

【亭中的石案上本就备着两盏瓷杯，一盏酒液残余，一盏斟满。正摆在那空凳前。她不知道那一盏酒她是为谁满上的，只是她不过一人独酌，三分寂寥。】

【或许她该去找岑寂来的，那人整日无所事事，随叫随到，陪吃陪喝，也是那人允下的。可她心底还是笑的，她无意将自己一番狼狈展露人前，又怎会邀人与她共饮在这孤寂难眠的夜晚。】

【那女子气韵清冷，眼角眉梢已染了三两分醺红，一双眼波却仍是清透如寒泉。她微的一笑，寒冰乍融，不是春水，让人心也跟着泠了泠。】

“沈姑娘也是来...赏月的？请坐罢。”

【沈暮归敛裙落了座，再仰头看去，却是浮云聚散而过，将那明月遮掩了大半。月光疏淡，连带着亭内也黯淡了三分。果然，阴晴圆缺，自古难全。】

【桌上两盏酒，却只月姑娘一人独饮。面前这杯虽不是为自己备的，但看样子，她心中所盼那人，是不会来了。转念间，她已仰首又进了一杯，酒残杯冷，人也被烈酒刺激的掩袖轻咳，呼吸仓促。沈暮归垂了垂睫，看来是劝不住了。】

【那索性，就陪她喝。或许醉一场，能让她舒服些。】

【托了面前酒盏，一泓清冽，映了月色如琉光碎璃，嘴角微弯，便仰首饮尽】

这酒，好烈。

【酒不醉人，人自醉。这酒烈么，入了口都是一样的。月合楼的女儿红也是这个味道，只是多了些暖意，不像这里的酒，冷得像刀子一样。一口一口的咽下去，都是血的味道。】

若是喝不惯，就小坐一会儿，赏赏夜景也是好的。

听说沈姑娘还有伤在身，这酒，还是少喝一些比较好。

【一句话说罢，便又是一饮作罢。伸手去够着那酒坛，轻轻晃了晃，已去了大半。她只是笑了笑，却没有再斟酒自饮，两只手撑住桌台起身，身形微晃却由她稳了几分。】

【几步走在了亭边上，望着明月高悬，却看不见周边的星辰。广南地势偏低，那端的云层厚重，望不见繁星漫布。这是与京城不一样的。微微眯眸，她斜倚在亭柱旁，两臂交错身前环抱，取了一丝暖意。】

【轻叹了一声气】沈姑娘，有没有觉得冥教的地界太广了？从这一头，也望不见那一端的边缘。

【这酒入喉极烈，烟霞烈火般蔓延入肺腑，微微出了些汗倒觉得暑意消了不少。饮罢，又提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指尖杯中清盈剔透，一会儿映了明月的辉波，一会儿摇曳如豆灯影。听得那女子这般说，和静如水的面容露了浅笑】

多谢姐姐关心，暮归并无大碍。

【这样好的月，这样烈的酒，怎么好错过？只是可惜，他不在。如果他在，会不会长廊观月，跟我天南地北的说往日江湖见闻？或是告诉我，这样的月色，要细斟慢饮，要饮绵软流芳的罗浮春，而不可这般灌烈酒。】

【可他不在。他去了多少日子？反正不短，但应该也不算太长......虽然时有影卫传来消息，只是，终究不放心。转眸间，已又饮了一杯。脸上微微有些发热，人仍旧清明。旁边的女子已起了身，抱臂倚了亭柱，似是不胜娇弱】

“沈姑娘，有没有觉得冥教的地界太广了？从这一头，也望不见那一端的边缘。”

【地广吗？仿佛是有些大了。微微愣了愣，才发觉自己除了知道莫寒是冥教三城之一不开道的城主，旁的......似乎就一无所知了。侧首望去，苍茫夜色下万顷居屋宅院，当真连绵不尽。墙垣纵横，杆头旗飞，便是夜晚，亦如正统城郭一般有护卫守夜。】

【这样大的地方，自己孤身而处，除了他，便再无可信可依之人......想想自己也是疯了，竟会如此胆大恣意了么。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

地广倒不怕，只是人多，人心......太大......

【人心太大。】

【这世间向来是有鬼神之说的，民间谈之色变。这些变幻莫测的东西，向来是一种忌讳。可说到底，最可怖的，向来是人心难足。一阵晚风袭过，亭外的枝叶沙沙的作响。她未搭话，半晌轻叹了一声。】

人心不足蛇吞象...

【到头来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抬手扶上那亭柱，轻轻的叩响了几声。她总喜欢这样的，指节叩响成曲，便能静心。她本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此刻却只能这般的静心了。冥教所处之广，阎王不见，黑后独大，下有武尊及三大城各据一方，这水，浑得很。】

沈姑娘，该是很少离开不开道吧。

【这并非什么秘密，不过旁的人对于沈暮归的了解也仅于此。许是她今夜醉了，竟有几分的多管闲事。回头轻笑，望入女子面上宁静一片恬淡。】

冥教太大，若找不见路，便要找一盏明灯来照。

【女子指扣亭柱，轻敲成响。人心何其复杂，如何能揣测得了。自己面上虽是一贯的平静温和，心中当真也能半分波澜也无么？人聚之处必有争夺，再不挂心也对冥教这一摊浑水有所觉察的，只是在他身边一向依赖惯了，不愿多想。】

【又自顾自的斟了一杯，对方既非拘束之人，自己亦不必空闹一套虚礼。亭阁所在忘川山岳高处，此时夜过三更起了些风，倒是凉了不少。将杯中酒饮罢，方才答道】

是啊，柏......莫寒他不太喜欢我出来。

【他是不大愿意让我和教中过多人来往的，教中几方势力角斗争持，虽是暗流，却已呼之欲出，他说不愿我沾染麻烦。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看着我时，眼中像看另一个人。尤其是那一日他......那眼神，欣喜若狂倒有几分失而复得的意思似的。】

【失而复得......一个念头模模糊糊闪过，立刻被自己吓着了。缓了口气将念头压下，又听得清冷柔和的声音】

“冥教太大，若找不见路，便要找一盏明灯来照。”

【明灯？一直以来便毫无疑虑的将他当做明灯，这一瞬却忽然恍惚了。许是喝了酒，人便有勇气去想从前不愿也不敢仔细寻思的问题。】

【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不，不该怀疑。】

【搁下酒杯，被夜风一吹忽然伶俐俐的打了个战，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强自含笑道】

姐姐说的是。

起风了，暮归送姐姐回去吧。

【沈暮归面上转过几番，看在眼中，心中也不过微微一叹。她忽的想起早些时候，禾裳叫她念的一句话，那是一首情诗，但问世间情字何物。那时她只觉得莫名，如今，古来今往，圣贤无数，终究，也不过这一字成谶。】

【聆其后言，微微摇了头。】夜深了，沈姑娘早些回去吧。我在这里约了人来，不便与姑娘一道，还望见谅。

【几番不过客气，微微颔首，她只愿这姑娘，虽唯有一面之缘，却不要做了这牢笼中的金丝雀罢。】

【江湖之大，浊水混沌，何处可归，何枝可依。】

【也难定夺。】

【想来自己些微失态已落入她眼中，却得她体谅，不曾点破。想来这位月姑娘也是个极通透明慧之人。能令她这般神伤，大约也只有情之一字了。若是从前的自己，怕是也难以体会，只是短短数月之间，心境变化之大却是实在出乎意料。】

【对她所言的“与人有约”心下了然，轻颔了首。将面前一杯酒饮罢，示意作谢亦为作别】

多谢姐姐今日的好酒。

【虽是与她初次相谈，尚未深交，但亦愿她能得偿所愿，日后莫再遇上如今这般的伤心之事。酒盏稳放于桌上，烛火幢幢摇曳。起身温声道别】

暮归告辞，改日再去拜访姐姐。

======结。

承平元年 春

【本说过几日一起去寻药罐子，却因莫寒有事耽搁了。不过总算也能出来走走，虽不好离开“冥教”范围，但比整日待在不开道也要好上许多。】

【这一日走在冥教所在西南有一清湖，只见水面烟波浩缈，波光粼粼，时有仙鹤水鸟停驻歇息，更生几分仙意。广南气候潮湿，多有这样沛泽之处。一时倒喜极这里，不大想回中原了。】

【湖面映了素衣长裙，发丝为风鼓得飘散，偶有鸟鸣声声，极是惬意。忽然想起自己的伞那日落在了渡口的榕树林里，也不知过几日去找苏佪会否顺道经过寻找，自幼携带之物若是就此遗失......轻轻拢了眉，但愿不要被人拾走才好。】

【从榕树林归来，去那姑娘房中还伞却不见人，寻侍女问过方知她出门散步去了，瞧了瞧手中的

油伞既受人之托，便亲自交还与她手中方好】

【一路走来，寻了几个暗哨，知她一路去了忘川，不多时远处现出一抹素色身影，临湖而立。长发

随风飘散，想来该是须寻之人，提气掠去，轻落于她身后】

姑娘重伤未愈，若是受寒便不好了。

【觉察到身后隐有气息响动，方自回身，那人已在身前落定。未及细看来人，却先被她手中之物吸引了目光，那不正是......！】

【神色一亮，眼中惊喜之色一时难掩，听了她的话方才回过神。抬眸向她看去，想起这位姑娘是素日在不开道常见的，仿佛复姓慕容，亦是莫寒身边得力之人。听她待自己这般客气关怀，含笑谢道】

多谢姐姐关心，暮归已无大碍。

【心思却为她手中的伞牢牢牵住，略犹疑片刻，道】

不知姐姐这是......

【听她自言无碍便也不再深劝，递上手中之物】

此伞由白袂寻得，嘱托我交还与你

【见她神情甚喜，想来此伞乃是重要之物】

不知姑娘那日为何所伤

【虽主上留她宿于不开道，且命好好招待于她，但这女子来历不明，身份或有疑，若是敌教派来的

探子，绝留她不得，心念及此垂下眸子冷冽一闪而逝，复又望向于她，微微一笑温和如水】

【心爱之物失而复得，自然是欣喜非常。接过在手中轻轻掂了一把，还好，未有损坏。听她这般解释，略略一愣，白袂？似乎并不认得，不开道城中人多，自己又是个外人，自然也不好多打听。这寻伞之事，多半也是莫寒授意的吧。当下行了一礼，温和道】

劳姐姐与那位白袂公子辛苦这一趟，暮归在此谢过。

【她一路持伞而来，想来也是发觉这柄伞材质与寻常纸伞不同，随即便听得她此问。看来不开道这地方确是非同寻常，自己寄身多日，虽得蒙厚待，却仍是叫人猜疑堤防的。要说为何会受伤，却总不好当着人的面说她主子闹了个乌龙，是以将伞轻轻收在手边，缓了缓方道】

只是偶然为人误伤罢了。

【面上虽是这般云淡风轻，心下却寻思着还是早日离开的好。】

【瞧她听闻白袂之名略一迟疑，仿佛并不相熟，又听她道】

只是偶然为人误伤罢了。

【略一思量，她那晚伤在榕树林，又言被人误伤，却被主上救回...莫非是...念及此，微微颔首作不知

情状】

姑娘单身行走在外，切要多加小心

【微微侧身，朝她方才所站方向看去，只见湖面烟波浩缈，波光粼粼，时有仙鹤水鸟停驻歇息，更生几分仙意】

这忘川湖春色甚美，姑娘方才是否也被这景致所吸引了

【聆得她关怀之言，颔首谢了】

多谢关心。

【此时起了些风，将一池清波带起丝丝涟漪，堤岸夹到细柳拂风，鸟雀啁啾，确有几分原始而仙逸的脱俗之姿。向她微微一笑】

是啊，这里当真叫人流连忘返。

只可惜我就要走了，不晓得以后还能不能看到。

【现下正值春季，气温转暖，微风拂面甚是惬意，湖面晶莹碧蓝，偶有水鸟掠过惊起涟漪阵阵，忽得

听闻她即将离去有些意外】

姑娘伤势初愈便要离去么，何不在此地多歇息几日，将身子养好再上路

【侧身指着远方一处】

那边有方泉眼，所出之水有健体之效，可以一试

【绿影旖旎，微风拂得人心旷神怡。那位慕容姑娘虽身为护卫，心性不同寻常女子，却也好心。听她这般说，抿唇一笑，摇了摇头】

本是为了赴约才偶然路经此地的，耽搁这些日子，只怕他该担心了。

【目光转落在她身上，肤白胜雪，是个极美的女子，却不知这样的美人为何要在此为人护卫。捋了捋肩头长发】

况且我伤势早已痊愈，也当面向莫城主道了谢，自然该离开了。

【风大了些，微微觉得有些凉意，向身边女子轻声问道】

起风了，姐姐要一起回不开道么？

【听她所叙，原是那晚赴约路过榕树林，巧被林中暗伏所伤才被主上救回，观她这几日行径也确是

位温婉女子，只是被主上所救又是位姑娘，却也只独独这一次尔，见她去意已决便也未在多言】

【此时风势转大，天色渐暗】

【闻言点了点头】

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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